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售的房子
兒子托朋友請了個中介,第一次上門就急著說:"爸,這事不能拖,房子過戶給我,您住這邊挺不方便的,我在西區給您租了單間,離我近,照顧您方便。"
我沉默著,手裡捏著那把用了二十多年的鑰匙,鑰匙圈上還掛著一個已經褪色的小葫蘆,是兒子小學時送我的。
鑰匙在手心裡發燙,彷彿要烙進我的皮肉里。
眼前浮現出這套三居室的每一寸磚瓦,那是我一磚一瓦壘起來的家啊,是我半輩子的心血和汗水。
"爸,您在聽嗎?房子現在市值兩百多萬了,過戶給我也是為了保住咱家的財產。"兒子見我不說話,語氣急促起來,"您這個年紀,萬一有個閃失,遺產稅多麻煩。"
我抬頭看了眼坐在沙發上的兒子,他西裝革履,頭髮一絲不苟地梳著,眼神里閃爍著我讀不懂的光。
我想起了那個曾經會為一顆糖果歡呼雀躍的小男孩,那個因為媽媽離開而夜夜做噩夢的孩子,那個高考填志願時信誓旦旦說要好好孝順我的青年。
如今,這個男孩變成了眼前的陌生人。
我輕輕嘆了口氣,沒有直接回應,只是問道:"小周,你媽走那會兒,你才多大?"
兒子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提起這個,"初一吧,怎麼突然提這個?"
"時間過得真快啊。"我笑了笑,看向窗外。
那是九十年代初,我從國營廠子下崗後,什麼活兒都干過。
工地上扛過水泥,手掌磨出了厚厚的繭子,晚上疼得睡不著覺,我就咬著牙用熱水泡,然後塗上一層風油精。
街頭擺過小攤,冬天冷得手指發紫,我就在旁邊生個小火爐,時不時搓搓手,嘴裡哈著熱氣。
就連收破爛也干過,推著吱呀作響的三輪車,嗓子喊啞了,換來幾塊錢。
手上的老繭磨了一層又一層,攢下的錢卻總不夠看。
閨女出嫁了,男方家條件不錯,我也就沒多操心,可兒子剛上初中那年,他媽卻走了,扔下一句"活得太累",就跟著個開運輸公司的老闆跑了。
當時,我抱著兒子,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爸,媽媽是不是不要我們了?"兒子問,眼睛紅紅的,卻硬是不讓眼淚掉下來。
"不是的,小周,媽媽只是......只是累了。"我笑著說,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下來。
從那以後,我更拚命地工作,想給兒子一個安穩的家。
那些年,兒子放學回來總是一個人,煮速食麵吃,作業做完了,就坐在窗前發獃。
我常常凌晨才回來,看見他趴在桌上睡著了,書本還攤著,檯燈的光暈在他稚嫩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我不敢驚動他,只輕輕地把毯子給他蓋上,然後坐在一旁看他睡覺,心裡滿是心疼和自責。
有一天晚上,我回來特別晚,發現兒子在門口的樓梯上等我,蜷縮著身子睡著了。
我急忙把他抱進屋,他迷迷糊糊地醒來,說:"爸,我夢見媽媽回來了,她說要帶我走。"
我的心揪成一團,緊緊地抱住他:"爸爸不會讓你走的,爸爸會一直陪著你。"
那一刻,我下定決心,一定要給兒子一個真正的家。
終於在他高考那年,我攢夠了首付,貸款買下了這套房。
搬進來那天,兒子撫摸著嶄新的牆面,眼裡閃著光:"爸,咱們終於有自己的家了。"
我心裡比吃了蜜還甜,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為了還房貸,我依然起早貪黑地工作,可心裡有了底氣,幹什麼都有勁兒。
兒子考上了重點大學,我省吃儉用給他湊學費。
他放假回來,我們就在這個小家裡,一起做飯,看電視,說說笑笑,日子雖然清貧,卻也幸福。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房貸早已還清,兒子大學畢業,工作,結婚,都順風順水。
我一直覺得,這套房子,是我留給他最後的財產,可沒想到他這麼急著要,而且是以這種方式。
"爸,您考慮得怎麼樣了?"兒子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抬頭看著他,他眼裡閃過一絲不耐煩,又很快掩飾起來。
"行吧,過戶就過戶。"我點點頭,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吃驚。
兒子臉上立刻綻放出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爸,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您的。"
過戶手續很快辦完,我看著那張寫著兒子名字的房產證,心裡五味雜陳。
搬家那天,兒媳婦沒來,只有兒子幫我收拾東西。
我的東西不多,一個舊皮箱就裝下了大半。
臨走前,我站在客廳中央,環顧四周,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這裡是兒子第一次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我們慶祝的地方;這裡是我們一起熬過春節守歲的地方;這裡是承載了我們父子二十多年悲歡的地方。
兒子催促著:"爸,走吧,別磨蹭了。"
我點點頭,最後看了一眼,輕輕帶上了門。
所謂的"單間"比我想像的還要小,十五平米,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小桌,窗戶對著一堵灰牆,連陽光都很少照進來。
兒子把我的箱子放下,說了句"您先適應一下,我先走了",就匆匆離開了。
我坐在床邊,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孤獨和無助。
那天晚上,我沒怎麼睡著,聽著隔壁鄰居的電視聲,想著自己的處境,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兒媳周末來看我一次,帶些水果和飯菜,寒暄幾句就走了。
兒子更忙,兩周才來一次,每次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爸,您還適應嗎?"他問,眼睛卻看著手機。
"挺好的,挺方便的。"我笑著說,心裡卻在流淚。
有一次,我提出想回老房子看看,被兒子一口回絕:"那邊正在裝修呢,灰塵大,您這把年紀,別去了。"
我點點頭,不再堅持。
一個月過去了,我漸漸習慣了這個小屋子,習慣了孤獨,習慣了被遺忘的感覺。
在小區花園散步時,我遇到了老廠的王師傅。
他比我大幾歲,拄著拐杖,見了我直搖頭:"老周啊,怎麼淪落到這地步?孩子不孝順啊!"
