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姑娘安娜在醫學院畢業時,還只是個20歲的少女。當她去人民委員會接受工作分配時,心裡真是又激動、又高興,因為她馬上就要走向生活了。
她來到人民委員會。人民委員格里高利伯伯告訴她,派她到阿爾塔沙特區的一個村子裡去,在那裡單獨工作。
安娜頓感意外,自己剛剛畢業,馬上就派去單獨工作,是否行?她臉上露出一點為難的神色。格里高利察覺到了這一點,他像慈父般地鼓勵安娜,叫她拿出信心和勇氣。
安娜來到阿爾塔沙特區的一個遙遠的村子,她面對這個陌生地方,輕輕吁了口氣,不知道今後該怎樣在這裡進行工作。
她找到診所,見到一位年輕的女護士。這女護士是亞塞拜然人,叫做瓦爾杜什,她見安娜來了,便一面熱情地接待,一面向她介紹診所的情況。
安娜心想:名義上,這是一個診所,其實只是一個設備不全的醫療站。在這種條件下,即使是個經驗豐富的老醫生,也會感到困難,何況自己又是一個剛畢業的學生呢!她簡直沒法想像自己能在這裡做些什麼。
安娜檢查了病人的癥狀後,心裡十分為難。因為照癥狀看,需要立即給病人動手術;但是這裡的設備差,自己剛到這裡,還沒有把診所布置就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手術。可是,這一來,病人肯定會死在路上。
安娜想到這裡,責任心使她下了克服困難的決心,果斷地告訴病人的親屬:現在病人已經衰弱到極點,只有在診所里立刻動手術,可能還有一線生機;如果要送他到城裡去,病人的生命就很難保證。
病人的母親仍然堅持要把兒子送到城裡去;可是病人的伯父卻勸她把兒子留在這裡,因此,引起了爭論。顯然,病人的母親不信任這位年輕的女醫生。
這種不信任的態度,多少傷害了安娜的職業自尊心,但是,作為一名黨員,堅強的性格和責任心使她下定決心:排除萬難,盡一切可能拯救這個垂死的病人。
然後,她把病人的伯父拉到一邊,用剛學的亞塞拜然語向他誠懇地說明:如果他們冒險把病人送往遙遠的阿爾塔沙特,肯定會把病人葬送在路上。但是,在這裡動手術,也不能保證他的生命沒有危險。
老伯伯去說服病人的母親,但她還是不同意把兒子留下。她絕望地用手扯自己的頭髮,彷彿這就能救她兒子性命似的。這可憐的母親,已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安娜可不容許再拖延下去,因為拖延時間就等於加速病情的惡化。她像一個指揮作戰的軍人似地,果斷地把病人送進了臨時手術室。
病人躺在手術台上,已經衰弱得臉色蒼白。由於他以前得過傷寒,出現了中毒現象,從肩部到胸廓開始潰爛,情況十分緊急。
安娜從病人的胸廓至肩部作了一個切口。儘管沒有施用麻醉劑,但病人什麼都不覺得,只偶爾把眼睛微微睜開,又重新閉上,這就是他的全部反應。
安娜還是初次獨立操作這樣的大手術。可是,她一點也不畏縮,因為她感到黨就站在背後支持她,給她平添了必勝的信心和力量。
器械在輕輕地響動,汗水濕透了安娜的內衣,她竟一點都沒感覺到。當她順利完成手術的時候,才輕輕地吁了口氣,想起該問一聲病人的名字。
黑夜來臨了。安娜和病人的家屬一樣,默默地守護著賈法爾,賈法爾的母親每隔一會就瞅安娜一眼,她急切地想從年輕醫生表情上,看齣兒子脫離了危險沒有。
其實,安娜也沒有確切的把握,最使她難堪的,是賈法爾伯父的銳利目光。他那毫不掩飾的詫異眼神里,包含著對她精神的欽佩和崇敬。這目光既使安娜感到沉重,又使她感到安慰。
整整一夜,安娜沒有離開病人一步,她一定要救活這病人。她不顧疲憊,細心地護理著賈法爾。
天亮前,安娜又仔細地檢查了賈法爾的病情,當她斷定病人的危險期已經過去的時候,便飛快地衝出手術室,把這消息告訴了所有的人。
