摘要:《三國演義》在一定程度上可視作一部掩映在夜色中的政治史、軍事史。羅貫中不僅通過戰爭、謀議的「夜間化」,增強政治、軍事中波詭雲譎的戲劇效果;而且以燈燭、火把等光源實現場景或人物的聚焦,強化敘事場景或人物的視覺衝擊力;同時,他還有意識地藉助星、月等「閑筆」烘托氛圍,從而賦予小說敘事盎然的詩意情調。此外,《三國演義》還有意識地藉助秋夜、冷月等自然界中帶有「寒意」的事物,或是通過「占星」與「夜夢」等命定式悲劇色彩的小說敘述,或是以「互涉」的形式把小說文本引入悠遠的歷史語境,從而賦予小說敘事蒼涼的歷史情韻與厚重的文化底蘊。
《三國演義》中有大量發生在夜間的故事,「星夜」「連夜」等遍布字裡行間。雖然從回目來看,120回的小說中僅第14回「呂奉先乘夜襲徐郡」一個回目明確有「夜」;但就具體情節來看,小說中的諸多關鍵節點都是發生在夜間的,如第4回中的「捉放曹」、第12回「曹孟德大戰呂布」、第30回「劫烏巢孟德燒糧」、第39回「博望坡軍師初用兵」、第40回「諸葛亮火燒新野」、第45回「群英會蔣干中計」、第46回「獻密計黃蓋受刑」、第65回「馬超大戰葭萌關」、第68回「甘寧百騎劫魏營」、第74回「關雲長放水淹七軍」、第75回「呂子明白衣渡江」、第84回「陸遜營燒七百里」、第103回「五丈原諸葛禳星」、第104回「隕大星漢丞相歸天」、第116回「武侯顯聖定軍山」等,涉夜情節幾乎貫穿小說始終。為便於論述,我們把小說的這一文本現象概括為「倚夜」結纂。
「倚夜」結纂不僅是《三國演義》的一個重要文本特點,也是我們探究小說藝術建構、揭示小說文化意蘊的獨特視角。筆者曾就小說中的貂蟬「燒夜香」[1]、關羽「夜讀」[2]等「涉夜」情節在推動故事發展、塑造人物形象等方面發揮的積極作用進行過具體闡述。鑒於小說中的這一文本現象目前尚未引起學界廣泛關注,本文試從其文本的虛實取捨、增強小說文學興味、凸顯蒼涼歷史情韻等角度再做探討,就教於方家。
一、《三國演義》「倚夜」結纂文本的虛實取捨
與史書略作對照,即可見《三國演義》小說文本「倚夜」的時間設定,就其來歷,主要有以下三種形態:一是依據史書,「不敢稍加穿鑿」;二是史書明確交待該事件的時間背景是夜晚,但小說卻根據情節的需要做了較多增飾;三是史書隻字未言故事發生的時間,「倚夜」乃小說家虛構。
首先,依據《三國志》及其「裴注」、《後漢書》《資治通鑒》等史書記載,秉史直書。比如,第1回中皇甫嵩、朱雋在長社之戰以火攻擊潰黃巾軍,乃據《後漢書·皇甫嵩傳》中「其夕遂大風,嵩乃約敕軍士皆束苣乘城……縱火大呼……嵩因鼓而奔其陣,賊驚亂奔走」[3]650而來。第106回中的司馬懿「仰觀天文,忽見一星,其大如斗,流光數丈,自首山東北,墜於襄平東南」,預言「星落處必斬公孫淵」一段文字,本自《三國志·魏書·公孫淵傳》中的「八月丙寅夜,大流星長數十丈,從首山東北墜襄平城東南」[4]211。第110回中的狄道之役,也是以《三國志·魏書·陳泰傳》中的陳泰「進軍度高城嶺,潛行,夜至狄道東南高山上,多舉烽火,鳴鼓角。狄道城中將士見救者至,皆憤踴。維始謂官救兵當須眾集乃發,而卒聞已至,謂有奇變宿謀,上下震懼」[4]532為據,只不過小說為了突出鄧艾與姜維的鬥智,把史書中的陳泰事迹移植到鄧艾身上而已。
