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延科
王日新任職期間,勸農桑,輕徭薄稅;訂鄉約,興利除弊;建義冢,使貧民有墓葬之地,令枯骨蒙恩;建學田,師生飲惠;建義校,培養本地士子。對於本地寒門學子如於珂、嚴可像、祝封等不下數十人終歲不責束脩。
崇禎15年(1642年),清兵入侵寧海州,州城全面淪陷。王檟眼見保城無望,悲憤交加,遂書「烈士殉身,視死猶歸」八個大字,慨然自斃。隨之,其家族庠生王居微、王嗣熙、王在鎬、王希誠及子王錫、王檟叔弟庠生王樾、王棅(時17歲),先後戰死。王檟母孫宜人及庶母太君周氏、太君孫氏、張氏及丫鬟僕婦、家人計300餘人亦殉難。
王樞性格爽朗,言談豪邁,行為和睦規矩,士皆奉為君子。結束流浪歸家後,正值改朝換代,公私多故,族、州、郡及四方人士,凡有大事,皆徵求其意見,決定緩急取裁,是州內不可或缺的人物。
西門裡王氏家族是膠東的名門望族,其先祖自明洪武二年定居寧海州後,世代尊儒重教,修身齊家,至清代,基本形成了一套以敦宗睦族、忠勤報國、儉樸良善、潔己愛民等為主要內容的良好家風。下面我們通過明末清初其家族三位成員的人生經歷,來領略他們如何涵養家風的故事。
通判王日新
言傳身教樹家風
王日新,字緝甫,號曉川,生於明嘉靖27年(1548年)。萬曆年間,歷任山西大同府馬邑縣(今山西朔縣境)知縣,河間府(今河北河間縣)糧馬通判,山西大同府南路、中路督糧通判。
據《牟平西庭王氏家譜》載,王氏家族良好家風的形成,是從王日新開始,而他的成長則是受到他的父親和兄長的影響。其父王爵,字天祿,號直庵,鄉飲大賓(鄉飲是封建社會州縣政府組織的一種慶祝豐收尊老敬老的宴樂活動,民眾推薦有崇高社會威望之人為鄉飲大賓)。王爵是有名的「善人公」,曾在北京做過生意,樂善好施,時常周濟貧苦鄉鄰。每遇青黃不接或災荒之年,他都要在老宅門前的一棵大槐樹下支起粥棚救濟饑民,前來喝粥的人們都習慣把自己的草帽掛在槐樹枝上,遠看白花花一片,像一道美麗的風景。此事在王日新幼小的心靈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王日新兄弟二人,兄長名德新,字一川,其德才兼備,任容城、新安知縣時,民國版《牟平縣誌》稱其「清正有聲,德隆望眾」。日新幼時受教於兄,訓課有成,六歲即能文。童試時,登州太守劉自化擢其為八縣之冠,並聘為登州府學堂老師,與其子劉復初同為講學(劉復初後中進士)。
王日新自小孝順,凡出門必告其母。去登州府童試,牽母衣襟,垂涕不忍離去。在登州,「講學所得束脩(學生以物品抵學費)悉數奉於母前,以博其歡」。己卯(1579年)到省城應試,接家報母病,太守劉自化勸其大考不易,等考試結束再回家探母,弗聽,棄考痛哭呼號而歸,日夜守候母前,侍奉湯藥。母病故,其九日四餐,體瘦骨立,倚廬泣血。人盛稱其孝,劉自化遣文寧海州府表彰其門。
萬曆癸未(1583年),35歲的王日新由貢生(從廩生中選拔文行優秀者,貢入京師,稱為貢生))授馬邑縣令,開始了他的官場生涯。馬邑縣窮鄉僻壤,土瘠民貧,累年欠賦,號「難治」。其任職期間,勸農桑,輕徭薄稅;訂鄉約,興利除弊;建義冢,使貧民有墓葬之地,令枯骨蒙恩;建學田,師生飲惠;建義校,培養本地士子。對於本地寒門學子如於珂、嚴可像、祝封等不下數十人終歲不責束脩,一時貧子率多蔚起,時為俊髦。其半天處理公務,半天給諸生講學,一年四季,堅持不輟。此前,馬邑縣120餘年無一人科第,自其上任後,大比之年有30餘人上榜,賈漢卿、霍錢、霍英、崔元升、王道純、蘇恭、趙田芳等「文行拔萃,皆相斷為廉吏」。其中趙其學、趙田芳考為舉人,霍鍈進士及第,後升江西道御史。
