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和許多人一樣,憧憬著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到來,生活像金子一般,閃耀著迷人的光彩。看草木發芽,看孩子長大,看社會向上。很多人對未來滿懷信心。
這兩年,世界悄然發生變化,很多人像經歷了一生。疫情、戰亂、封閉……毫無準備之下,電影和小說里的情節,一下子就被推到了眼前。黃金歲月,倏忽而逝。確定性留在了昨天,不確定性常常盤旋心頭。
風雲激蕩下,無論是歷史還是個人,都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
在任何一個大變局中,中國先天下之憂的知識分子,都有著幾乎是發自本能的類似反應,那就是在入世和出世之間掙扎。
這段時間,我常常想起杜甫。
聞一多對杜甫的評價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大詩人,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絢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
年少愛李白,中年讀杜甫。「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這些杜甫詩句,很多人都耳熟能詳。但是以前經歷未到,體會不到詩人的心情。這幾年,國內外大事不斷,大轉折大變局就在眼前。杜甫,突然就穿越千年,來到了眼前。
如果不是安史之亂,杜甫可能只能算是一個好詩人。安史之亂打破了盛唐氣象,但也成就了杜甫,讓他成為空前絕後的詩聖。
當理想和文明被打破時,那種心碎的感覺,不亞於失去心愛的人。尤其是那個文明達到了那樣的高度,取得了那麼大的成就,之後卻因為一場動亂陷入無邊混亂和恐懼。這種鮮明對比,深深震撼了杜甫。尤其是自己小兒子被餓死之後,他徹底覺醒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入門聞號啕,幼子飢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
從此,用詩歌揭露社會矛盾,抨擊社會不公,關心百姓疾苦,刻畫大唐王朝盛極而衰的真實底色,成為杜甫詩歌的最大主題。
從《三吏》到《三別》,再到《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杜甫開始一遍又一遍為底層和天下吶喊。杜甫詩中,既有平民生活的煙火之氣,也有江山社稷的滾滾乾坤。很多前人沒有用詩歌表達的內容,杜甫都涉足了。
雖然出身名門世家,但周遭的世界分崩離析後,杜甫用典型儒家的入世姿勢,用人道和正直的方式,做出了自己的回應。
好在生命里並不總是刀光劍影,偶爾也會給人以喘息。
打馬過中原,杜甫乘舟來到了成都。在天府之國,杜甫飄零的身心得到了暫時棲息。在浣花溪畔的草堂中,漂泊半生的杜甫終於有了家的感覺。
那種安寧喜悅,甚至讓他短暫放棄了志向,「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處更何求」。只要有口吃的,我還有什麼其他追求呢?
輕鬆平靜下來的詩人,讓人看到了他的另一面。「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如果不是時局所迫,誰不願意好好經營自己的小日子而去找不自在呢?人生之所以有時要負重前行,往往是因為身不由己,還有那份需要人挺身而出的擔當與責任。
成都四年,是杜甫的短暫出世時光。這段不用擔驚受怕的歲月,不但滋養了詩人的生命,也給中華文明留下了璀璨詩篇。
對於杜甫,我是由衷佩服。對於蘇東坡,我則是頂禮膜拜。
林語堂說過,一提到蘇東坡,中國人總是親切而溫暖地會心一笑。「順境看李白,逆境看東坡。」遇到過不去的坎時,想想東坡若在,他會如何面對?有時如此一想,便豁然起來。
出世與入世,這兩個看似對立矛盾、非此即彼的人生選項,經常折磨中國知識分子,但是天縱其才的蘇東坡則根本不做選擇題,而是將之完美結合,兩而擅之。
蘇東坡無比入世,遇到看不慣的人和事,他誰都敢頂。
朝堂上,王安石變法太激進,反對;司馬光盡罷新法也不妥,反對。
地方上,徐州抗洪、密州滅蝗、杭州修水利、定州整軍紀,每到一處,都是政績滿滿,收穫滿城粉絲。
被貶黃州惠州儋州,若是旁人,灰頭土臉之下,早就心灰意冷,但蘇東坡到哪裡都照樣發光發熱。拯救溺嬰、造橋鋪路、普及文教,就像一個小太陽,他有無窮的能量。
晚年,他總結自己的人生信條:不有益於今,必有覺於後,決不碌碌與草木同腐。
積極入世的同時,蘇東坡其實一直都有一個田園夢。
仕途上,別人都在為升官發財蠅營狗苟,而蘇東坡只想早日實現濟世理想,然後飄然隱去。
在杭州做通判時,一個冷雨秋夜,輾轉難眠的蘇東坡,深悔入仕,通宵不寐,於是作詩:嗟我獨何求,萬里涉江浦。居貧豈無食,自不安畎畝。
即便在仕途巔峰期,位極人臣時,蘇東坡也依然時刻想著歸隱。「明年兼與士龍去,萬頃蒼波沒兩鷗。」他時刻期盼著能和弟弟蘇轍攜手還鄉,像兩隻鷗鳥,沒入浩渺煙波。
他還曾寫信給黃州的鄰居,幫忙照管好東坡上那一畝三分地,說自己早晚會回去種田隱居。
杜甫有成都,蘇軾有黃州。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在蘇軾的絕筆詩《自題金山畫像》中,黃州排在首位。
雖然眉山是蘇軾的故鄉,但是黃州卻是他的精神故園。東坡這個名字,即來自黃州。
蘇軾在黃州期間,創作了《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後赤壁賦》等一批膾炙人口的千古佳作。
某年三月七日,蘇軾和朋友一起出遊。風雲突變,轉眼下起雨來。同行之人都覺得狼狽,只有蘇軾毫不介意,甚至依然欣賞雨景。雨過天晴,蘇軾百感交集,於是一篇《定風波》橫空出世,鼓舞世人千年。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在黃州,他學會了和解,隨遇而安,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世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不論身處何方,高位也好,窮鄉也罷,蘇東坡始終能以出世的態度安頓自我的精神世界,永葆快樂生活的能力;同時,他又以入世的態度力求救濟天下,希望世間安好,蒼生平安。
蘇東坡,為後世中國文人,樹立了一個完美標杆。
我的成長過程中,受杜甫蘇軾這些最優秀的中國古人影響甚深。幼時家中藏書不多,無非是唐詩宋詞和評書演義。少年時,又喜讀金庸,學來的還是傳統那套。工作後,方大量接觸西方一些人物和理論,但是底色早已凝固。其實也無須強分東西方,真誠善良悲憫,這些美好的品質,是不分國界的。只不過中國傳統文人的精神追求,因為環境的惡劣,更多了一絲悲壯色彩。
西漢陸賈說:「夫君子直道而行,知必屈辱而不避也。」
中國歷史上,從來不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君子。「朝聞道夕死可矣」,「道」之貴重,重於生命。
正因為如此,才有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為了理想信念,為了公正道義,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