其次,史書雖明確交待該事件的時間背景是夜晚,小說仍根據情節的需要進行增飾。諸如,小說第3回中的「殺奢」故事,雖有《三國志》「裴注」引《世語》、孫盛《雜記》所載的曹操誤認為呂伯奢家人意欲謀害自己,「遂夜殺之」「手劍夜殺八人而去」為依據。但小說卻對此多做點染,特別是有意虛構了陳宮近距離目睹曹操故殺呂伯奢這個情節,藉此彰顯曹操「知而故殺,大不義」的奸雄面目。第14回中的「呂奉先乘夜襲徐郡」,雖有《三國志·魏書·呂布傳》「裴注」引《英雄記》為據,但卻把「布遂夜進,晨到城下。天明,丹楊兵悉開門內布兵」[4]187改為「呂布到城下時,恰纔四更,月色澄清,城上更不知覺。布到城門邊叫曰:『劉使君有機密使人至。』城上有曹豹軍報知曹豹,豹上城看之,便令軍士開門。呂布一聲暗號,眾軍齊入,喊聲大舉」[5]169。從上述內容來看,小說把史書中的「天明」改為「四更」,意在凸顯夜晚的戲劇效果。
再次,小說中的多數「倚夜」結纂文本並不見於史書,「倚夜」的時間設定乃小說家的附會虛構。例如,第39回「博望坡軍師初用兵」雖以《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與《資治通鑒》卷六十四等記載為據,但史書僅雲「先主設伏兵,一旦自燒屯偽遁,惇等追之,為伏兵所破」[4]731,並未言及這場戰爭的具體時間。而到了《三國演義》中,羅貫中著意虛構了「天色已晚,濃雲密布,又無月色;晝風既起,夜風愈大」[5]497的時間背景。在此,時間設定的「夜間化」,不僅表明作者深諳用兵之道,為諸葛亮實施火攻創造有利的視線、氣象等條件;而且藉助夜色,使火攻在夜色的襯托下倍加生色。在此方面,以羅貫中著力描寫的赤壁之戰最為典型。赤壁之戰,《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僅曰:「公至赤壁,與備戰,不利。於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軍還。」[4]24「裴注」引《山陽公載記》《蜀書·先主傳》《吳書·周瑜傳》等,也只是說孫、劉聯軍與曹操「戰於赤壁,大破之,焚其舟船」[4]733,隻字未提此事到底是發生在白天還是夜晚。而在《三國演義》中,羅貫中極力凸顯了赤壁鏖戰的時間背景:第44回「孔明用智激周瑜 孫權決計破曹操」、第45回「群英會蔣干中計」、第46回「獻密計黃蓋受刑」、第47回「闞澤密獻詐降書 龐統巧授連環計」、第48回「宴長江曹操賦詩」、第49回「七星壇諸葛祭風 三江口周瑜縱火」等這些章回細緻地描述了戰爭中的定計、設計、施計均發生在夜間。在夜色的掩映下,赤壁鏖戰的波詭雲譎與驚心動魄的藝術魅力愈加彰顯。
二、「倚夜」結纂增強了小說的文學興味
「倚夜」結纂對於《三國演義》文學興味的增強起到積極作用。
首先,小說常通過戰爭、謀議的「夜間化」,增強政治、軍事變幻莫測的戲劇效果。在此方面,以夜戰敘述最為典型。例如,第84回中的猇亭之戰持續多日,但小說卻以主要篇幅描寫夜戰:黃昏時分,江北營中火起。「初更時分,東南風驟起。只見御營左屯火發。方欲救時,御營右屯又火起。風緊火急,樹木皆著,喊聲大震。兩屯軍馬齊出,奔離御營中,御營軍自相踐踏,死者不知其數。後面吳兵殺到,又不知多少軍馬。先主急上馬,奔馮習營時,習營中火光連天而起。江南、江北,照耀如同白日」;「先主遙望遍野火光不絕,死屍重疊,塞江而下」[5]1024。次日黃昏,蜀兵撤退,與東吳兵惡戰勢急,「正慌急之間,此時天色已微明,只見前面喊聲震天,朱然軍紛紛落澗,滾滾投岩:一彪軍殺入,前來救駕」[5]1025。從上可見,持續多日的猇亭之役,爆發於黃昏時分的起火,鏖戰一夜;次日白天,小說以數筆帶過,而著重寫夜戰,直至第3日天色微明時,趙雲前來救駕,劉備方脫險境。從宏觀的時間設置上來看,其亦是始於黃昏,終於「天色微明」。關於此役,《三國志·吳書·陸遜傳》僅載陸遜「敕各持一把茅,以火攻拔之」,劉備兵敗,「夜遁,驛人自擔,燒鐃鎧斷後,僅得入白帝城」[4]1124。雖然小說在此這般凸顯「夜戰」不盡符合史實,但是卻契合了小說敘事的邏輯事實,渲染了猇亭之戰的慘烈,別具「歷史演義」的文學興味。
