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日的全國政協十四屆三次會議新聞發布會上，大會新聞發言人劉結一提及「人形機器人上春晚扭秧歌」。
宇樹科技人形機器人的這段春晚表演，為業已火爆的具身智能風口再添熱度。一如外界預期，今年全國兩會上，人形機器人成為熱議話題。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科學院院士喬紅在3月4日的「委員通道」上表示，人形機器人不僅是人工智慧的重要表現形式和重要載體，也是通用實體人工智慧系統的典型代表。
機器人企業趁熱抓住兩會這個重要的對外宣傳場合。深圳的樂聚機器人公司將旗下「夸父」人形機器人帶到北京，讓其充當起記者的角色；蘇州的魔法原子機器人公司，則讓人形機器人登上兩會報道主持人的崗位。
3月4日晚，南都舉辦「兩會大家談」具身智能專場論壇。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科學院自動化研究所研究員趙曉光，魔法原子總裁吳長征，人形機器人公司加速進化創始人程昊，與清智資本創始合伙人張煜一道，探討了人形機器人的產業現狀與前景。
日前，深圳等多地出台針對具身智能機器人的專項政策，設定未來三年至五年內的產業目標。各地政府發展具身智能產業的熱情高漲，但趙曉光在前述論壇上強調，發展具身智能產業一定要因地制宜，結合區域資源稟賦，而不能盲目地投資。
人形機器人熱潮之下，包括張煜在內的多位業內人士提醒，在人形機器人這條長周期賽道上，「淘汰賽」在一兩年後就將來臨，初創公司爭取留在「牌桌」已然變得迫切。儘可能地爭取融資、推進場景落地驗證、抓住地方扶持政策，是初創公司保留玩家資格的關鍵。
卷融資：「能拿錢就拿錢」
程昊用「馬拉松賽起跑」來形容人形機器人賽道的擁擠現狀。
湧入人形機器人風口的公司，集聚在大灣區、江浙滬和北京三大區域。位於大灣區的知名人形機器人玩家，包括優必選、樂聚、逐際動力、眾擎機器人、比亞迪、小鵬汽車、廣汽集團等；江浙滬三地誕生了宇樹科技、智元、傅利葉、星海圖、魔法原子等創業公司；北京則擁有小米、銀河通用、星動紀元等企業。
玩家類型中，創業公司和車企蔚然成風。相比之下，互聯網大廠中，除了騰訊和新近下場自研的螞蟻集團，大多通過投資初創公司來「佔位」。
吳長征分析，互聯網大廠多數以軟體業務為主，軟體迭代的試錯成本較低，更新速度快。但人形機器人作為硬體產品，投入周期長，無法短時間內迭代。二者的業務模式差別大，導致互聯網大廠不敢輕易涉足。
「互聯網模式和製造業模式完全不一樣。」張煜補充說，大廠下場做硬體有許多失敗的案例，對跨行業入局人形機器人會心存敬畏。而且，人形機器人或具身智能不直接牽涉互聯網大廠的業務「生命線」，不像大模型業務那樣，不加入就可能被淘汰出局。
所以，對外財務投資對大廠是更保險的策略。美團、阿里巴巴、螞蟻、百度、騰訊、科大訊飛等均有投資具身智能公司的記錄，其中尤以美團、阿里、螞蟻表現活躍。美團投資了銀河通用、宇樹科技，並成為這兩家創業公司最大的外部股東；阿里巴巴則下注了逐際動力和星動紀元；螞蟻集團先後兩次領投星海圖。
2025年1月28日在央視春晚後台拍攝的杭州宇樹科技人形機器人。新華社發
國內人形機器人初創公司中，由「稚暉君」彭志輝創辦的智元，在融資節奏上格外快馬加鞭。2023年2月成立至2024年8月，智元火速完成7輪融資，估值達到「獨角獸」級別。更讓外界矚目的是，智元的a輪序列融資，融了6筆才告一段落。
