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代書先生到社交博主,58年十餘萬封僑信背後的紙短情長

潮新聞客戶端 記者 吳馥梅

「簡單來說,我就是幫別人寫信的,但有點不同的是,我寫的信叫僑信。」近期,福建泉州「最後的代書先生」姜明典踏入互聯網,變身社交博主「代書老薑」分享僑信故事,短短几周內收穫百萬流量。

所謂「僑信」,是海外華僑與國內僑眷之間的往來書信,其還常與匯款結合,稱為「僑批」。姜明典說,在上個世紀上半葉,泉州幾乎家家都有親人出海謀生,而後會定期寄回家書和錢。當國內僑眷需要翻譯和回信的時候,就會找到代書先生。

從1967年跟著父親書寫僑信至今,58年間,姜明典寫了十餘萬封僑信。如今,選擇在社交平台續寫僑批故事的他有何感觸?作為一代人的「通信橋樑」,他見證了無數家庭的悲歡離合,紙短情長背後,是什麼讓他堅持到現在?潮新聞對話泉州最後一名代書先生薑明典。

姜明典在小攤前寫信。受訪者供圖

握筆五十八載,傳統代書先生「闖入」網路

一張陳舊的小木桌,桌前掛著一塊寫著「代書僑信」的牌子,桌面上擺著一摞紙、一個放大鏡、幾塊壓書石、幾隻筆……這就是姜明典在泉州石獅的代寫小攤。

在這個小攤寫了58年的僑信,今年4月,在一位自媒體博主的幫助下,姜明典在社交平台註冊了一個名為「代書老薑」的id賬號,分享自己過去多年的工作見聞。

姜明典來說,互聯網是陌生的,今年春節前後,76歲的他才剛剛換上智能手機。「我不太會弄這些新東西,但後來發現就是換個地方寫字。」姜明典沒想到,這些質樸的文字引發了不小的關注。

網友評論。圖源社交平台

「蔡天助活得像一塊只管立在那的蔡家門牌」,「地方夠大,住著兩個人也冷清得很,但放著兩個人的一輩子,就擠得人喘不過氣了」,「她牽著我的時候我頂不起天,我牽著她的時候她夠不著地,我倆總是一高一低」,這些折射出一個個家庭悲歡離合的文字打動了不少讀者。

網友們紛紛在底下留言:「這不是很好的文藝片素材嗎?可以拍一部電影了」「第一次聽說這個職業」「聽過僑批這個詞,不過看到這些人情世故還是很震撼」「被電子產品裹挾著的時代,已經很久沒看過這麼有溫度的手寫信了」……

「以前,我們這邊10戶人家中,9戶有海外關係。」姜明典告訴潮新聞記者,上世紀上半葉,泉州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去海外務工的人,作為頂樑柱的男人離開了家,那些被遺留在家鄉的留守婦女就叫做番客嬸。

姜明典發布的帖子中,有一篇名為《她讓我給死人寫信》的文章,獲得了17萬多的點贊,講的就是一位番客嬸的故事——一位姓蔡的番客嬸,一直讓姜明典幫她給自己丈夫寫信,要他早點回來接自己,可其實她的丈夫早已不在人世,所有回信都是兒子以父親的名義寄回的。

「寫信這麼多年,我沒見過什麼錯對,只見過道不盡的別離和說不完的鄉愁。」姜明典說。

姜明典在寫信。受訪者供圖

十餘萬封僑信,一頭是泉州,一頭是海外各個國家

僑信不僅僅是簡單的家書,還是無數位僑眷的情感寄託。在那個車馬都慢的年代,老百姓離家出海討生活,幾乎意味著與家人訣別。一位位像姜明典一樣的代書先生,成為當地人與海外親人之間的重要「通信橋樑」。

「在那個年代,僑信是聯繫溝通的一個重要工具。」姜明典告訴潮新聞記者,家書的內容各式各樣,比如,祖廟宗祠維修重建需要籌備資金、家裡有了喜事通知親人回來參加等等,更多的,則是表達思念之情。

姜明典的父親姜意濤曾是中學校長,1958年開始在石獅寫僑批。「1967年,初中畢業後我開始和父親一起代寫僑批,到現在58年,寫了得有十幾萬封吧。」姜明典說。

從泉州出發,這十幾萬封僑信寄往海外各個國家,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紐西蘭、挪威、新加坡、馬來西亞都有。姜明典說,自己通常用繁體字書寫,從右到左、半白半文寫在信紙上。「根據客戶說的,我會進行調整、重新措辭,基本都會寫滿一張信紙,大概二三十分鐘就能寫完,然後他們自己拿去郵局郵寄。」

時至今日,姜明典也清晰記得,將一封書信寄往菲律賓,大概18天就能收到海外親人寄過來的錢,寄到馬來西亞、新加坡,大概10天就能收到回信。

當然,書信不全是中文,也有不少是用外語書寫的,比如歸僑僑眷與海外子女的聯繫,就會用到英文。除此之外,他的桌子上也擺著西班牙語、德語、葡萄牙語等各種外語詞典。「那時候白天忙著擺攤寫信,晚上就聽廣播學外語。一直做一直寫一直學,不學好怎麼為他們服務啊。」姜明典感慨。

姜明典代寫的書信。受訪者供圖

「我會一直寫下去,寫到不能寫為止」

一生幫人寫書信,姜明典見證了無數家庭的悲歡離合,也攢了一肚子的人間冷暖。

姜明典說,父親教了他很多,最常對他說的一句話是:「不要亂寫」。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背後卻包含著代寫僑批這門行當全部的智慧與底蘊。「最重要的是,把要說的事情寫清楚,讓海外的人關注到家裡的妻兒老小。」姜明典說。

對姜明典來說,寫僑信是自己堅持了一輩子的事情,「一拿起筆來就能寫,家常便飯」。就在昨天,有個老人家來找姜明典寫一封家書,內容是想讓女兒帶他去辦理養老金。姜明典告訴潮新聞記者,以前基本每天都忙著幫人寫信,現在寫家書的人越來越少了。同行們一個個都從這條街撤走了,或者和老華僑一樣離開了。

姜明典在小攤前寫信。受訪者供圖

「現在也有人來找我寫家書,不過有的不通過郵局郵寄,就用手機把內容發送出去。」姜明典說,自己現在也接一些其他的生意,比如訴狀、契約、遺囑等等。

一個時代早已遠去。隨著老一批海外華僑、番客嬸的離開,以及通訊時代技術的迅猛發展,「代書先生」這一行當也逐漸退出了歷史舞台。

不過,在碎片化的閱讀和快捷鍵式的潮流中,那些訴諸信紙的思念和緩慢抵達的筆尖真情,依然能夠引發年輕一代的共鳴。當姜明典在社交平台講述一個個沉澱在歷史長河中的故事時,這一份份記憶和惦念就有了厚重的迴響。

「只要還能提筆,我就會一直在小攤上寫下去,寫到不能寫為止。」姜明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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