《三國演義》高度自覺的夜戰敘述,不僅體現於赤壁之戰、猇亭之戰等持續多日的戰爭描述中,而且在諸多小型戰役的敘述上也相當突出。以第5回中的「華雄夜襲孫堅」為例,小說將「是夜月白風清」[5]56,作為夜戰展開的光線、氣象背景。小說中描寫孫堅「慌忙披掛上馬,正遇華雄。兩馬相交,斗不數合,後面李肅軍到,竟天價放起火來。堅軍亂竄,眾將各自混戰」[5]56。羅貫中為了強化夜戰之激烈,特意點出李肅軍「竟天價放起火來」,藉此實現「風月之下放火,風助火勢,月助火光,分外猛烈」[5]56的「加一倍」效果。孫堅敗走,祖茂將孫堅的赤幘掛在庭柱上,因「月白風清」視線不佳,故「華雄軍於月下遙見赤幘,四面圍定,不敢近前,用箭射之,方知是計」[5]56。這樣,敘事的層次感也隨之凸顯出來。這場戰鬥從「半夜」開始,至「天明」結束,「殺至天明,雄方引兵上關」[5]56,夜戰敘述相當自覺。
在小說中,作者在夜戰敘述過程中還常著意凸顯火、鼓、吶喊,構建振聾發聵、神昏目眩的視聽景觀。《孫子兵法·軍爭篇》雲:「夜戰多火鼓,晝戰多旌旗,所以變人之耳目也。」[6]132-133「火鼓」在夜戰中的運用,一方面是為了迷惑敵軍。例如,在第72回中,諸葛亮令趙雲引500人,皆帶鼓角,埋伏在土山之下,「當夜更深,孔明見曹營燈火方息,軍士歇定,遂放號炮。子龍聽得,令鼓角齊鳴。曹兵驚慌,只疑劫寨。及至出營,不見一軍。方才回營欲歇,號炮又響,鼓角又鳴,吶喊震地,山谷應聲。曹兵徹夜不安。一連三夜,如此驚疑,操心怯,拔寨退三十里」[5]886。不戰而屈人之兵。在第115回中,鄧艾「用鼓角喧天,借夜戰為名」,乘勢去救祁山;姜維亦用與鄧艾救祁山時一樣的方法撤兵,「鄧艾在寨中,只聽得一夜鼓角喧天,不知何意。至平明,人報蜀兵盡退,止留空寨」[5]1395。另一方面是以火把與吶喊在聲勢上形成對敵人的壓迫與震懾。如第93回蜀兵進攻天水,「候至半夜,忽然四下火光衝天,喊聲震地,正不知何處兵來。只見城上亦鼓噪吶喊相應,蜀兵亂竄」[5]1135。姜維就是利用「火光衝天」「喊聲震地」以及「鼓噪吶喊」製造聲勢,趁機夜襲取勝的。
另外,夜間視線不佳,也易導致視覺上的誤認。誤認不僅為軍事行動的展開提供了契機,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小說敘事的戲劇效果。例如,第19回,陳登定計攪亂呂布各部,謊稱蕭關諸將皆欲獻關、陳宮勢急,故與呂布商定「約陳宮為內應,舉火為號」[5]230。陳登至關上,又對陳宮謊稱曹兵攻打徐州甚急,誤導陳宮棄關而走。陳登則趁機在關上放火,「呂布乘黑殺至,陳宮軍和呂布軍在黑暗中自相掩殺。曹兵望見號火,一齊殺到,乘勢攻擊。孫觀等各自四散逃避去了」[5]230。此次夜戰,充分利用了夜間戰鬥士兵的視覺有限的缺陷,呂布軍和陳宮軍在夜間無法判斷對方是敵是友而「自相掩殺」,曹兵乘勢攻打,坐收漁利。當呂布「直殺到天明,方知是計」時,早已元氣大傷了。第93回,魏兵「二更左側,遙望山前隱隱有軍行動」,遂催兵偷襲蜀寨,「將及三更。