其嚴令下屬省刑惜費,清廉為民,並定期巡查,如有違者,嚴懲不貸;對所有案件重新詳查,平反王萬秋死獄案等二十餘起,民直呼其「青天」。王日新任馬邑縣令7載,政簡刑清,民漸富庶,士民稱道。山西總督蕭大亨見而色喜,於萬曆15年(1590年)擢其為河間府別駕(即通判,分掌糧運、督捕、水利等事務),後因其熟悉邊務,且馬邑縣吏民極力挽留,便讓他任職大同府南路督糧通判,仍駐馬邑。
萬曆26年(1598年),日新奉命攜帶數十萬兩銀子去江南置辦花紅(辦喜事需要的插花、掛件和服裝)。當地有一市霸名項忠,依靠撫院父親之勢,對日新軟硬兼施威逼利誘,讓購置其貨物。其時,隨從皆感危險,下屬也「泣涕環訴,力勸認購」。王日新正氣凜然,竟不為所動。後來,其在集市上採買了物美價廉品質上乘的貨物,節銀二萬餘兩,開載明細,一一上交,無一入私囊。巡撫房守士盛讚之,將其調任大同中路,同時與兵憲陳所學、糧儲郝大猷等聯合上疏舉薦。其時,萬曆帝朱翊鈞因給自己修陵墓橫徵暴斂遭群臣反對,正賭氣多年不上朝理政,對於官員政績如何並不理會,對提拔官員更不上心,但對於王日新為朝廷節銀2萬餘兩倒是大加讚賞,批曰:「品格孤高,萬金不足以奪其節。」
萬曆29年(1601年),因水旱災交替,蔚州、渾源一帶秋作物絕產,饑民遍地,農民發生暴亂。巡撫、總督問計於王日新,日新置布袋一萬四千條,以奇謀過紫荊關,於易州等處糶得糧食,親行賑恤災民,軍民歡聲雷動。
王日新身兼數職,科理荒政,敝精竭神,正當之年竟積勞成疾,漸漸體力不支,不得不要求退休。消息傳出,民眾痛之,上司惜之,吏民挽留再四,然其身體狀況已不允許。日新自馬邑縣後,11年里職務三遷,所到之處,皆德聲滿滿。萬曆30年(1602年)4月,回歸之日,諸當道皆書幣惜別,撫台黃吉士不遠千里施幣慰問。雲中(今大同市舊稱雲中附路)「百姓頂香禮拜,扳轅號泣百餘里」。
王日新任職期間,很重視家風涵養,時時不忘對家人和子女嚴格要求。每寄家書, 只有一二兩銀供家用,並告訴二子,發奮讀書才是正路。他給兒子的一首詩「買書頻滴淚,千里寄兒讀。毋為無所遺,傳家唯此物」,長期在家鄉流傳。其居家十分儉樸,為官近20年,家中未增加半畝田地,只西街舊舍稍增數椽。歸家後見家鄉常因災歉收,還抱病召集族上富裕戶王豪、王衍、王其富等二十餘家,捐資集義田,以備荒年賑災之需。
王日新歸家不足百日,於萬曆壬寅(1602年)8月6日離世,享年54歲。王日新一生清正勤勉,贏得了廣泛的讚譽,吏民稱其:「賦性深仁厚澤,忠直伉爽,居鄉朴茂,義不苟取,服官廉而有干,所至有政聲,至其憂國奉公,尤耿耿如青天白日。」去世時,士民無不號泣,四方吊者絡繹不絕。在王氏家族,王日新贏得家族成員普遍尊敬,也為家族樹立起一派好家風。
舉人王檟
大忠大義為楷模
王日新原配李氏,33歲病逝,遺一子居敬,繼室巨氏,生一子居孜,兩子延續家風,苦心耕讀。到了日新的第三代,王氏家族又出了兩個在社會上頗有影響的人物,一個是居敬之子王檟,一個是居孜之子王樞。
王檟,字芝房,別號龍鏡居士,萬曆戊午(1618年)舉人,考授知縣。
王檟中舉後,是家族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繼承先輩治家之道,延續良好家規家風。其為才子,工筆墨,深得羲獻(王羲之、王獻之)筆法,其草書名傾於世;雅好古文辭,著有《禪隱齋集》《龍鏡山房全集》《元暢齋》《酣齋》《憤齋》諸集及《避居草》《南遊記》等;往來皆名士,與州里曲洪瀾、呂鴻才、沈端門、呂吾與、宮應蛟、賀鑒湖等朝夕相處,作文字交,與蓬萊張琪草,昌陽(古萊陽)宋玉仲、 玉叔、姜如須、姜如農等往來百里之外,「傾蓋酬唱,名噪於世」。