一星期過去了。生命力漸漸回復到賈法爾的體內。有時他把眼睛睜開一會,用毫無表情的目光看看安娜,重又疲乏地閉上了。這給安娜帶來了難以掩飾的快樂。
不久,賈法爾身體迅速復原了。安娜把他轉為門診病人,囑咐他每隔一二天來換一次葯,千萬別感染了傷口。
從此,安娜對工作有了信心,也更加成熟了。可是賈法爾去了已經一個多星期,他一次也沒來換過葯,究竟他怎麼樣了?這使安娜放心不下。
一天,安娜正在看報,有人走進門診室咳了一聲。她抬頭一看,一個20歲左右的亞塞拜然青年,朝氣蓬勃地站她面前,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帶著感激的神情瞧著她。
安娜覺得小夥子有些陌生,她把護士瓦爾杜什喊來,請她問問這位年輕人有什麼事。小夥子卻只是笑著,一眼不眨地盯著安娜。
安娜驚奇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這個出色的小夥子就是不久前救活的那個垂死的病人?賈法爾卻異常激動地握住安娜的手,眼淚奪眶而出。
突然,賈法爾用勁拉著安娜走出了診所,他指著街上停著的一輛鋪著氈毯的馬車,用生硬的俄羅斯語說,他要邀請安娜到他家作客。
安娜向賈法爾道了謝,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賈法爾堅持了好久,但最後還是一個人趕著馬車,怏怏地走了。
過了一會,賈法爾同他的母親一起來到診所。母子倆的誠意,深深地感動了安娜,她在瓦爾杜什的勸說下終於應邀前去。
她來到賈法爾家,只見屋裡已聚集了許多親戚和鄰居在等候她。他們按照亞塞拜然人的風俗,舉行了一次隆重的宴會,表示對安娜的無限感激。
賈法爾的母親一把將安娜摟在懷裡,熱情地吻著她,激動地說:「我生了賈法爾,可是你救了他,我兒子的生命就是您給的了。」安娜卻謙遜地說:「我不過是做了我應做的事,沒有權利接受這樣的讚譽。
兩年後,二次大戰爆發,德軍發動了侵略蘇聯的戰爭。神聖的衛國戰爭開始了。這時安娜已經結了婚,她的丈夫上前線去了,她自己被調往一家陸軍醫院。
安娜經常要工作到深夜。有時疲乏得快站不住了,但是工作還沒有完,她依然堅持工作。
下班時,她偶然回家去休息,但因為心裡老是記掛著醫院和病人,一刻兒也睡不穩。
有一次,醫院裡來了一位用手巾半遮著臉部的傷員,躺在擔架上煩躁不安。安娜注意到了,她溫和地走過去,想安慰他幾句,卻招來了傷員沒好氣的怨聲。
在旁的幾個護士生怕安娜動氣,便勸傷員不要對這麼好的一位醫生不禮貌。可是她們得到的仍然是毫無禮貌的回答。
過後,這個傷員正好分配在安娜負責的病房裡。他的一條腿已經鋸到膝蓋,一動不動地躺著,閉著眼睛,一聲不響。
傷員名叫伊凡,共產黨員,戰前是個教員。
儘管安娜這樣努力,可是年輕英俊的伊凡仍打不起精神,有一次竟沮喪地說,他的一生完了,不想再活下去。安娜激動地反駁了他,但他還是很固執。
安娜耐著性子勸告他:在戰場上,一切都可能發生。哥薩克是戰士,就難保不受傷。可是伊凡執拗地表示:哥薩克應該使敵人殘廢,而不能自己成為殘廢萬一自己殘廢了,那就寧願死去。
安娜輕輕地撫摸他的額頭,竭力安慰他,鼓勵他,但是毫無效果。他常常蒙著頭一動不動地躺上幾小時,既不抱怨,也沒有任何要求。
一天夜裡,安娜回去睡了,護士亞什伊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來叫醒她,說是伊凡的情況不好,傷口在流血。
安娜慌忙起身,跑去病房一看,原來伊凡的傷口引發了活動性的靜脈炎,看情況必須鋸到膝蓋以上。
安娜把主任醫師請來,經過他的再度檢查,認為只有馬上再鋸去一截,沒有別的辦法。