曹遵先殺入寨,卻是空寨,並無一人。料知中計,急撤軍回。寨中火起。朱贊兵到,自相掩殺,人馬大亂。曹遵與朱贊交馬,方知自相踐踏」。魏兵「急合兵時」,提前埋伏的蜀兵乘勢衝殺「曹、朱二人大敗,奪路奔回本寨。守寨軍士,只道蜀兵來劫寨,慌忙放起號火……自相掩殺」,蜀兵又趁機「大殺一陣」全獲大勝[5]1143-1144。在此次夜戰中,諸葛亮巧妙利用了魏兵對時間點的誤斷,製造了兩次魏軍的自相殘殺。而此計成功的另一關鍵,則是魏軍因夜間視線不佳造成的誤判。典型的還有第110回中的狄道之役,鄧艾設下伏兵,待蜀兵前來,「一齊鳴鼓吹角為應,夜則舉火放炮以驚之」,姜維果然中計:「自引兵來迎鄧艾。行不到五里,忽然東南一聲炮響,鼓角震地,火光衝天。維縱馬看時,只見周圍皆是魏兵旗號。維大驚曰:『中鄧艾之計矣!』遂傳令教夏侯霸、張翼各棄狄道而退。於是蜀兵皆退於漢中。維自斷後,只聽得背後鼓聲不絕,——維退入劍閣之時,方知火鼓二十餘處,皆虛設也。」[5]1347鄧艾於此就是利用夜間視線不佳,以「旌旗、鼓角、烽火」之類迷惑姜維,不費張弓只箭大獲全勝。
其次,小說還常藉助燈燭、火把等實現場景或人物的聚焦,強化小說敘事的視覺衝擊力。在場景的聚焦上,以第,65回中的「馬超大戰葭萌關」最為經典。張飛與馬超「殺得性起」,命部下「多點火把,安排夜戰」,小說中並未過多交待具體廝殺場面,而是藉助「兩軍吶喊,點起千百火把,照耀如同白日」[5]803形成的視聽衝擊,側面烘托鏖戰之激烈。第70回「猛張飛智取瓦口隘」中,張郃「乘著月色微明」夜襲張飛營寨,「遙望張飛大明燈燭,正在帳中飲酒。張郃當先大喊一聲,山頭擂鼓為助,直殺入中軍。但見張飛端坐不動。張郃驟馬到面前,一槍刺倒——卻是一個草人」[5]863。於此,「一個草人」在「大明燈燭」的聚焦下尤為醒目,張郃由「喜」轉「驚」的心理突變也躍然紙上,極富戲劇性與喜劇效果。
在人物的聚焦上,小說第12回,曹操濮陽兵敗逃竄,「火光里正撞見呂布挺戟躍馬而來」[5]135,毛批曰「嚇殺」。此描寫正著眼於由「火光里」三字形成的視覺聚焦而產生的強烈心理衝擊。此類描寫在小說中相當普遍,如第15回,嚴白虎勒馬回走,「一將當先攔住,火光中視之,乃孫策也」[5]185;在第39回中,李典「急奔回博望城時,火光中一軍攔住。當先大將,乃關雲長也」[5]498。特別是小說第101回「奔劍閣張郃中計」,魏兵「勒回馬急退。忽聽得山頭上大叫曰:『諸葛丞相在此!』眾軍仰視,只見孔明立於火光之中,指眾軍而言」[5]1241。在此,羅貫中巧妙地通過魏兵的「仰視」凸顯諸葛亮的高大與神聖,並藉助「火光」使其進一步聚焦與醒目,從而形成對魏兵的強大心理震懾,小說敘述相當細膩傳神。
再次,羅貫中還在行文中有意識地以「閑筆」點綴「星光」「月色」等意象,賦予小說敘事盎然的詩意情調。如在小說第4回中,特意點出曹操、陳宮在逃亡途中,「月明中敲開客店門投宿」[5]49。這一神來之筆與賈島《題李凝幽居》中的「僧敲月下門」意境頗相仿,乃「一幅絕妙畫景」。尤其是在慘烈的戰爭爆發前夕,小說常凸顯「星月」的蹤跡:第30回,曹軍夜襲烏巢,「是夜星光滿天」;第87回,趙雲、魏延二更起軍,「月明星朗,趁著月色而行」;第47回中,闞澤密獻詐降書「扮作漁翁,駕小舟,望北岸而行」時「寒星滿天」。如此等等,皆在「百忙中偏有寫星寫月」。上述的星、月,不僅為軍事行動提供了自然光線上的便利,而且還以「明」「朗」「澄清」「寒」等字眼修飾星、月,使之流露出飽含感情的詩意韻味。
