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飯,兩代人
"這頓,可是付大價錢請的,兒媳婦結賬。"公公韓志敬端起玻璃杯,盛滿黃橙橙的啤酒,笑容裡帶著不容拒絕,在一桌親朋面前對我說。
我放下筷子,轉身就走。
夏日的夜晚,縣城最好的國營飯店"人民大廈"門前霓虹閃爍,我站在門口,胸口像壓了一塊石頭。
身後傳來服務員穿著白底黑花布鞋"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和程銘遠急促的呼喊:"如意,你等等我!"
我沒有回頭,大步向前走去,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我叫趙如意,今年三十五歲,九零年高中畢業後進了縣棉紡廠做女工,九七年下了崗,嫁給程銘遠已有七年。
程家在鎮上算得上"吃得開"的人家,公公韓志敬曾是供銷社主任,那時候手中握著全鎮的"調配權",誰家要個自行車票、縫紉機票,都得看他臉色。
現在退休了,但那股"官架子"一直沒退,走路時總是雙手背在後腰,說話喜歡用"我看啊"開頭。
婆婆曹淑芳倒是和氣人,以前在供銷社賣布的,手指頭粗糙,布票數得比算盤還快,只是在丈夫面前說不上話。
程銘遠大學畢業後不願回鎮上當"主任的兒子",我倆在省城合夥開了家小服裝店,主要經營從廣州批發來的"時裝"。
剛開始那兩年,我們在城中村租了間不到二十平方的"門面房",天花板上掛著一盞昏黃的燈泡,牆上釘了幾根木條,就是我們的服裝展示架。
那時候,我常常夜裡做夢都能聽見縫紉機"噠噠噠"的聲音,夢裡還在趕製第二天要交的訂單。
頭幾年東挪西借,吃了上頓愁下頓,有時連鹽都得向鄰居家借,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只要程銘遠的爹媽來省城,總要買最貴的西瓜,擺在茶几上顯擺,讓鄰居以為我們很有錢。
這幾年好不容易有了點起色,店裡雇了個營業員,每月營業額能過萬,但房貸、店租、孩子學費和老人醫藥費,月開銷也有八千左右。
小區里辦"紅喜事"要隨份子,孩子上學要交贊助費,日子過得像是在鋼絲上行走。
公公總認為我們"生意紅火",穿的衣服都是"洋氣的名牌",動不動要我們請客,鎮上有人結婚,也由他代我們出份子錢。
婆婆曾偷偷跟我說:"你公公這人,就是個愛面子的。"她的眼睛裡帶著幾十年婚姻生活沉澱下來的無奈。
昨晚他電話里說"老同事聚會",要在鎮上最好的飯店擺一桌,我以為是老人家出錢,沒多想就答應了。
誰知剛坐下,公公便當眾宣布這是我們請的客,還特意叮囑服務員"最好的酒"。
那服務員一身深藍色"的確良"制服,馬上會意地笑著說:"有,有,我們這有五糧液特供,專門給領導用的。"
看著那一瓶瓶"鐵蓋五糧液"上桌,我心裡"咯噔"一下,心想這一瓶怕是要抵我們店裡賣十件衣服的利潤了。
席間公公更是豪氣衝天,用公筷給每位老同事夾菜,點了滿桌山珍海味,還不時向他們誇耀:"我兒子兒媳在省城做大生意,月入幾萬呢!兒媳婦,你說是不?"
公公身邊坐著的張主任,頭髮已經花白,嘴裡叼著"大前門"香煙,眼睛卻不時地瞟向我的手腕和項鏈,似乎在估算價格。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腕上的電子錶,是去年在小商品市場買的,不到五十塊錢,項鏈更是地攤貨,卻被他們當成了"闊綽"的證據。
"這頓,可是付大價錢請的,兒媳婦結賬。"聽到這話,我再也忍不住了。
"爸,不是說好您請客嗎?我們也不是月入幾萬,家裡開銷大,實在付不起這麼貴的酒席。"我的聲音有些發抖。
公公臉色一沉,腮幫子鼓起來:"怎麼,嫌貴?你看看這桌子上誰?都是我的老領導老同事!給我長臉的時候你倒是小氣起來了!"
飯桌上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電風扇"呼呼"的聲音和餐具碰撞的"叮噹"聲。
張主任尷尬地咳嗽一聲:"老韓啊,要不咱們AA制?"
公公的臉"刷"地一下漲得通紅:"瞎說什麼?我韓志敬請客還用AA?我兒子媳婦有的是錢!"
"一月花八千,我可供不起這樣的排場。"我站起身,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像是一隻只無形的手扯著我的衣角。
說完,我轉身走出包廂,心像打翻的五味瓶,又酸又澀。
我站在飯店門口,看著路邊停著的自行車和偶爾駛過的"桑塔納"計程車,想起了我和程銘遠創業時的艱辛。
那時候,我們買不起電動縫紉機,就用婆婆淘汰下來的那台老式腳踏縫紉機,踩得小腿肚子疼,晚上還得用風油精揉。
程銘遠每天天不亮就騎著二八大杠去批發市場拿貨,風裡來雨里去,眼睛裡布滿血絲。
家裡的家用電器一件件添置起來的喜悅,小銘上幼兒園第一天我倆躲在窗外偷看的緊張,店裡第一次日進斗金時我們抱在一起傻笑的場景,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程銘遠追出來,臉上又氣又急:"你怎麼能這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讓我爸下不來台!不管怎麼說,他是我爸!"
