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抗戰的人,都知道"跑反"這個字眼。何謂"跑反"?日本鬼子來"掃蕩",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以逃跑的方式來反"掃蕩",簡言之,就稱為"跑反"。
抗戰八年,日本鬼子出來"掃蕩"不知有多少次,村裡的鄉親們日夜不得安寧,家家都準備了乾糧袋,還有隨身帶的破衣破被。聽到鬼子出來的消息,不論白天黑夜,也不管是正吃飯還是在幹活,趕緊提起乾糧,抱著破被,往村外野地里躲避。那時,即使睡覺,也要把兩個耳朵支著,一聽街上有"咚咚"的腳步聲,翻身就跑。不只人如此,家裡的牲口雞鴨似乎也學精了。我家養一頭小騾子,為了讓它跑起來方便,平時不拴韁繩,只要街上亂騰起來,把牲口圈一開,它就撒腿朝野窪里跑。養的雞鴨也學得特別乖,決不亂鳴亂叫,見人往外逃,它們就朝房上飛。老百姓們說:"雞鴨牲口也怕惡鬼,它們也知道,鬼子來了會遭殃。"
起初,鄉親們"跑反"沒經驗,聽到鬼子要來的消息,提起小包袱亂跑,由於鬧不清情況,常碰上鬼子隊伍,挨打挨搶不算,有的還把命搭上。
我就遇到過這樣一次險情。那次,我聽到村外傳來槍聲,趕緊把家人安排了一下,正巧家裡也沒住抗日幹部,約定分頭逃難。這個分頭逃難也是事先商定的,全家一起跑,同時遇到鬼子誰也逃不脫。分頭逃難,總有人會平安回來,不至於全家遇難。家裡人口多的,逃難時大多採用分頭跑的方法。
那天,我一出村,見西邊村裡冒著濃煙,斷定鬼子在西村燒房,便扭身往東跑,跑到百尺村西,又聽南邊槍聲大作,轉身又往東北跑。跑著跑著,只見地里逃難的人打起旋風來,一會兒北跑,一會兒南逃。原來,鬼子這次"掃蕩",採取的是"拉大網"的方式。秋天的野外,青紗帳倒了,光禿禿的窪地里,四面都是端著刺刀的日本鬼子,我已陷入"網心"之中。我看附近有碼起的高粱秫秸垛,便鑽進秫秸垛中。聽著大皮鞋聲越來越近,嘰哩哇啦的喊聲近在咫尺。突然,一把明晃晃的刺刀刺進秣秸垛里,離我胸前也就兩三寸的樣子,好險!胸前刀光閃閃,胸後刺刀"刷刷"響著,總算沒有刺我一個"透心涼"。正當我以為幸運躲過劫難時,沒承想鬼子把高粱秫秸點著了,我只得壯著膽子從秫秸垛里鑽出來。我知道這次凶多吉少,趕上這個陣勢,要殺要打由他去吧!幾個鬼子端著刺刀圍住了我,以為逮了一個八路,一個傢伙上來搜身,呲牙裂嘴地罵著。
正在這時,背後響起一個比較熟悉的鄉音:"這不是我大爹的鄰居老劉家嘛!"
我轉身一看,身後站著一個偽軍,是我家住陳王莊時郭秋成"秋爺"的一個侄子,不知他什麼時候當了偽軍,也不知怎麼這樣巧遇到了他。"秋爺"的侄子叫福祿。他對領頭的鬼子說:"這是我家的鄰居,好老百姓,把他交給我吧,由我擔保。"鬼子點了點頭,幾個傢伙朝別的地方去了。
"嚇壞了吧!我遠遠看著鬼子圍住的像你,趕緊跑過來,果然是。"他接著對我說,"你知道我家裡窮,當個偽軍混口飯吃,你也知道我們家的為人,咱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他的大爹"秋爺"是村裡有名的仗義之人,我也相信福祿不會幹禍害老百姓的事兒。
郭福祿又告訴我,今格兒鬼子是"梳篦式""掃蕩",卷到包圍圈裡的人無法逃脫。他說,我把你送出網圈吧。郭福祿領我走了一大段,直送到白洋村西頭,那裡站著鬼子偽軍,以為是抓了八路軍,立刻湊過來。郭福祿說碰到了鄰居,特地送出來,鬼子也沒阻攔。過了白洋村,他對我說,繞道走吧,這裡安全了。
那一天,我很晚才到家。家裡聽說鬼子這次"拉網",淹死了好幾個人,正為我揪心呢!我學說了遇險的經過,家人們也嚇出一身汗。
我後來再也沒見過郭福祿,解放後,農村政治運動不斷,我估計干過偽事的福祿會受一些牽連,令我欣慰的是,福祿並沒受多大衝擊,鄉里來人說,郭福祿在青塔銀打燒餅賣燒餅呢!人們說,他雖然干過偽事,但沒有禍害人,沒什麼罪惡,政府和鄉親們寬大了他。
"跑反"時間久了,鄉親們由最初的"亂跑"漸漸積累了"跑反"的經驗:頭一條,要會跑,要等交通員送信,鬼子從據點出發,交通員送來消息,鬼子"掃蕩"的目的地在哪裡,躲開他們的必經之路去跑。第二,天暖季節,夜裡最好宿在村外,葡萄架下,墳坎里,堤坡河道邊,以免讓夜間"掃蕩"的鬼子堵在窩裡。第三,男女老幼要組織起來,結成若干個組,以便相互照應。第四,要在周圍村莊的親戚朋友家建立落腳點、互相幫助、吃喝上也有個照應。