尤為典型的是,第48回中的赤壁之戰前夜,小說特穿插了「宴長江曹操賦詩」一段故事,並強調其時「天色向晚,東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長江一帶,如橫素練」[5]601。毛宗崗在此批曰「如讀《赤壁賦》」。毛宗崗評語的意義在於,通過小說文本與《赤壁賦》「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7]1082之比較,由景及情的「互文」貫通,大大增強了小說文本的抒情意味。羅貫中巧妙地在慘烈的戰爭敘事中穿插進如此諸多的「閑筆」,使《三國演義》的歷史敘事始終充盈著浪漫的詩心。
三、「倚夜」結纂凸顯小說蒼涼的歷史情韻
《三國演義》以「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5]1開篇,又以「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夢,後人憑弔空牢騷」[5]1456-1457收尾,「空」「夢」二字貫穿首尾,小說敘事至始至終縈繞著蒼涼的歷史情韻。在小說蒼涼歷史情韻的生成上,「倚夜」結纂的敘事方式發揮了關鍵作用,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點。
首先,藉助秋夜、冷月等自然界中帶有「寒意」的事物,激發歷史敘事的悲涼意緒和感傷情調。例如,小說第3回中的漢少帝、陳留王被張讓等人劫至北邙山,「帝與王伏至四更,露水又下,腹中飢餒,相抱而哭;又怕人知覺,吞聲草莽之中」;「滿地荊棘,黑暗之中,不見行路。正無奈何,忽有流螢千百成群,光芒照耀,只在帝前飛轉」[5]30。這段文字最早見於《三國志·魏書·董卓傳》「裴注」引張璠《漢紀》:「兄弟獨夜步行欲還宮,暗暝,遂逐螢火而行,數里,得民家以露車載送。」[4]144相較史傳,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不僅有意藉助「四更」「露水」「飢餒」「相抱而哭」等字眼強化了漢少帝、陳留王的落魄,而且還進一步神秘化了史傳中作為自然現象的「螢火」,賦予其「炎劉之勢昔如日月,今為螢光,火德衰矣」[5]30的特殊政治隱喻。吞聲草莽的帝王、螢火般微弱的大漢王朝,在「四更」秋夜的襯托下尤為悲涼。
又如,小說第104回提及諸葛亮病亡於建興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的秋夜,此乃據《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注」引《晉陽秋》中的「有星赤而芒角,自東北西南流,投於亮營,三投再還,往大還小。俄而亮卒」[3]772而來。但與史書不同的是,在小說中,諸葛亮病逝前後的夜晚情景被不斷地描述強調:第103回「五丈原諸葛禳星」,點出「時值八月中秋,是夜銀河耿耿,玉露零零,旌旗不動,刁斗無聲」[5]1268;第104回「隕大星漢丞相歸天」,強調「是夜,天愁地慘,月色無光,孔明奄然歸天」[5]1275。正如海涅在《還鄉曲》中吟唱的「死亡是嚴寒的黑夜」[8]239,小說對秋夜的反覆描寫,賦予了諸葛亮病亡濃烈的悲涼意緒與感傷色彩。
其次,通過「占星」敘述與「夜夢」敘述等表達「思維理性對之無法解釋、無從把握、不甘順從又無從抗爭」[9]的無力感,抒發強烈的「天數茫茫不可逃」的命定式感傷意緒。