安娜懷著沉重的心情,開始做這次危險的手術。儘管傷員的情況很嚴重,但手術還是進行得很順利,這更增加了安娜的信心。
但是,伊凡在精神上卻大受刺激。安娜為了扭轉他的頹喪情緒,時常去跟他談話,讀馬雅柯夫斯基的詩給他聽,想喚起他對事業的嚮往,但是這一切好像都是白費,沒有能使他振作起來。
有一天夜裡,伊凡急躁起來,黃豆大的汗珠在他臉上滾動,垂危中他呼喊著要喝水。
值班護士亞什伊拿水來的時候,一幅可怕的景象,呈現在她的眼前:床上全是血,地上也有血,伊凡已經失去了知覺,他蒼白、冰冷,像個死人。
亞什伊慌了手腳,忙去告訴了安娜。安娜吃了一驚,三腳兩步地向病房跑去。
安娜走到病床邊,輕輕摸摸病人的臉,知道他還活著。掀開被子一看,鬆開的繃帶已被扯得粉碎。傷口又發炎了,而且蔓延開來。她懷疑是病人自己把繃帶扯碎的。
安娜把傷口重新包紮好,立刻又去請來主任醫師。主任醫師責備亞什伊:「怎麼可以讓傷員解開繃帶?」亞什伊分辯說: 「他嚷著要我去拿水,我去了回來,就看見了血。」
主任醫師解開安娜剛才給病人包紮上的繃帶,仔細看過了傷口後,臉上露出了難色,暗示他現在毫無辦法。安娜還想說服主任醫師,兩人激烈地爭論起來,最後不歡而散。
安娜怔怔地望著垂危的病人,她想:這個人真的完了嗎?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扭過頭去偷偷地流淚。
伊凡從昏迷中隱約聽到安娜和主任醫師發生的爭論,他看到了她的一片赤誠的心。他開始明白,不應該怯懦地逃避考驗;他微微動了一下,想向她致謝,嘴裡卻說不出來。
安娜知道他還清醒著,又產生了治療的希望;可不知道他聽到了她跟主任醫師的談話沒有?她怪自己那麼不小心,感到發窘。她找到主任醫師,又一次要求為病人動手術。
安娜連忙跑進病房,立刻給伊凡動手術。伊凡並沒表示抗拒,他直盯著安娜。安娜看到他眼裡閃著淚花。安娜覺得奇怪,但此時顧不到這些。
手術的情況是良好的。安娜又悄悄地從自己身上抽了兩次血輸給伊凡。她看出他的危險期雖然過去了,但是他的身體比以前更加虛弱,挽救他生命的鬥爭,還需要作長期的努力。
日子一天天過去,伊凡病情漸漸好轉,安娜心中萬分高興,她總是帶著幸福的微笑走進他的病房。可是,伊凡見她來了,總是用被子蒙住臉,像是不願意見到她。
伊凡的健康恢復得很快,不久,他已經能拄著拐杖走路了。特別使安娜高興的是:他的精神開朗了,不再悲觀失望。
有一次,伊凡拄著拐杖,走到安娜的工作室門前,呆了一會,才輕輕地喚了聲:「大夫!」
安娜正在跟幾位醫生說話,她聽到是伊凡的聲音,連忙招呼他進去坐了,問他有什麼事。伊凡吞吞吐吐地說:「專誠來拜訪您··我不知怎樣感激您才好……」
不知怎的,伊凡說話的態度有些惶惑、不自然。安娜感到奇怪,當她把他送到病房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對她說:「大夫,我··我離開你不能生活!」
這一句突如其來的表白,弄得安娜茫然無措,但她馬上鎮靜下來,像開玩笑似地說:「當然,親愛的,短期內您的確還少不了我,因為我對你還有責任。」
伊凡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氣,他輕輕地說:「我希望能經常看到您。」安娜爽朗地笑著說:「我不是每天來查病房的嗎?」說著,扶他走進病房,催促他去休息。
安娜默默地往家走,一路在思索著,是不是自己表現了過分的熱情,使他對自己產生好感了呢?不,自己對所有的病人,絕對是一視同仁,同樣傾注了全部的關懷。
她回到家,還在思考這問題,她意識到原先只是完成了挽救病人生命的任務,現在竟牽涉到病人的精神生活了,她要是向他說明不能接受他的感情,他可能掉進悲觀的泥沼,那怎麼辦?