"那你去結賬吧,反正我沒帶那麼多現金。"我倔強地說,手指緊緊攥著錢包,指節都有些發白。
程銘遠的目光讓我想起了第一次見他時,那個在大學食堂里害羞地遞給我半個蘋果的男孩子,可現在,我們之間彷彿隔著一道看不見的高牆。
意想不到的是,婆婆曹淑芳居然跟出來了,她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花布衫,頭髮整齊地挽成一個髻,拉著我的手說:"孩子,你別生氣,你公公他..."她欲言又止,眼神裡帶著複雜的情緒。
我突然注意到婆婆的手腕上戴著一串木質佛珠,這是她從不離身的寶貝,據說是她母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
"媽,我不是不孝順,是真的..."我低聲解釋著,喉嚨發緊。
婆婆輕輕拍著我的手背:"我都懂,我都懂。"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被誰聽見一樣。
那晚最終是程銘遠付的錢,他掏出銀行卡時,手微微發抖,我知道那是我們準備用來進秋冬季新款的本錢。
付完錢,程銘遠一言不發地騎上摩托車,載著我回了家,夜風吹過,我的心如同這九月的天氣,涼了一半。
到家後,小銘已經在睡著了,他的書包整齊地掛在椅背上,明天就要交學費了。
我和程銘遠背對背躺在床上,誰都沒說話,但我知道,我們都在為明天發愁。
公公氣得兩天沒理我們,婆婆打電話來說他整天坐在門廊上的竹椅上,搖著蒲扇,嘴裡念叨著"不孝順"。
第三天突然傳來公公住院的消息,說是氣出了高血壓,直接從椅子上栽倒了,幸好被路過的鄰居看見,及時送去醫院。
聽到這個消息,我正在給客人包裝衣服,手一抖,把包裝紙弄皺了。
"去吧,家裡我來看著。"程銘遠說,他的眼睛裡透著疲憊,這些天我們都沒睡好。
我猶豫再三,把店裡的事情交給營業員小李,坐了兩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回到縣裡。
推開病房門,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看見公公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我們去年過年時送的那條灰色毛毯,人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他原本總是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此刻凌亂地貼在前額,眼窩深陷,嘴唇乾裂。
婆婆坐在一旁,手裡捻著那串木質佛珠,見我進來,趕緊起身給我倒了杯水。
"媽,您先回去休息吧,我來照顧爸。"我接過那杯冒著熱氣的白開水,感到一陣內疚。
婆婆搖搖頭:"我不累,就是心裡難受。"說著,她悄悄把我拉到走廊上,低聲說:"你公公退休金被人騙走了,說是什麼'原始股',一開始小賺了點,後來一下子全搭進去了,他不好意思說,就想在老同事面前撐面子。"
聽到這話,我心裡一酸,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最近公公總是要我們多拿錢回家,原來是這樣。
我記起前年春節,公公還特意炫耀過他怎麼"抄底"買進某個股票,賺了一筆,當時我們都不以為然,沒想到他真的迷上了。
那天晚上,程銘遠趕來,我們倆守在病房,看著公公皺巴巴的睡衣和日漸稀疏的頭髮,不由得想起他曾經的威風和自信。
"記得我們結婚那天,爸硬是要擺二十桌,差點沒把我們的積蓄全部耗光。"程銘遠苦笑著回憶。
我點點頭,想起那天宴席上,公公穿著一身簇新的中山裝,胸前別著大紅花,滿面紅光地挨桌敬酒,好像全村人都欠他錢似的。
那時候我還年輕氣盛,心裡埋怨他愛面子,如今看著他消瘦的背影,才明白那是他辛苦一輩子,為數不多能展示自己成就的時刻。
凌晨兩點,公公醒來,看到我們,先是一愣,然後眼圈紅了:"對不起,我不該硬撐..."
"爸,面子重要,但家裡的實際情況更重要。您有困難為什麼不跟我們說?"程銘遠握著父親的手,聲音哽咽。
"我一輩子當領導的人,怎麼好意思伸手要錢..."公公的聲音帶著顫抖,"我那些老同事都看著呢,我這個做父親的,要是連個體面都給不了兒子,還有什麼臉面見人?"
我突然理解了老人那一代人的尊嚴,在他們的年代,"體面"二字,抵得上半條命。
"爸,以後家裡的事,咱們有話直說,不藏著掖著。您是長輩,我們尊重您,但也要量力而行。"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幫他掖了掖被角。
病房的角落裡,婆婆悄悄地抹著眼淚,手中的佛珠輕輕摩挲著。
公公住院的那段日子,我每天往返於醫院和服裝店之間,累得腰酸背痛,但心裡卻莫名地輕鬆了許多。
有一天,公公讓我幫他整理床頭櫃,我在抽屜里發現了一本發黃的存摺,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他這些年來的收入和支出。
最後一頁上,寫著"借銘遠學費,2000元","借銘遠創業,5000元","給銘遠家買冰箱,1500元"...