據統計,《三國演義》中的「占星」敘述共出現了37處,橫跨小說第6回至第115回;「夜夢」敘述共出現22次,橫跨小說第3回至第119回,幾乎貫穿了整部小說。參諸史籍可見,在小說中無論是「占星」還是「夜夢」皆虛實參半。重複敘事理論認為:「在一部小說中,兩次或更多次提到的東西也許並不真實,但讀者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假定它是有意義的。」[10]3大量重複的「占星」與「夜夢」在《三國演義》中又有何意義呢?從表層上來看,二者皆發揮著引導小說敘事的預言功能,如第63回,孔明「見正西上一星,其大如斗,從天墜下,流光四散」[5]780,精準地預言了龐統的落鳳坡身死;第119回,鍾會「夜夢大蛇數千條咬」[5]1435,預言了其次日死於亂箭之下的結局。
從更深的層面上來看,在小說中帶有「非人力所能把握的神秘渺遠的非理性色彩」[9]的「占星」與「夜夢」,本身還象徵著「一種不以人的道德期待為轉移的神秘的歷史意志」,這種「歷史意志」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所有的掙扎都是枉費心力,一切都將無可奈何地走向星象或夢境之所示。在小說第103回「五丈原諸葛禳星」中,諸葛亮仰觀天文「見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隱,相輔列曜,其光昏暗」,自知命不久;姜維提議,雖則天相如此,但可嘗試以「祈禳之法挽回之」。小說此回濃墨重彩地描寫了諸葛亮試圖挽回天意的「禳星」。按照諸葛亮的祈禳之法,「若七日內主燈不滅」,其壽命可增一紀(12年);可當其「祈禳已及六夜,見主燈明亮,心中甚喜」時,卻被貿然闖入的魏延將主燈撲滅,「祈禳」功敗垂成,諸葛亮只能長嘆「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5]1267-1269。在此,諸葛亮的「禳星」就是典型的試圖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與天意抗衡,卻以失敗告終。羅貫中在小說中也正是通過極力彰顯「謀事」之「人」的力量,但其卻又在「成事」之「天」面前無能為力,只容「後人憑弔空牢騷」,表達出道德意志在與歷史意志衝突時的無力感,激發出極具藝術感染力的命定式的悲劇意味與感傷色彩。
再次,有意識地把「倚夜」結纂敘事引入悠遠的文學與文化傳統之中,在賦予文本濃郁文學興味、深厚文化底蘊的同時,增強小說敘事蒼涼的歷史韻味。作為副文本的毛批在揭示小說文本與文學文化傳統的「文本間性」上發揮了關鍵作用。在小說第31回中,袁紹兵敗,「軍行之次,夜宿荒山。紹於帳中聞遠遠有哭聲,遂私往聽之。卻是敗軍相聚,訴說喪兄失弟,棄伴亡親之苦,各各捶胸大哭」。毛宗崗在「紹於帳中聞遠遠有哭聲」處批曰:「軍中聞夜哭,抵得唐人《塞上行》數篇。」又於「各各捶胸大哭」處批曰:「李華《弔古戰場文》是聞鬼哭,袁紹此夜是聞人哭。」[5]385第41回,劉備兵敗,率領百姓逃難,「時秋末冬初,涼風透骨;黃昏將近,哭聲遍野」。毛批曰:「嘗讀李陵書曰:『涼秋九月,時聞蕭條之聲』,又讀李華《弔古戰場文》曰:『往往鬼哭,天陰則聞,未嘗不悄然悲也。』今此處兼彼二語,倍覺凄涼。」