王檟更是一位憂國憂民的忠義之士,其錚錚鐵骨,崇尚忠義名節。崇禎5年(1632年),明叛將孔有德「琚登(州)圍萊(州),7月沒有破城」,王檟盛讚萊州知府朱萬年:「以扶天捧月之忠,臨戌決策」(《代賀朱撫台復登凱序》);孔有德叛軍偷襲養馬島搶掠軍需,時屯兵寧海的登州代總兵吳安邦畏戰,知州李鳴環自設奇謀,一舉擊潰叛軍,使寧海州免遭塗炭。李鳴環還摘錄先哲格言警句集成書卷,名《忠義同心疏》,為警醒自己,亦用以教誨士子。王檟特為《忠義同心疏》作序,高度評價李鳴環「事在四方,要在中央」「滿腔忠義固己醒,滿腔忠義盡於人」的大忠大義;廣東大埔人饒登崇禎7年(1634)任寧海知州,因得罪上司左遷(降職),王檟憤憤不平,云:饒登「族甲嶺南,忠貞世篤(饒氏為大埔望族,一門六進士,十代九大夫),自潮海至牟海,任知州四年間,一直為寧海的安危憂心忡忡,修城池,學廨,儲峙,器械,以至金、威、奇三城。他廢寢忘食通宵達旦地工作,卻不拿公家一寸布一粒糧,勤政為民兩袖清風,這樣忠君愛民的好官,為何要受到不公平的待遇!(《繞老父母贈別言》)」;其含悲命筆,深情地為去世後的萬曆己丑(1589年)進士、監察御史城南門裡人俞價寫下墓志銘,為人們留下了一位不畏強權、剛直不阿、敢言直諫的包公形象。
崇禎15年(1642年),發生了清兵入侵寧海州的癸未之亂。面對外敵入侵,王檟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用生命詮釋了他忠貞的一生。
其時,清太祖愛新覺羅·努爾哈赤第七子阿巴泰統兵伐明,2月,其一部進入膠東東部,2月11日,突然兵臨寧海州城下,開始攻城。面對外敵入侵,寧海衛1600名士兵與州府官員率領的數千民眾與清兵展開了殊死搏鬥。王檟率家族男丁協防西城門,敵兵攻城甚急,「守陴(城垛)欲潰者屢矣,賴以坐鎮」——城頭多次差點被攻破,多虧有他坐鎮。然而,堅固的城牆和龐大的守城隊伍並沒有阻擋住強悍清兵的進攻。2月12日五更時分,清兵架設雲梯登上城頭,守城軍民與清兵展開了慘烈的廝殺和巷戰。城內刀槍並舉、血肉橫飛,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至黎明時分,州城全面淪陷。知州、州同、吏目、衛都指揮、指揮僉事等主要軍政官員全部戰死,大批軍民遇難。王檟眼見保城無望,悲憤交加,遂書「烈士殉身,視死猶歸」八個大字,慨然自斃。隨之,其家族庠生王居微、王嗣熙、王在鎬、王希誠及子王錫、王檟叔弟庠生王樾、王棅(時17歲),先後戰死。王檟母孫宜人及庶母太君周氏、太君孫氏、張氏及丫鬟僕婦、家人計300餘人亦殉難。
癸未之亂,人們震撼於王檟及其滿門的忠貞義烈,也為王檟生前沒有得到朝廷的任用而惋惜。民國版《牟平縣誌》稱其「抱奇節未得一展」。乾隆年間膠東著名鄉邦文人宮卜萬《牟平遺香集》云:王檟「多有慷慨救時之論,卻未獲任用」「懷書數上,未獲一售。」然而,王檟從弟王楓卻說:「吾兄胸中有天際物外想,而其性情之所至,非介介於得志不得志者所能與也。」王檟大忠大義的品格,內化於心,外化於形,深深地影響和感染著族人,以至演變為家族集體品格進而形成家風。癸未之亂,族人300餘人慷慨赴死,絕非偶然。
之後,州民將王檟與叔弟王棅及族人王在鎬等崇祀忠烈祠或忠孝祠。
郎中王樞
傳承家風濟蒼生
王樞,字芝斗,別號拱如,王居孜子。清順治丁亥(1647年),由貢生考授宏文院中書舍人,擢工部虞衡清吏司員外郎,升郎中。
王樞兄弟四人,其為長,三弟依次為王楓(廩生)王樾(庠生)、王棅。崇禎13年(1640年)父喪,其率諸弟侍養孀母,讀禮之餘,四人互為師友,研習書法。癸未之亂,城破,其母孫宜人及樾、棅兩弟皆遇難。王樞有倖免死,「清兵稍退,冒刃喋血,檢收家人遺骸於瓦礫狼藉之中」。
王樞目睹了清兵的野蠻和殘忍,集國難家仇於一身,對於新建立的清王朝極其抗拒。清朝建立之初,其以反對剃髮令為由,離家外出流浪,直至清政府褒揚寧海州癸未之亂死者諸公時,才在族中長輩的開導勸說下,回到故里。
