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靜靜地躺在醫院手推車潔白的棉褥上,四個女兒慢慢地把他推向過道盡頭的手術室。推車的滑輪吱呀吱呀地輕輕划過水磨石地面,就像劃在親人們的心上。初冬的暖陽破窗而入,鍍亮了岳父淡定從容的臉龐。
岳父今年九十五歲,身體健碩,氣質硬朗。這也許和他長期堅持晨練有關,小區廣場的塑膠跑道上,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他矯健的身影。
最近一段時間,老爺子沒去晨練,他背後右側長了一個圓形的大腫瘤,折磨得他坐立不安,睡覺時,只能在家人的協助下左側勉強著床,翻身和坐起比登天還難。入冬後的夜晚,常常坐在單人沙發上,裹著被子打瞌睡,斷斷續續,直到天亮。
去醫院, 醫生說,開刀切除腫瘤是唯一辦法。但高齡病人風險太大,一旦出現意外,後果不堪設想。
家庭會議上,女兒、女婿們輪番上陣,列數開刀的風險,勸老爺子放棄手術,畢竟,除了生死,其餘都是擦傷。
老爺子好像早就權衡好了,他波瀾不驚,態度堅決:人間值得,誰都想活,但我寧願「好死」,也不「賴活」。開啊,即使開「走路」了,也要笑著走。舉手投足之間,盡顯昂揚之氣,豪邁之氣。
醫院為老爺子組織了多學科專家會診,對手術過程中可能出現的意外,研製了預案。
老爺子住進了一間單人病房。
手術前一天晚上,做了老爺子最喜歡吃的幾樣菜。和平時一樣,他嚼得嘎嘣嘎嘣響,吃得有滋有味,動作沉穩協調,不見絲毫慌亂。
九點不到,老爺子的眼睛就像抹了膠水,粘到了一起,如同嬰兒一般,酣然入夢。那模樣,就像病房柔和的燈光和窗外皎潔的月色一樣靜謐。
手術室的門終於開了,額頭上滲出細密汗珠的醫生,淡定中難掩喜悅地說,手術成功,腫瘤五斤重,是良性的。
瞬間,四個女婿忘情地笑著,擊掌相約喝酒慶祝;四個女兒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淚流滿面。
老爺子從麻醉中緩緩醒來,面對一直盯著他看的一半笑一半哭的親人,先是一愣,繼而頓悟:有驚無險,「輕舟已過萬重山」。他爬滿皺紋、壽斑密布的古銅色臉上,眼睛笑成了兩條細縫,下垂的眼袋微微顫動,心情和窗外的冬陽一樣明媚。他一臉渴望地對正在邊笑邊商量聚餐的女婿們說,又發酒瘋了,帶點給我,幾天沒喝,就像幾年沒喝似的。
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這一次,剛才還淚水盈盈的女士們也不例外了。
我彷彿看到,跑道上,英姿勃發的岳父正迎著初升的太陽,邁開雙腿,闊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