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真的?媒婆還沒來,你就自己登門提親啦?"我抓著腦袋,看著面前的姑娘,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解釋這突如其來的相遇。
一九九六年的春天,我從隊里請了三天假,趕回老家參加戰友張洪濤的婚禮。
那會兒剛分到縣城一家國企,乾的是車間操作工,月薪三百出頭,在當時也算個體面活兒。
日子雖說不富裕,卻也穩當,每月能寄一百多塊錢回老家給爹娘。
單位分的宿舍是六人間,鐵架子床,推開窗就能看見對面車間的大煙囪,黑煙直往天上冒。
婚禮那天,張洪濤穿著簇新的西裝,紅花別在胸前,笑得見牙不見眼。
他家院子里掛滿了紅燈籠,大紅的"喜"字貼在門上,喇叭里放著《今天是個好日子》,震得耳朵嗡嗡響。
宴席擺了二十多桌,都是村裡人,七大姑八大姨的,熱鬧得很。
張洪濤拉著我坐主桌,"老三,這次多虧你請了假回來,要不我這哥們沒人陪著喝酒,多沒面子!"
酒過三巡,張洪濤的幾個親戚輪番來敬酒,我替他擋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胃裡翻江倒海,臉燒得通紅。
"哥們兒,夠義氣!"張洪濤拍著我的肩膀,醉醺醺地指著不遠處的伴娘,"瞅見沒,那是我媳婦兒表妹,叫李巧雲,城裡師範畢業的,分配到鎮小學教書。
脾氣倔了點,但心眼實在。
二十三了還沒處對象,你要感興趣,哥們兒給你牽線搭橋!"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穿著淡藍色連衣裙的姑娘正低頭和老人們說著什麼,她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當時沒覺得什麼,只當是酒桌上的一句玩笑話,擺擺手笑罵道:"凈瞎說,人家姑娘哪看得上咱這窮小子。"
張洪濤不依不饒,"咱老三人踏實,工作穩定,啥叫窮?現在不就是'幹部農民化,農民知識化,工人老爺化'嘛!你是正經國企工人,多吃香啊!"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心想這哥們喝多了,胡言亂語。
婚宴結束後,已是下午四點多,天色漸暗。
我和幾個戰友被安排在新郎家的一個房間里打地鋪。
那房間里堆滿了嫁妝,一台29寸的彩電,一台雙缸洗衣機,還有嶄新的席夢思床墊,都是當時的新潮玩意兒。
半夜醒來發現胃疼得厲害,剛吃了老薑片也不管用,只好踉踉蹌蹌地往外走想找點熱水喝。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遠處傳來幾聲狗叫。
月亮掛在樹梢,清冷的光灑在門前的水泥地上。
在廚房門口,我碰見了那個叫李巧雲的伴娘,她正幫著張洪濤媽媽收拾殘局。
灶台上的煤油燈發出微弱的光,照在她專註的側臉上。
"喲,你咋了?臉色這麼難看。"她一見我就問,聲音裡帶著關切。
"胃疼,喝多了,頂不住了。"我捂著肚子靠在門框上,冷汗直冒。
她放下手裡的活計,轉身從櫥櫃里翻出一包胃藥,又燒了壺熱水,"先吃點葯吧,別硬撐著,男人啊,就愛逞能。"
藥片下肚,我的胃舒服了些,靠在灶台邊的小凳子上。
屋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氣氛有些尷尬。
我想起什麼,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帕,遞給她,"這是你的吧?昨天在院子里撿的。"
她接過手帕,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揚,"謝謝,我還以為找不回來了。"
那是一塊綉著藍色小花的手帕,角落裡綉著"巧"字。
"你自己繡的?"我隨口問道。
她點點頭,"上學時學的,閑著沒事就綉幾針。"
不知怎的,我突然來了話頭,"我有個妹妹,也愛繡花,就是老抱怨針扎手。"
"那是手笨,多練練就好了。"她笑著說,露出兩個小酒窩。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從天氣聊到工作,從小時候的趣事聊到現在的生活。
"你是縣裡哪個廠的?"她問我。
"華峰機械廠,就是原來的縣屬308廠。"我回答。
"那挺好的嘛,鐵飯碗。"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也就那樣,整天和機器打交道,累是累點,但踏實。"我老實回答。
聊著聊著,我發現她挺愛笑的,說起工作時眼睛裡有光。
她告訴我,在小學教語文,最喜歡看孩子們認字的樣子。
不知不覺東方已經泛白,雞叫聲此起彼伏。
我們都有些驚訝,原來兩個陌生人之間也能聊得這麼投機。
"瞧,天亮了。"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我得回去了,老師傅說今天一早就回鎮上。"
我點點頭,"我送你吧。"
"不用了,就在村口等班車。"她擺擺手,卻又猶豫了一下,"要不...你把電話號碼給我吧,有空可以聊聊。"
我一愣,隨即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發了皺的名片(那是單位剛發的,印著廠名和宿舍電話),遞給了她。
她小心地折好放進口袋,沖我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我腦海里一直浮現著她的笑容,還有那雙明亮的眼睛。
我不是個感情用事的人,但那天晚上的偶遇,卻在我心裡留下了一道溫暖的印記。
回到廠里,日子又恢復了往常的樣子。
車間里的機器轟鳴,食堂里的大鍋菜,宿舍里的蚊香味,一切都那麼熟悉。
可我心不在焉地工作了幾天,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平日里的滿足感不見了,連廠里分的新宿舍也沒讓我高興起來。
"老三,魂丟了?"車間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批零件都錯了,返工!"
