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曾說,自己沒什麼老師,如果有什麼人可以算作自己的老師的話,一個是胡適,一個是殷海光。
胡適與殷海光身上有著太多不同:
一個締造了五四,被稱為五四之父,一個被五四締造,被稱為五四之子;
一個溫和敦厚,長於變通,一個嫉惡如仇,寧折不彎;
一個是腳踏實地的現實主義者,希望改變政局,一個是黑白分明的理想主義者,希望重塑民族精神……
這兩個人,一個是寬廣的海洋,一個是熾烈的火焰。最終性格決定命運,迥異的個性讓兩人從志同道合,走向水火不容。但爭執背後,卻都有著捍衛自由的志趣,更有著黑暗閘門即將落下之際,崇高的人格。二人最終同成為了自由主義的精神圖騰。
志趣相同,捍衛自由
胡適和殷海光,曾經是志同道合的忘年之交。
殷海光生於五四之年,所以跟五四運動的關係並不大。在他的成長過程中,除了老師金岳霖,胡適可以認為是對他影響最大的人之一。因此,終其一生,他都在傳播胡適的自由主義思想,哪怕是雙方交惡以後。所以說,胡適不僅僅是李敖的精神導師,也是殷海光的精神導師。
1949年,殷海光加入了由雷震創辦的《自由中國》,與他欣賞和尊敬的胡適一同擔任編委。
雷震邀請胡適擔任編委,看中的不僅僅是胡適作為一代自由主義大師的思想水平,還有他在政治上的崇高地位,希望能讓胡適成為《自由中國》的保護傘。胡適當然明白雷震的想法,這也是他的所願,這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締造者,也希望能用自己的影響力去保護這個自由主義者的精神家園。
這段日子,是殷海光整個創作生命中最為愉快的時光,他在胡適支撐起的自由天空下,與自己尊敬的師長一同針砭時弊,激揚文字,推動民主自由價值觀在台灣的傳播。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年輕的殷海光成長為中國最具影響力的自由主義思想家之一。
道路不同,互生嫌隙
直到1960年,殷海光、胡適、雷震三個人走到了命運的分岔路口。蔣介石謀求打造家天下,而雷震卻強烈反對並組建新黨,這觸怒了蔣介石。《自由中國》被取締,殷海光被特務監視,雷震入獄。
▲雷震案一審判決前,雷震從容步入「軍事法庭」
此時,殷海光秉承著知識分子的操守,公開撰文為雷震吶喊,接連發表多篇文章,對國民黨逮捕雷震的行為提出抗議,肯定雷震為自由民主奮鬥的精神價值。
但胡適卻選擇了沉默,不但不發文聲援雷震,甚至在雷震入獄後,也不去探望他。殷海光批評胡適:「簡直沉淪為一個世俗的人了。他生怕大家不再捧他,唯恐忤逆現實的權勢,思想則步步向後溜」,並稱晚年的胡適只能打40分,是個大鄉愿。中國的兩大自由主義旗手自此徹底決裂,哪怕是1962年胡適去世,殷海光連葬禮都沒參加。
兩人在基本價值觀上也並沒有衝突,何以水火不容?原因就在於,兩人對實現自由的路線,有著根本的分歧。
胡適除了是一個思想家之外,還是一個老成持重的政治家,但從來不是什麼戰士。從五四時期到他生命的最後歲月,他一直選擇溫和保守的方式推進中國的自由。
在他看來,最重要的是結果,是開創一個相對自由的政治局面。在這樣的前提下,不必「認死理」,對蔣介石適度的妥協是達成目的必要犧牲。營救雷震已經是不可能,不如留得青山在,保護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其他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為自由保存火種。所以他雖然沒有探望雷震,卻為獄中的雷震爭取了相對體面的待遇。
而殷海光是個純粹的知識分子,是個是非分明的戰士。在他看來,手段是正在形成當中的目的,最重要的是傳承一種不被玷污,不妥協的自由精神,並通過自身的犧牲去感召後來者。胡適所諱言的「飛蛾撲火」、「以卵擊石」,恰恰是他心目中知識分子的責任所在。
他們的爭議背後,其實是人類歷史上一個最核心的問題——當過程與結果不能兩全時,應該如何選擇?胡適選擇了結果,而殷海光選擇了過程。
選擇不同,人格相同
彼時彼刻,面對殷海光這個後生晚輩,胡適也許會想起,三十年前那個同樣激烈,同樣奮不顧身,同樣與他亦敵亦友的戰士——魯迅。
三十年,時局早已今非昔比,對自由主義的認識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但那份「肩住黑暗閘門」的人間正氣,卻在素昧平生的兩個人身上薪火相傳,他們天真,他們單純,他們相信「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可能會有很多人和胡適一樣覺得殷海光過於天真,不顧全大局。但歷史卻和胡適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他的務實,並沒有為當時的台灣迎來自由的曙光,台灣的自由程度越來越低;反而,在殷海光倒下的地方,更多新一代的戰士,選擇了和他一樣以卵擊石,讓自由的火種越發炙熱,最終迎來了鐵屋中的第一縷晨光。
政治家胡適沒能通過務實做到的,書生殷海光卻通過堅持原則做到了,歷史就是這樣的出人意料,卻在情理之中。
哪怕在今天,兩者的選擇誰對誰錯,依然有爭議,也將一直爭議下去。現實與理想應該如何選擇?在這個問題上,殷海光所尊敬的勇士譚嗣同,在與梁啟超訣別時,曾經給出了最好的答案:「程嬰杵臼,月照西鄉,吾與足下分任之。」
守護自由火種與傳承自由精神,同樣是自由社會的必需品。一個偉大的事業,需要有人為之轟轟烈烈的犧牲,也同樣需要有人為之忍辱負重的守護。儘管兩人後來水火不容,卻體現了一個時代必不可少的兩種崇高人格。
▲殷海光之墓
今時今日,那一代大師早已經漸行漸遠。在思想和學術成就之外,他們的嶙峋風骨,對真理的執著,對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同樣是最寶貴的精神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