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觀影片單中竟有近半是紀錄片，甚至還有不少場次沒能及時收入囊中就秒空了，這個比例也確實創下了歷年之最。令人感慨——曾幾何時，紀錄片已然成為了上影節的C位。
比方，法國導演克勞德·朗茲曼長達9個半小時的鴻篇巨製《浩劫》（Shoah），是一部關於二戰大屠殺的史詩級紀錄片，以其極致的長度和對口述歷史的深入挖掘，表達人類記憶與創傷的深度。568分鐘的片長，通宵場竟一票難求，成為本屆電影節現象級事件。
又比方加拿大導演阿瑪莉·阿特金斯用16毫米膠片，花了六年時間拍攝的紀錄植物與生命詩意對話的《阿加莎的花園》；講述默片年代喜劇泰斗巴斯特·基頓的人物傳記片《了不起的巴斯特》；以及鹿特丹國際電影節最高榮譽金虎獎和費比西影評人獎得主《鄧南遮佔領阜姆自由邦》——融合了戲劇性重構的歷史紀錄片，通過情景再現和文獻分析，回溯鄧南遮1919年佔領阜姆城（今克羅埃西亞里耶卡）並自立為自由邦統治者的事件，展現其作為詩人和政治冒險者的多面性，有影評人稱其是一場充滿黑色幽默，復刻歷史的瘋狂實驗。還有，西班牙名導阿爾伯特·塞拉以近景拍攝五場驚心動魄的鬥牛現場的《孤寂午後》等等……這些類型不同的多部紀錄片，在開票當天售罄好幾場。而許多專業影評人、各平台博主的推薦片單，也已不再局限於劇情片和文藝片，紀錄片赫然成為重要的一項，這在過去十年前是難以想像的。
十年前，紀錄片在上海國際電影節算是小眾圈層的私藏，被媒體形容為「非主流選擇」。但事實上，近些年紀錄片破圈成為SIFF的觀影熱點，並非是一蹴而就的爆發，而是持續積累的結果。
2018年上影節，紀錄片的殿堂級導演弗雷德里克·懷斯曼的200分鐘巨作《書緣：紐約公共圖書館》就曾引發搶票熱潮；到2021年，聚焦義大利烏菲茲美術館的德國紀錄片《進入烏菲茲》受到上海觀眾追捧，此片以首位非義大利主管、德國藝術史學家艾克·施密特的視角為核心，記錄了美術館的幕後運作；再到2024年，年度熱片《里斯本丸沉沒》在SIFF首映，最終創造華語紀錄片票房奇蹟……
所有上述過去今天這些影片的共同點都是：並不僅僅是「記錄」，更是「解讀」和「呈現」——將觀眾帶入一個獨特的文化場域，提供了一種沉浸式的、深度探索的體驗。
上海作為一個國際文化大都市，觀眾群體本身就具有較高的文化素養和開放的視野。他們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崇尚知識性與美學兼具，對深度內容有著更高的追求。SIFF作為國內最早設立紀錄片競賽單元的電影節之一，無疑起到了引領和培養的作用。將全球最優秀的紀錄片作品引入中國，讓上海觀眾有機會接觸到不同國家、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真實故事，這極大地拓展了觀眾的文化視野，也養成了他們對紀錄片的觀影習慣和審美偏好。
紀錄片熱潮的背後，其實是深刻的文化心理驅動。它滿足了現代人在複雜社會中對「真實」的本能需求——實際是真實力量的感染力。
在充斥著演算法推薦、定製化信息流和「後真相」敘事的時代，人們渴望跳出被圈定的信息繭房，想要直面未經過濾的真實。紀錄片以其無可辯駁的影像證據和對事件、人物的深入探訪，提供了這種「解藥」。它不迴避複雜，不簡化矛盾，而是試圖還原事物的本來面貌，這對於習慣了碎片化、快餐式信息的觀眾來說，無疑是一種難得的質本還原。
再以今年SIFF展映的紀錄片為例：《民主的邊緣（4K）》直面解剖巴西的民主危機；《烈焰守護者2045》追蹤消防員穿越火海的生死時速；《永恆的配樂》反思冷戰時期的爵士樂外交；《巴拉內3號街區》用16毫米膠片捕捉莫三比克貧民窟的少年日常……影像語言為觀眾提供了認知的拓展，和沉浸式的學習過程。而真實的人物、真實的故事，往往具有更強大的情感穿透力，令人產生更深層次的移情。這種移情帶來心靈的觸動，更有助於理解多元文化，增強社會責任感和公民意識。在上海這樣一個國際大都會，紀錄片提供的沉思空間和情感共鳴，也成為一種獨特的精神慰藉。
SIFF紀實影像的經典瞬間，共同拼貼出當今社會的生存圖景：當宏大敘事不斷坍塌，唯有具體生命能承載集體情感——《姊妹之歌》耗時七年貼身拍攝伊朗女性納斯琳的私影像，記錄她從家庭主婦成長為創作歌手的覺醒歷程；《傳奇淘金機》中追蹤手工淘金者如何延續生存希望；《死亡是個混蛋》講訴了新一代殯葬從業者如何打破死亡禁忌，重構生命終點的尊嚴；《請放過我的骨頭！》深入美墨邊境，記錄志願者搜救移民的人道行動；《唯一的家園》曾獲奧斯卡頒獎詞盛讚其「以無畏鏡頭揭露種族隔離」，讓人深思巴以衝突背後多少家庭的悲歡離合；《沙海月明》中生態學家馬彥偉在沙漠邊緣實踐農業改良，鏡頭冷靜呈現理想主義與荒漠現實的對抗；《與世界的最後一眼相遇》則充滿童真與力量，三個患有視網膜色素病變而即將失明的孩子隨父母環遊世界——那世間所有的美麗不止是視覺珍藏，更讓「觀看」本身成為震撼的哲學命題。
優秀的紀錄片總是呈現多角度的觀點和複雜的現實，從來不是答案，而是提問的藝術，引導觀眾進行獨立思考和判斷。本屆SIFF的紀錄片熱的深層動力，與當下社會對公民素養、批判性思維培養的需求不謀而合。觀眾在觀看紀錄片的過程中，不再僅僅是信息的接受者，更是真相的共同探尋者和意義的建構者。或許正是上海觀眾年復一年，用手指投票的動因：當世界充滿不確定，只有真實的故事永不退場。
原標題：《新民藝評丨卜翌：真實的故事永不退場——緣何紀錄片佔據了上海國際電影節C位》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沈毓燁
來源：作者：卜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