雖說"跑反"跑出了經驗,但長年東顛西跑不得安寧。遭的罪、受的苦可大了。黑夜睡在野外,不敢脫衣服,許多人身上虱子滾蛋,全身長滿了疥瘡,那個難受勁兒沒法提。記得有一回內人生小孩子,趕上鬼子來"掃蕩",產婦抱著孩子跟著逃難的人躲到窪里,小孩子夭折了。孩子她娘也落了一身病,直至今日,逃難落下的老病還折磨者她,我的二閨女也是抗戰期間生人,從小就跟看大人東跑西顛,有一回,孩子不小心,一腳踏進鬼子燒房留下的炭火中,兩腳起了許多燎泡,長大之後還留下了疤痕。
我家的逃難路線漸漸也形成了規律:鬼子從西邊來,我們就往東逃,一般是奔百尺村孩子姑姥姥家;鬼子從東邊來,我們就往西逃,過瀦龍河,到南北龍化、東西教台;鬼子從南邊來,就順著千里堤往北跑,過白石碑,經大樹劉庄,到梁庄我祖母和伯母的老家躲避。
現在想起來,那時的親戚可真是親!逃難進門,女人們把孩子接過來,燒水做飯,一口一個"親人"叫著,說起逃難的苦處,老太太們都撩起大襟,擦不完淚水。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沒出大閃失就好!沒出大閃失就好!"似乎沒把命搭上,受點罪已不算什麼了。
日本鬼子要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宣稱他們的侵略和奴役是"王道樂土",他們想讓中國人當"順民"。老百姓知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誰去當它的"順民"!侵略者時不時來"清剿"、"掃蕩",老百姓就一跑了之。鬼子下令說,哪村的人跑,就燒哪村的房子,誰家跑沒了人,就把誰家燒個片瓦不留。村裡的老人,有的把房子看得比命還珍貴。有一回,我跑到百尺村孩子姑姥姥家,只見姑姑和姑夫盤腳坐在炕上流淚。我問老人為什麼不跑?老人說,鬼子有命令,家裡沒人,就要燒房。我說,鬼子要殺人怎麼辦?姑姑說:"我們都合計好了,鬼子要殺你表弟,你姑夫就去頂,對他們說'他還年輕,要殺就殺我吧',要是殺你姑夫,我就去頂,對他們說'他還要養家糊口,要殺就殺我這沒用的老婆子吧',反正我也豁出去了。要讓鬼子燒了房,這一家老小就沒窩了。"我勸說姑姑姑夫,房不重要人重要,人都沒有了,要房還有什麼用!再說,鬼子殺人不眨眼,您讓他們不殺,他能聽您的!兩位老人一聽,是這麼個理兒,等著鬼子收拾,人不一定保住,房也不一定保住,撒丫子跑吧,先保住命再說。兩個老人帶著全家同我一起跑到窪地里躲避。事後,姑姑多次說起這件事:"怎麼就那麼傻!乾等鬼子來收拾。他姐夫說得對,先要保人,管它房不房!"
那個時候,冀中平原雖大,可沒一處地方是安靜之鄉。我住的孟仲峰村,村南有一片菜園,叫做南園,南園離村遠,不臨大道,又在河堤彎子里,四周長滿了樹,還有桃園、葡萄架。這樣的僻靜之處,按說不會遭鬼子禍害。鬼子剛來時,一位姓孫的鄉親躲進南園他的桃園裡。老孫懂點古文,他還常常得意地對我說:"尋得桃源好避秦。"他把南園比作亂世桃源。我覺得南園這地方比較偏,鬼子不應到這裡來,便常常拎著破被子,帶著兒子來這裡睡覺。
那天,正是麥收之前,半夜三更,忽聽桃園裡有打人的聲音,鬼子漢奸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抓住老孫,正用槍托拷打。我和兒子趕緊鑽進麥地,順著麥瓏,彎著腰向東跑。跑到村南齊家墳,天蒙蒙亮了,從麥瓏里伸出腦袋四下一望啊呀!可不得了!四面都是鬼子的馬隊,騎馬的鬼子揮著戰刀,正在麥瓏里趟來趟去。我們父子二人趕緊趴在麥瓏間,大氣不敢出。鬼子的馬蹄在離我們身體不到二尺的地方踩過去。萬幸啊!要是被馬隊趟出來,我們父子定死無疑。南園遇險,老孫被鬼子痛打一頓,剛結桃的桃樹,也被鬼子用馬刀砍了個稀哩嘩啦。老孫再也不說"尋得桃源好避秦"了,而是跺著腳罵日本鬼子:"虎狼之旅,毒蠍之心。"
抗戰八年的"跑反"雖早已成為往事,但那時人們渴望安定的心情依然記得深刻。面對日本鬼子的"掃蕩",老百姓的奢望竟是那樣實際:什麼時候才能在家裡的炕頭上睡一個安穩覺?什麼時候才能在鍋台邊吃一頓熱乎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