據張煜解釋，「小+輪」頻繁背後，一方面與去年宏觀經濟承壓有關，初創公司「能拿錢就拿錢」；另一方面，投資方爭搶優質的企業標的，而企業既想引入產業鏈上更多的戰略性投資機構以提升競爭力，又希望避免過大的估值跳躍（例如從a輪直接躍升至b輪）。這時，企業會選擇採用「小+輪」融資來逐步提升估值，為下一個序列的更大規模融資進行鋪墊。
初創公司融資頻繁，也與這輪具身智能創業的獨特性有關。程昊經歷過上一輪互聯網創業，他說，彼時只需租下一間普通的住宅，聚集幾位擅長寫代碼的朋友，就能迅速開發出應用並創造營收。所以，公司早期對融資額度的要求並不很高，而且創業者對跑通商業模式比較篤定。但人形機器人創業過程中，不僅要投入大量資金用於租卡或買卡以訓練演算法，還要進行機器人本體的生產製造。更關鍵的是，具身智能未來的商業模式、產品形態等依然存在較大不確定性。「只有融到足夠多的錢，才能專註地去做好產品，做好生意」。
對於一傢具身智能初創公司，融到多少錢才算足夠？吳長征說，有的公司定位在機器人具身模型的開發，而有的公司同時布局機器人本體和具身模型，二者對資金體量的需求有差異。但總體上看，人形機器人研發所需的算力、數據採集、人力投入等的成本支出非常高。
一位頭部人形機器人公司的從業者向記者直言，由於商業化暫時困難，只有融到足夠多錢的初創公司才能存活。
拼交付：「玩家還在小孩桌上吃飯」
卷融資之外，尋找應用場景、小批量下線交付，成為今年以來行業的關鍵詞。
1月初，智元宣布已累計下線1000台通用具身機器人；1月中旬，樂聚第100台全尺寸人形機器人交付北汽越野車；深圳的優必選亦披露，旗下工業人形機器人walker s1預計今年第二季度具備規模化交付條件。有市場分析人士據此認為，2025年或是人形機器人的「量產元年」。
在張煜看來，能規模化生產，至少證明公司的工程化能力較強，規模化又帶來成本下降，提升公司的市場競爭力。下線交付並與場景結合，也能表現出公司在產業中的實際價值，這是留在「牌桌」的應有之義。
「一兩年以後，『洗牌』就會快速到來。」張煜預測，如果人形機器人公司不能凸顯自身在產業中的價值，可能面臨被淘汰的結局。
「（批量交付）是一個比較好的信號。」但吳長征認為，大部分的交付仍停留在非常簡單的應用場景，人形機器人執行任務的多樣性、成功率、速度等性能，離客戶實際需求還有一定差距，目前尚難實現大規模的普及應用。
市場表現來看，許多公司的落地應用，集中於科研教育、娛樂表演等領域。程昊把這類場景看作是「小市場」。「春晚之後，『小市場』變得更大了，但還沒看到商業化上有結構性的大變化。」程昊表示，現在人形機器人的玩家雖多，但「大部分都還在小孩桌上吃飯，真正的主桌還沒開始」。他坦言，以現在技術能力來說，在工廠內很多場景或者家庭場景落地的難度很高。
2月21日，小鵬汽車ceo何小鵬在朋友圈寫道，當前人形機器人還接近自動駕駛的l2初階，但行業都期望儘早能實現可量產且具備商業價值的l3初階能力。人形機器人從l2跨越到l3，「完成這一跳躍所需要的能力和難度是數十倍的」。
汽車製造的總裝車間自動化相對較低，長期以來被視為人形機器人的高價值「大市場」。趙曉光介紹，車間生產線上，機械臂這類自動化工具目前無法取代一些人工完成的工序，因此希望引進通用性較強的人形機器人。但要真正滿足汽車生產線對於機器人柔性操作和泛化能力的需求，確實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新華社照片，北京，2025年2月25日 在北京「機器人大世界」的應用場景示範區，優必選的walker系列人形機器人在執行分揀作業展示（2月24日攝）。新華社記者 鞠煥宗 攝