癸未之亂之前,王樞亦屬寧海州一流人物。其性格爽朗,言談豪邁,行為和睦規矩,士皆奉為君子。結束流浪歸家後,正值改朝換代,公私多故,族、州、郡及四方人士,凡有大事,皆徵求其意見,決定緩急取裁,是州內不可或缺的人物。
其與清王朝心存芥蒂,對於追求清王朝的功名不以為然。清初乙酉(1645年)秋取士,不第,冬以拔貢入國子監,丙戌(1646年)參試京帷,復不第。次年,預考中書,才入選中書舍人(掌管皇帝詔令、侍從、宣旨的官員)。
進入中書省後,王樞思想有了些變化。「為官者應惠政為民」是王氏家族的家訓家風,自己即便不為功名利祿,也應有兼顧蒼生之心,應該利用手中的權力多為黎民百姓做事。於是,其一改敷衍心態,開始振奮精神,勤奮工作。因常與滿人打交道,知滿文之重要,便自學滿語,讀滿文。其「刻苦自勵,通曉以精,超越諸多久經教習者,由是,才名益籍,名滿內閣」。
順治5年(1648年)9月,王樞接受了一項新的任務——作為隨軍翻譯,隨鄭獻親王濟爾哈朗征湖南,掃蕩活躍在湖南一帶的李自成親侄李過、妻弟高一功率領的起義軍殘部與南明聯軍。
王樞知道這是一場硬仗。李過與高一功都是李自成起義軍主要將領,與李自成同生死共戰鬥15年,清廷於順治2年一年中「招撫」李過六次,都是「人信不還」,他們決心與滿人死戰到底。李自成死後,他們率起義軍殘部歸順南明政權,組建忠貞營,與明總督何騰蛟、總兵馬進忠、陶養用等在湖南聯合抗清。鄭獻親王濟爾哈朗是滿清著名戰將,曾與睿親王多爾袞共同輔政世祖即位,此刻其兵精將廣,躊躇滿志,勢在必勝。王樞雖然同情起義軍,但很清楚,起義軍已是強弩之末,要想戰勝如狼似虎的清兵已無可能。在當時的情況下,自己所能做的,只有利用作為翻譯的便利條件予以周旋,盡量減少漢人犧牲。
濟爾哈朗率大軍10月下山東,第二年正月入湖南,其分軍進擊,勢如破竹,拔湘潭,取辰州,克寶慶,連破南山坡、大水、洪江諸路兵凡28營。至7月,已下60餘城,忠貞營兵敗,李過、高一功遁走廣西。濟爾哈朗蕩平了湖南,順治7年正月還師。
這一年,王樞居功至偉。因清朝新立,民眾抗拒,滿漢語言不通,軍地矛盾一觸即發,多少次「蓋生死懸於呼吸,榮辱判於指項」,全仗其從中周旋,才避免了「玉石俱焚」。因他出面,「民全其命,史存其體」的事件數不勝數。
濟爾哈朗凱旋而歸,王樞翻譯有功,即擢升為工部虞衡清吏司(工部四司之一,專掌製造各類器物、稽核軍裝等)員外郎,第二年又晉陞虞衡清吏司郎中(司的長官)。
此時,王樞逐步融入新朝。順治9年(1652年),朝廷任命其為欽差大臣,去龍江關處理關務。龍江關是今廣東順德九江一帶海關的總稱,其經濟發達,商賈雲集,是朝廷重要稅源之一。王樞到達龍門關後,革陋例,平商賈,讓利於民,開拓市場,並制定了一系列新規。兩年後,改革初見成效,「稅裕課平,商賈今猶德之」。
順治11年(1654年),王樞因多年處於南方潮濕之地,導致耳竅失聰,經多方醫治無效,便主動請求致仕回鄉。
王樞退歸林下20年,儘管耳疾較重,州郡重大事務,仍邀其參入決策。其針對寧海州「征比」(錢糧徵收),糧總、里長操徵收之權、任意魚肉百姓的混亂局面,在給知州的信中建議,州府應按七年一周期,根據上級下達的任務,制定徵收計劃,各戶按地畝銀數一一照定例填寫由單(官府給各戶的任務清單),由單發至各戶,年年照此繳納,「如此則展卷瞭然,里長不得不用心急催,而里長無權,花戶自不肯賄賂里長以求少納,不惟良善得安,而老父台亦可收上考之效矣!」他的建議得到州府的認同並採納,「征比」遂走入正軌。康熙11年(1672年),知州楊引祚編撰《寧海州志》,又邀其為主撰。
王樞於康熙12年病逝,享年61歲。戶部尚書福山進士王騭為其書寫了墓志銘。
原文發表於2022年10月20日《煙台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