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荒誕不經。
我們每個人,其實都只是在與這荒誕不經的世界儘力周旋。
有人獨自周旋,有人抱團周旋。
理想與抱負,是周旋下去的動力,但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不得不周旋。
那些年的長安,名士聚集。
但名士,不一定有錢,所以,許多名士困頓於長安,比如杜甫,比如鄭虔……
長安的虹吸效應,大約勝過今天的北上廣,遍地都是名士,人才濟濟。
在一個最不缺人才的地方,想要僅憑才華拼一個前程,實非易事。
一轉眼,杜甫已在長安陪著笑臉奔波數年。
四十歲了啊,還在候補。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少年,早已在時代的屋檐下,黯然低頭,為了養活家人,他不得不努力結交顯貴,但又不得其法。清貴士家,其實做不慣溜須拍馬之事。
少年的杜甫是寫意的,從不曾為考試落地操心,呼朋喚友到處旅行。
但所有的裘馬輕狂,都是在祖父與父親的庇護之下。
當庇護散去,徒留旺族之名,當與這世界苦苦周旋的,還得死命周旋。
官職無著,日復一日地奔走、投遞自己的詩詞,寫那些他不願意寫的歌賦, 為他人歌功頌德,希望得到上官的垂青。
他真的是生不逢時,幾次考試,都遇到那個名叫李林甫的監考官。
一個沒多少文化的人,去給一群站在文化塔尖的名士監考,會是什麼結局?
且這位監考官,偏偏還是皇帝身邊的紅人。
能考中的概率比被雷劈中還低,杜甫又憑什麼倖免?
沒米下鍋的時候,就上山采幾味勉強識得的草藥,拿到藥鋪賣了,再去買點太倉米充饑。
他的祖父,是初唐詩人,官至膳部員外郎,他的父親,官拜兗州司馬。狂放不羈的性格,大約來自遺傳,他的爺爺就很是恃才傲物。
生在名門望族也有名門望族的無奈。而這種無奈,身處困頓才能有深刻的體會。
困頓的杜甫,那一年窮游到濟南,當地一些人知道杜審言的孫子來了濟南,都想見見他,於是狼狽落魄的杜甫,不得不挺起腰桿、硬著頭皮接受別人對於杜家這名門望族子孫的審視。
長安,是高門大戶的長安。貴胄們無所事事、按金如土、宅邸深深。
啟夏門旁一間破屋,是杜甫在長安的家。
這間屋子是真破啊,破到什麼程度?他自己說「多雨生魚,青苔及榻」。
一扇破木門,門內青苔連榻,門外積水成塘。貧病交加的杜甫感慨萬千:「我棄物也,四十無位,子不以官遇我,知我處順故也。」
任何朝代,情商都不能下線。太過剛正不阿,太過書生意氣,都註定一生落魄。
不是有才華,就一定能飛黃騰達。處處都是象狗一樣與這世界周旋的名士,那裡有那麼多的不為五斗米折腰!
厭倦了那些不是獻詩就是獻賦、溜須拍馬的日子,於是把僅有的那點錢,都換了濁酒,在鄭虔四面漏雨的茅草屋裡,就著殘燈、剩菜,狂歌當哭。
這位廣文館博士,比杜甫還窮。貴胄們連肉都吃膩了,詩書畫三絕的廣文先生,卻連飯都沒得吃,官當到這一步,如何能不失意?一番嘲諷和自嘲之後,杜甫終於決定離開長安,另求他途。
也許,從那時起,他就染上了嗜酒如命的惡習吧。
在草堂,他仍然窮困,僅有的一點點錢,都換成了浣花溪畔的醉卧。
不逢迎別人的時候,他的詩里有酒,酒里裝著家國百姓和他的潦倒與自尊。
不逢迎,又能怎麼辦?總得要活下去。
縱才華橫溢,無奈命運暗淡,他的官實在太小了,小到連被叛軍抓回長安,他還可以在長安自由行走,太不重要了。
就是這樣一個小官,都已經是數年委屈自己,違心奉承高官顯貴,好不容易得到的任命。但這份任命,到底也沒能救回他的小兒子。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最悲哀的,莫過於除了悲哀,便是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