我這才回過神來,趕緊調整機器參數,心裡暗罵自己不爭氣。
周末,趁著休息,我鼓起勇氣給張洪濤打了個電話,裝作不經意地問起李巧雲的事。
"嚯,這才幾天啊,老三你動心了?"他在電話那頭大笑,聲音透過話筒傳來,格外刺耳。
"瞎說啥呢,就是...就是問問。"我支支吾吾地解釋。
"行了行了,別裝了,"張洪濤笑得更歡了,"我親眼看見你倆大半夜在廚房裡聊到天亮,眉來眼去的,還裝啥裝!"
我臉一熱,心想這小子半夜不睡覺,偷看什麼呢。
"她是個好姑娘,"張洪濤突然正經起來,"要不是你,我這次婚禮非得趴下不可。
你要是真有意思,我給你介紹介紹,她家就在縣城西邊那個小鎮上,離你們廠也就四十來里地。"
我支支吾吾地掛了電話,心裡卻像有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三天後,我下定決心,請了假,揣著從工友小劉那借來的一塊上海牌手錶,坐了四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回到縣城,又轉了一個小時的班車來到李巧雲所在的鎮上。
車站就一個小亭子,門口蹲著幾個拉客的三輪車。
我問了路,沿著一條土路往鎮小學走去。
路兩邊是成片的稻田,偶爾有農民挑著擔子從田埂上走過,背影在夕陽下拉得老長。
那是個初夏的下午,蟬鳴聲此起彼伏。
我站在小學校門口,手心都是汗。
校門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風格,紅磚砌的門樓,頂上掛著一塊褪了色的校牌。
下課鈴響起,孩子們像一群歡快的小鳥衝出教室,有的互相追逐,有的圍在一起玩彈珠。
我一眼就看見了李巧雲,她走在最後,手裡抱著一摞作業本,穿著一件淺綠色的短袖襯衫,扎著馬尾辮,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小几歲。
"你...你怎麼來了?"她看見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腳步頓了一下。
"路過。"我嘴裡蹦出這兩個字,隨即覺得特別蠢,趕緊補充道,"剛好有事到鎮上,想來看看你...不,是看看這兒的學校。"
"哦,這樣啊。"她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路過就路過到我們這小地方了?縣城到這兒可不順路喔。"
我被她一語道破,只好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個...你吃飯了嗎?"
"還沒呢,正要回宿舍做飯。"她歪著頭看著我,"你呢?"
"我也沒...要不一起?我請客。"我壯著膽子提議。
晚飯是在學校附近的小飯館吃的,一家叫"小王飯店"的地方,門口掛著褪了色的招牌。
店裡只有幾張木桌子,牆上貼著幾張明星海報,電視里正播著《西遊記》重播。
老闆娘見我們進來,笑呵呵地迎上來,"喲,李老師今天帶對象來了?"