[5]520李陵《答蘇武書》、唐人《塞上行》、李華《弔古戰場文》等,皆是以描寫戰爭慘烈、蒼涼而著稱的名篇,毛宗崗在小說評點中援引古代名篇評點小說文本,其意在於使小說文本與歷史上描寫相近內容的名篇基於文學的「互文」,建立起跨越時代的情感貫通與共鳴,並賦予小說敘事厚重的歷史氣息。與之相近,在第103回「五丈原諸葛禳星」中,毛宗崗在「時值八月中秋,是夜銀河耿耿,玉露泠泠,旌旗不動,刁斗無聲」處批曰:「寫軍中秋夜與子美《暮上河陽橋》之詩相彷彿。」[5]1268「子美《暮上河陽橋》之詩」乃杜甫的《後出塞五首(其二)》,「相彷彿」者即杜詩中的「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兩句,亦是在與杜詩的「互文」中彰顯小說敘事的「悲」之情韻。
此外,小說第6回記敘孫堅「歸寨中,是夜星月交輝,乃按劍露坐,仰觀天文。見紫微垣中白氣漫漫,堅嘆曰:『帝星不明,賊臣亂國,萬民塗炭,京城一空!』言訖,不覺淚下」。毛宗崗在「是夜星月交輝」後批曰:「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欄干。」[5]68這句詩出自唐代崔櫓的《華清宮三首(其一)》:「草遮回磴絕鳴鑾,雲樹深深碧殿寒。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欄干。」[11]6624原詩乃憑弔華清宮的詠史詩,毛宗崗此處的批語深契小說情境,把兵燹之後的洛陽與荒蕪的華清宮以「明月」貫通起來,使小說敘事融入歷史語境,別具歷史的厚重感和蒼涼感。
四、小結
綜上可見,《三國演義》中的「倚夜」結纂的敘事方式不僅敘述形態相當豐富,而且彌散於整部小說,是小說中一個引人注目的文本現象。在一定程度上說,《三國演義》就是一部掩映在夜色中的政治、軍事史。當然,就歷史事實而言,小說中諸多的政治、軍事活動不可能都是在夜間進行的,羅貫中之所以著意凸顯時間設置上的「夜間化」,是因為這種書寫建立在自覺的文學創作思維之上的。
在小說中,羅貫中不僅通過戰爭、謀議的「夜間化」,增強政治、軍事波詭雲譎的戲劇效果,往往還以燈燭、火把等光源實現場景或人物的聚焦,藉此強化敘事場景或人物的視覺衝擊力,並有意識地藉助星、月等「閑筆」烘托氛圍,賦予小說敘事盎然的詩意情調,從而有力地增強了小說敘事的文學興味。此外,《三國演義》還有意識地藉助秋夜、冷月等自然界中具有「寒意」的事物,或是通過「占星」與「夜夢」等命定式色彩的文本敘述,或是通過「文本互涉」的形式把小說文本引入悠遠的歷史語境之中,從而賦予小說文本蒼涼的歷史情韻與厚重的文化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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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許中榮(1988—),男,山東聊城人,文學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明清小說與小說理論。
引用格式:許中榮.《三國演義》「倚夜」結纂的敘事效果及其意蘊[J].信陽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44(4):122-127.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