她考慮再三,終於找伊凡作了一次長談,態度仍然親切,一點不露出內心的焦慮。可是每當伊凡向她吐露感情時,她總是設法岔開。
可是有一天,她收到了伊凡的一封長信。他向她表示了愛情,還要學習她的不屈不撓的鬥爭精神;他今後的生活變得有意義了,因為有她活在世界上。
她看了信,不明白是高興還是難過。她的病人能夠寫出這樣的信,說明他的精神已接近復原了,總算她在治療過程中,沒有白費心血。可是,她絕不希望贏得病人對她的好感。
她幾次拿起筆來寫回信,但終究沒有寫成,因為她不知道怎樣回復才能不使伊凡傷心;同時,她也不願以不可能實現的希望去搪塞他。
第二天,伊凡在走廊里遇見了安娜,他攔住了她,像小孩似地嘟起嘴唇,問她為什麼不回信;而且聲明,以後他還要寫下去。安娜並沒有表示反對,她只是說,她尊重每一種純潔、高尚的情操。
從那天起,安娜差不多每天都收到伊凡的信,他的感情表達一封信比一封信熾熱。她的痛苦也一天比一天加深。她不願他傷心,只希望他很快恢復健康出院,迎接新的生活。
但是,伊凡對她的理智態度漸漸有點不滿起來。安娜想到既然伊凡已經完全復原,不需要「精神治療」,她可以把自己的想法明確告訴伊凡。有一次,她約伊凡到花園裡談談。
伊凡聽到這話,忙回答說:「不,我不知道,我只是愛您。您是我的一切!我的整個生命都是您挽救的!」安娜不等他說完,便明確地指出他的錯誤。伊凡紅著臉給自己辯護。
安娜直截了當地對他說:「你說僅僅為了我才值得活下去,這種想法未免太狹隘了。您,一個共產黨員,不是為了我才活下去,而是為了黨和祖國,黨員同志!
伊凡像被針尖刺了一下,他抓住安娜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然後垂下頭,什麼也沒有說,拄著拐杖匆匆走開了。
以後幾天里,伊凡情緒低落,話也不說,老是悶悶不樂。安娜又擔心他回復到悲觀失望的心境里去,就主動去看他。
可是,伊凡一見她,又向她表述他的感情。他說:「我希望我對您的感情不要使您不安。在我沒有權利愛您的時候,偏偏愛上了您,我才更感到自悲。我覺得您白白救了我的生命。」
安娜覺得伊凡的話有誇大意味,她雖然同情他不幸的遭遇,卻否定他的生活態度;她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話來,只得怏怏地離開了。
安娜不知道今後怎樣應付伊凡,只得去找黨支書沙赫納扎良,把全部情況告訴了她,請她指示。
黨支書告訴安娜:「伊凡同志在戰鬥中表現得很勇敢,但在受傷後,心理上受了很大的刺激,這次犯錯誤,黨對他應該更多關心和耐心教育。盡量幫助他改正缺點···」
安娜說:「我已經跟他談過了。」黨支書嚴肅地說:「談得還不夠,你應該幫助他找回失去了的黨性,必須斬斷他心中的亂麻。他現在完全健康了,你別怕談了會刺激他。
安娜得了黨支書的指示,一天,她見了伊凡,就先從醫院的情況談起,慢慢談到醫院裡住著幾個意志堅定的病員,最後又說到伊凡最欽佩的霍里亞克中尉。伊梵谷興得笑了。
伊凡眨著眼睛說:「我跟他不一樣,他天生是樂觀性格。」安娜反駁說:「這不是性格問題,他不光是感到自己的不幸,他也考慮人們,考慮生活,考慮自己將來如何參加勞動···」
說到這裡,安娜用婉轉的語氣,請他原諒她的率直,她設想她自己處在他的位置上,同樣會感到灰心失望;不過,她決不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個人的得失上,她可能逐步緩和,直至戰勝這種失望情緒。
伊凡始終全神貫注地聽著,直到後來,才用幾乎聽不出的聲音喃喃著,默默地拿起拐杖走了。他陷於苦思之中,甚至安娜扶著他走了一段路,他都沒有覺得。
次日,伊凡走進安娜的工作室,悄悄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放在她的桌上,轉身離去。
安娜急切地拆開信封。信上說,安娜不僅救了他的生命,還使他重新獲得了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黨性。
在信的末尾,伊凡再一次強調說,他對她的感情是對人格的愛,他請求她不要蔑視他的這種感情,他要高高興興地回家去,回到工作崗位上去。安娜讀到這裡,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幾天以後,伊凡的假肢已經改裝接上,可以出院回家了。臨別時,安娜對他再三叮囑,兩人都熱淚盈眶了。
伊凡回到家,跟妻子、孩子見了面,夫婦倆感念安娜的救命之恩,商量要請她來作客。他八歲的兒子,馬上在紙上歪歪斜斜地寫道:安娜阿姨,您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請您到我家來作客,您一定要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