李巧雲紅著臉解釋,"別瞎說,這是我...我朋友。"
八塊錢兩個人,一葷一素一湯,比我想像中還豐盛。
盤子里的回鍋肉油光閃亮,青椒土豆絲脆生生的,紫菜蛋花湯冒著熱氣。
我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小鎮的夜景,幾盞昏黃的路燈照著土路,偶爾有自行車鈴聲響起。
"你專門來找我的?"她夾了一筷子回鍋肉放在我碗里,眼睛卻不看我。
"嗯。"我實話實說,"一直惦記著你。"
她低頭笑了,臉頰微微泛紅,"你這人,真實在。"
飯後,我送她回家,才知道她住在學校旁邊的教師宿舍里,一棟兩層的小樓,每間房住兩個老師。
她和另一個年輕女老師合住,房間不大,但收拾得很整齊。
門口種著幾盆牽牛花,沿著窗檯一直爬到二樓。
"哪天沒事,來我家坐坐吧,地址是恆山路17號。"她在告別時說道,眼睛亮晶晶的。
回去的路上,我腦子裡全是她的地址,像是背課文一樣反覆念叨,生怕忘記了哪個字。
恆山路17號,恆山路17號...這幾個字在我心裡扎了根。
接下來的日子,我找各種借口往那個小鎮跑。
有時候帶著從縣城買的水果,有時候帶著從單位食堂偷偷裝走的小零食。
車間里的師傅們都笑話我:"老三談對象了,眼睛都放光。"
李巧雲的同事們也都認識我了,見面就打趣說"李老師的對象又來了"。
每次她都紅著臉解釋我們只是朋友,而我則在一旁傻笑,心裡卻暗自高興。
有一次,我幫她修理宿舍漏水的水龍頭。
蹲在水池下面,手忙腳亂地擰螺絲,水珠滴在臉上,衣服都濕了一大片。
修好後,她煮了一鍋麵條,上面卧著一個荷包蛋,還放了她自己腌的酸豆角。
那碗麵條是我吃過的最香的一頓飯,不是因為多好吃,而是因為那是她親手做的。
吃面的時候,她突然問我:"你家裡情況咋樣?"
我愣了一下,老實回答:"爹有風濕病,幹不了重活;娘身體還行,在家種幾畝地;還有個弟弟在上中學,妹妹剛念完初中,現在在鎮上服裝廠學縫紉。"
她點點頭,沒再多問。
我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卻不知該如何解釋。
那時候,像我這樣的農村孩子能進國企已經很不錯了,可要娶城裡姑娘,家裡條件還是差了點。
夏去秋來,我和李巧雲之間的關係漸漸變得親密起來。
國慶節那天,我特意請了假,帶她去縣城玩。
我們在人民公園坐了摩天輪,看了露天電影,還在百貨大樓吃了肯德基——那可是剛開的,一個漢堡要十幾塊錢,幾乎是我一天的工資。
晚上送她回宿舍時,我握住了她的手。
她沒有掙脫,只是輕輕地回握了一下,然後迅速鬆開,小聲說了句"早點回去",就跑進了宿舍樓。
八月的一天,我決定鼓起勇氣正式提親。
沒有媒人,沒有紅包,只有我自己,揣著那塊終於攢夠錢買下來的手錶(花了我整整兩個月的工資),再次來到了李巧雲家。
她家在鎮上的一條小巷子里,是六十年代蓋的紅磚平房,門前種著幾棵石榴樹。
當我氣喘吁吁地站在她家門口時,李巧雲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你說真的?媒婆還沒來,你就自己登門提親啦?"李巧雲站在門口,驚訝地看著我,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我怕等媒婆來了,你就被別人搶走了。"我憨厚地笑道,心裡卻忐忑不安。
李巧雲的父母對我的突然造訪感到詫異,但還是熱情地招待了我。
李父是個瘦高個子的中年人,戴著老式眼鏡,是鎮供銷社的會計;李母胖乎乎的,笑起來很和氣,在食品站工作。
他們給我倒了茶,又端出了花生瓜子,擺在八仙桌上。
院子里的公雞不時發出幾聲打鳴,鄰居家的收音機傳來京劇聲。
當晚的談話並不順利,李父對我的工作和家庭情況提出了不少疑問。
"小夥子,你在華峰廠是吧?聽說現在效益不咋樣啊。"李父皺著眉頭問道。
"還行。"我不想說謊,"廠里確實有點困難,不過我們車間訂單多,還能按時發工資。"
"你一個月掙多少錢?"李父又問。
"三百多,再加上加班費,有時候能到四百。"我老實回答。
李父點點頭,沒說話,但臉色不太好看。
"你家裡有幾口人?"李母插話道。
我老實地回答,沒有隱瞞自己家裡的困難:老父親常年卧病在床,母親一個人照顧著弟妹,我作為長子,每月要寄大部分工資回家。
"小夥子,不是我看不起你。"李父皺著眉頭說,"我們家巧雲從小沒吃過苦,你這條件...唉,你自己想想吧。"