看著這些數字,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原來,公公心裡一直都記著這些,他不善表達的愛,全都藏在這個小本子里。
出院那天,陽光正好,我們一家人圍坐在醫院外的小花園裡,商量著怎麼幫公公追回被騙的錢。
"咱們每年拿出一部分錢,給爸媽添置生活用品,再按月給些生活費,這樣您二老也有個保障。"程銘遠提議。
婆婆笑著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她的目光在我和公公之間來回,手上的佛珠閃著溫潤的光。
看著陽光下公公泛白的頭髮,我忽然明白,一桌飯,兩代人,隔的不只是金錢,還有彼此不願說出口的愛與倔強。
回家的路上,公公坐在後排,突然問我:"如意啊,你還記得你剛嫁過來那年,我送你的那個紫砂壺嗎?"
我點點頭,那個壺我一直珍藏著,雖然不是什麼貴重物件,但那是公公第一次送我的禮物。
"那壺啊,是我在單位幹了二十年,上級發給我的紀念品,我一直沒捨得用。"公公的聲音很輕,卻讓我心頭一震。
那個我以為普通的紫砂壺,竟然是他珍藏多年的寶貝,卻在我結婚那年,毫不猶豫地送給了我。
回到省城後,我特意把那個紫砂壺從柜子深處取出來,擦乾淨,放在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了婆婆的電話:"你公公昨晚睡前說,想請你們回家吃頓飯,他親自下廚。"
我笑著應下,心裡暖暖的:"好,這次我們帶著小銘一起回去。"
掛了電話,我看著窗外升起的朝陽,想起那天在飯店門口的決絕轉身。
人生如同一條長河,有時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和原則,我們不得不做出一些艱難的選擇。
但更多時候,理解和包容,才是跨越代溝、癒合裂痕的橋樑。
昨晚,程銘遠摟著我的肩膀,輕聲說:"如意,謝謝你。"
我知道,他是在感謝我對他父親的理解和照顧。
我轉過身,靠在他的胸口:"咱們就是這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日曆翻到了九月底,秋風漸涼,我和程銘遠帶著小銘回到了鎮上。
公公親自站在門口迎接我們,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中山裝,整個人煥發出久違的精神。
進門的桌上,擺著一桌家常菜,紅燒肉、清蒸魚、炒青菜,還有我最愛吃的韭菜盒子。
不是山珍海味,但每一道都是公公親手做的,飄著濃濃的"家"的味道。
當我們圍坐在一起,公公端起杯子,不是向我,而是向程銘遠敬酒:"兒子,謝謝你娶了這麼好的媳婦。"
程銘遠笑著,舉杯相迎:"爸,謝謝您培養了我。"
婆婆在一旁微笑著,手中的佛珠靜靜地躺在桌角。
飯後,公公拿出一個紅木小盒子,交給我:"這是我和你婆婆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對玉鐲,泛著溫潤的光澤。
"這是我和你公公結婚時,我娘給的,本想留給兒媳婦,但那會兒你們結婚太匆忙了,我沒來得及給你。"婆婆眼裡含著淚光。
我一時語塞,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媽,太貴重了..."
公公擺擺手:"這哪裡比得上你這些年的付出?我韓志敬這輩子沒什麼本事,就知道死要面子活受罪,還好有你這個明白事理的兒媳婦。"
小銘在一旁好奇地擺弄著那對玉鐲,天真地問:"奶奶,這是什麼?"
婆婆笑著摸了摸孫子的頭:"這是傳家寶,以後要傳給你媳婦的。"
全家人都笑了,連公公也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溫和笑容。
夕陽西下,鎮上的老槐樹投下長長的影子,我站在院子里,看著公公和程銘遠父子倆坐在石凳上,有說有笑。
婆婆走過來,遞給我一杯熱茶:"用你那個紫砂壺泡的,味道就是不一樣。"
我接過茶,輕輕抿了一口,茶香沁人心脾,如同此刻的溫馨與和諧。
回程的火車上,小銘靠在我肩膀上睡著了,程銘遠握著我的手,輕聲說:"如意,你知道嗎?我爸這輩子第一次說他'沒本事',就在今天。"
我微微一笑,心裡明白,這對公公來說,是一個多麼大的轉變。
窗外,田野在暮色中漸漸模糊,遠處的山影連成一線,列車穿行其間,載著我們駛向遠方。
有人說,家是避風港,是溫暖的懷抱;也有人說,家是戰場,是無聲的較量。
而我認為,家,就像這一桌飯,承載著兩代人的期望與差異,也包容著彼此的成長與理解。
當列車駛過一片燈火通明的小鎮時,我突然想起那晚在飯店門口的轉身,如今看來,那不是結束,而是我們這個家庭新篇章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