於是，到工廠「實訓」成了眾多企業為人形機器人開設的「必修課」。魔法原子在2024年12月披露，旗下人形機器人magicbot在工廠學習物料箱抓取、搬運等任務。優必選去年亦和眾多車企達成合作，近日還公布一段在極氪工廠進行的多台人形機器人協同實訓視頻，宣稱「推動人形機器人從單機自主向群體智能進化」。
「實訓」的一個重要目的是為了採集真機數據。人形機器人搭載的具身智能模型，當前面臨訓練數據緊缺的瓶頸。真機數據採集和合成數據生成，成了各家公司應對這一問題的主要技術路線。
趙曉光指出，數據不是越大越好，人形機器人訓練需要的是高質量數據。這要求企業通過清洗標註等手段，從數以萬計的數據中整理出有價值的部分，工作量龐大。張煜注意到，產業生態中已出現專門從事具身智能模型數據標註和訓練的初創公司。
抓政策：「從政府端引導產業鏈成熟」
人形機器人熱潮持續攀升背後，還緣於地方政府下場逐鹿。集聚了較多人形機器人初創公司的北京、深圳、杭州等地尤為踴躍。
2024年12月，杭州發布《杭州市人形機器人產業發展規劃（2024-2029年）》和《杭州市促進人形機器人產業創新發展的若干政策措施》，鼓勵人形機器人企業承擔國家、省重點科研任務，按國家、省實際到賬補助資金的25%，給予最高500萬元的補助。
今年2月28日，《北京具身智能科技創新與產業培育行動計劃(2025-2027年)》正式發布。這份文件寫道，到2027年，在產業規模方面，北京將培育產業鏈上下游核心企業不少於50家，形成量產產品不少於50款，在科研教育、工業商業、個性化服務三大場景實現不少於100項規模化應用，量產總規模率先突破萬台，培育千億級產業集群。
3月3日，《深圳市具身智能機器人技術創新與產業發展行動計劃（2025-2027年）》印發。其中提到，到2027年，在機器人關鍵核心零部件、ai晶元、人工智慧與機器人融合技術、多模態感知技術、高精度運動控制技術、靈巧操作技術等方面取得突破。新增培育估值過百億企業10家以上、營收超十億企業20家以上，實現十億級應用場景落地50個以上，關聯產業規模達到1000億元以上，具身智能機器人產業集群相關企業超過1200家。
一些省市的主政官員，春節過後也前往人形機器人公司調研。例如，2月10日至11日，廣東省省長王偉中在深圳集中考察了逐際動力、樂聚、帕西尼感知和眾擎機器人四家人形機器人公司，以及騰訊的robotics x實驗室。
「幾乎所有地方政府都看到了具身智能帶來的巨大產業鏈價值。」張煜表示，具身智能產業鏈長，涵蓋材料、電機、組裝、大模型、計算設備等。「如果地方能很好地抓住這樣一個機會，可能會迅速提升城市的gdp及科技密度」。
吳長征認為，從政府端加強引導，設立專項基金、給予稅收優惠、建立創新中心等，確實能營造出利好具身智能產業的環境，吸引行業人才的加入，助推產業鏈上下游的成熟。
不只是發達省市熱情高漲，多家人形機器人企業的員工告訴記者，春節過後，公司接待了絡繹不絕的各地政府來訪，許多地方表達了招商引資的意願。
不過，趙曉光提醒，具身智能的技術含量非常高，對人才、技術積累等創新要素的需求很大。北上廣深這類地區，人才集聚、基礎條件雄厚，在發展具身智能產業上能跑得更快、跑得更遠。而資源稟賦較弱的區域，一定要因地制宜，可以結合當地的支柱性產業，看看自身在具身智能產業鏈中的哪個部分具有優勢，而非一哄而上地去爭奪前沿的尖端技術。「如果盲目投資，急於引進企業，不一定是好事」。
南都全國兩會報道組
采寫：南都記者 楊柳 發自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