我沉默了,心裡像壓了塊大石頭。
飯桌上的氣氛尷尬極了,只有筷子碰碗的聲音。
李巧雲低著頭吃飯,眼圈有點紅。
吃完飯,李巧雲送我出門時,眼圈有些發紅,"別聽我爸的,他就那脾氣,其實心腸不壞。他就是擔心我跟你吃苦。"
"我知道。"我點點頭,"你爸說得對,我現在確實條件不好。但是巧雲,你能給我點時間嗎?我一定會讓生活變得更好。"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眼睛裡閃著淚光。
我轉身離開,心裡既失落又有了動力。
回到廠里,我加倍努力工作,主動申請加班,還利用業餘時間學習技術。
車間里的老師傅看我這麼拚命,便手把手教我一些技巧,讓我少走彎路。
廠里搞技術革新,我提出了幾點改進生產工藝的建議,得到了領導的賞識,很快被提拔為班組長,工資漲到了四百五十元。
每個月,我依然把大部分工資寄回家,但也開始慢慢存錢,為將來的婚事做準備。
那段時間,我和李巧雲的聯繫少了一些,但每周總會通一次電話,說說近況。
電話里,她的聲音總是輕快的,但我能感覺到她的猶豫和擔憂。
十月初,我收到了李巧雲的來信,信中說她父母漸漸對我有了改觀,尤其是聽說我被提拔後,態度明顯軟化了。
"我爸說,你這人靠得住,就是家裡條件差了點。"她在信中寫道,"我跟他們說了,咱們年輕人不怕吃苦,以後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信的最後,她問我什麼時候再去看她。
我立刻請了假,買了些禮物再次登門拜訪。
禮物不貴重,但都是精心挑選的:給李父的是一條釣魚竿(聽李巧雲說他周末愛釣魚),給李母的是一條羊毛圍巾,還有一盒蛋糕是他們一家人一起吃的。
這一次,李父的態度果然好了許多,甚至主動問起了我的工作情況。
"聽說你當班組長了?不錯不錯。"李父抽著煙,點點頭。
"是啊,加了一百多塊錢工資。"我高興地回答。
"那你有什麼打算?"李父問道,眼睛盯著我,似乎想從我的表情中看出些什麼。
"我打算再學點技術,以後爭取當技術員。"我認真地說,"再過兩年,如果廠里效益好,可能還會分房子。"
李父點點頭,眼神中的審視少了幾分。
晚飯後,李父突然說道:"小張啊,你是個實在人,我看得出來。只是我擔心巧雲跟你受苦。現在都九十年代了,誰還希望孩子過苦日子啊。"
。我會盡全力讓她幸福。"
李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行,你小子有骨氣。這樣吧,年底你再來,咱們把婚事定下來。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定要好好待我閨女。"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動得一夜沒睡。
第二天一早,我就趕回廠里,繼續加倍努力工作。
十二月底,我背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再次來到李家。
這次不只有我,還有我的幾個要好的戰友,其中當然包括張洪濤。
我們按照當地習俗,帶著糖果、酒水和一些象徵性的禮品,正式向李家提親。
李家院子里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鄰居們。
老人們嘖嘖稱讚:"這小夥子有出息,看那精神頭,準是個好女婿。"
小孩子們圍著我們轉,盼著分到喜糖。
那天,李巧雲穿著一件紅色的毛衣,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當我在眾人的見證下,將那枚樸素的戒指(是在縣城百貨大樓買的,花了我七百多塊錢)戴在她手上時,心裡滿是感動和踏實。
李父咳嗽了一聲,開口道:"咳,今天是個好日子。我閨女從小就聽話懂事,念書也爭氣,我和她媽就這一個閨女,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今天把她交給你,你小子可得記住,一定要對她好,不能讓她受半點委屈,懂嗎?"
我用力點頭,心裡暗暗發誓一定不會辜負這份信任。
婚期定在了第二年的五月。
回去的路上,張洪濤使勁拍我的肩膀,"臭小子,當初要不是我婚禮上灌你那幾杯酒,你哪有這福氣啊!"
我笑而不語,心裡卻無比感謝那次醉酒。
"哥們兒,婚禮上我給你當伴郎,一定幫你擋酒!"張洪濤大笑著說。
"那我可就等著看你醉成啥樣了。"我笑著回敬。
回到單位後,我向領導申請了婚假,還主動要求加班多攢些錢。
車間主任拍拍我的肩膀,"小張,結婚是大事,廠里會發兩百塊錢的結婚補助,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我感激地道謝,心裡盤算著怎麼把婚禮辦得既體面又不太鋪張。
春節過後,我陪李巧雲回了趟我家。
老家的土坯房在冬天顯得更加破舊,院子里的柿子樹光禿禿的。
母親知道我要帶對象回來,提前殺雞宰鴨,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
弟弟妹妹也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等著見"嫂子"。
當李巧雲走進我家那間低矮的堂屋時,我看見她眼裡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就被溫柔取代。
她給父母帶了禮物,還特意給弟弟妹妹買了學慣用品。
母親拉著她的手,眼圈都紅了,"閨女,你別嫌棄我們家條件差。"
"阿姨,您說哪裡話,我和小張在一起,就是因為他人好。"李巧雲真誠地回答。
那晚上,我們擠在一間屋子裡吃團圓飯,桌上的菜雖不多,但滿是家的味道。
李巧雲主動幫著母親洗碗收拾,還陪著父親看電視,很快就融入了這個家庭。
睡覺前,我送她去村裡唯一的一家小旅館住宿(那時農村都這樣,未婚男女不能同住一個屋檐下)。
路上,她突然握住我的手,"小張,我不怕苦,跟你在一起,我願意。"
我鼻子一酸,緊緊回握住她的手,"我會讓你幸福的,一定會。"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與李巧雲的愛情在那個物質並不豐富的年代裡,卻顯得格外充實和溫暖。
五月初,我們按照約定舉行了婚禮。
那天陽光明媚,李巧雲穿著一件租來的白色婚紗,頭戴小花環,美得像仙女一般。
婚禮不算豪華,但辦得熱熱鬧鬧。
張洪濤果然當了我的伴郎,替我擋了不少酒,到最後醉得人事不省,被他媳婦拖回家去了。
婚後,我們租了鎮上的一間小平房,開始了兩個人的生活。
房子不大,一間卧室一間客廳,還帶個小廚房,月租六十元,幾乎是我工資的六分之一。
傢具都是二手的,有的還是李巧雲從學校宿舍淘汰下來的。
但我們把小家收拾得乾乾淨淨,窗台上擺著李巧雲親手種的幾盆小花,牆上貼著我們的合影。
每天早上,我騎自行車去車站坐班車去廠里上班,她步行去學校教書。
晚上回家,她已經做好了飯菜等我。
有時候加班回來晚了,飯菜已經涼了,她就重新熱一遍,然後坐在對面看我吃,眼睛裡滿是關切。
日子雖然簡單,但充滿了幸福。
婚後第三年,廠里效益好轉,我被調到技術科當了技術員,工資漲到了六百多元。
同年,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個男孩,取名張鴻志,希望他能有大志向。
孩子出生那天,我抱著那個小小的生命,心裡滿是責任感和幸福感。
李巧雲看著我們父子倆,眼裡滿是淚水,卻是幸福的淚水。
日子在平淡中變得越來越好。
1999年,廠里分了房子,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一套六十平米的兩居室。
雖然是老式樓房,沒有電梯,但那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家,我們把它布置得溫馨舒適。
2001年,我被提拔為車間副主任,工資漲到了八百多元。
李巧雲也從普通教師升為了教導主任,每個月能拿到七百多元。
我常想,人生在世,遇到一個懂你、愛你的人,大概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而這份幸福,竟源於一場婚禮上的一次替人擋酒,誰又能說,這不是命中注定呢?
每當我回想起當初第一次登門時,李巧雲驚訝的表情和那句"你說真的?媒婆還沒來,你就自己登門提親啦?"心裡就湧起一陣暖流。
那時我不懂什麼是愛情,只知道想和她在一起,想給她更好的生活。
如今回首往事,才明白,真正的愛情不在於轟轟烈烈,而在於平凡歲月里的相濡以沫,風雨同舟。
是她,讓我這個普通的工人擁有了不普通的人生;是她,讓我明白了責任和堅持的意義;也是她,讓我相信只要兩個人一條心,再難的日子也能走下去。
"你說真的?媒婆還沒來,你就自己登門提親啦?"這句話,成了我們之間最美的回憶。
每當我想起它,就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夏日的下午,陽光正好,未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