我笑笑沒說話,只是邀請他到我那兒喝茶。
簡陋的房間里,我給王師傅沏了杯茶,他環顧四周,嘆了口氣。
"你那房子呢?聽說是三居室,挺氣派的。"他問。
"過戶給兒子了,他說照顧我方便。"我平靜地回答。
王師傅放下茶杯,直視著我的眼睛:"老周,你太實誠了,現在的年輕人,哪有幾個真心孝順的?我女兒也曾把我接去住,結果呢?三個月就嫌我礙事,非讓我回自己家。"
"各家有各家的難處。"我沒有多說什麼,心裡卻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我悄悄聯繫了中介,把房子掛了出去。
中介小夥子一開始還擔心我沒有房產證,我笑著解釋:"房子雖然過戶給兒子了,但簽了委託協議,我有權處置。"
其實,這是謊話,但我知道兒子平時忙,根本不會有時間去過問這些事。
再說,他不是一直說那房子是給我養老的嗎?那我自己處置,也沒什麼不對。
兩個月後,房子以二百三十萬成交。
簽合同那天,我手有些抖,心裡卻異常平靜。
我把錢存進銀行,隻字未提。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依然過著簡單的生活,每天在小區里散步,偶爾和鄰居聊聊天。
心裡卻像是揣著一個秘密,既緊張又興奮。
直到一天晚上,兒子突然闖進我的小屋,臉色鐵青,手裡拿著一份文件。
"爸!您把房子賣了?您知不知道現在房價多高?那可是我的全部家底啊!"他幾乎是吼著說。
我看著他,這個曾經瘦弱的孩子,如今已是商場精英,眼中卻只剩算計和憤怒。
"是啊,賣了。"我平靜地說,"你不是說這房子舊了嗎?我尋思著,萬一我哪天病了,醫藥費得有著落。我這把年紀,也不能一直麻煩你們小兩口。"
兒子愣住了,他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麼坦然地承認。
"您......您怎麼能這樣?那是我的房子!"他的聲音帶著顫抖。
"是啊,是你的房子。"我點點頭,"但你不是說那房子是給我養老的嗎?我想了想,與其住在這個小屋子裡等死,不如把錢拿出來,活得有尊嚴一點。"
兒子的額頭上青筋暴起,他咬牙切齒地說:"您知不知道我為了那套房子,準備了多久?我還打算翻新後再賣掉,至少能賣三百萬!現在全被您毀了!"
我看著他,心裡一陣陣刺痛。
原來,在他眼裡,那個承載了我們父子情深的家,只是一個可以轉手倒賣的商品。
"小周,你還記得咱們剛搬進那個家時,你說過什麼嗎?"我輕聲問。
兒子一愣,顯然想不起來了。
"你說,'爸,咱們終於有自己的家了',你說那是你這輩子最幸福的一天。"我的聲音有些哽咽,"可現在,那個家在你眼裡,只值三百萬?"
兒子的臉色變了又變,眼中的怒火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困惑和愧疚。
"爸,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的聲音低了下來。
恰好這時,對門的老王來敲門。
他是看我搬走後,特意來找我的,成了我在這個陌生環境中唯一的朋友。
他坐下來,看了看我和兒子緊張的氣氛,笑呵呵地對我兒子說:"小周啊,你爸當年在廠里多能幹啊,就是太實誠。"
他轉向我:"老周,那天你跟我說,賣房子是為了給兒子準備一筆醫藥費,怕自己老了生病拖累他,我就知道你還是心疼孩子。"
兒子愣住了,看向我:"爸,您是為了這個?"
我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你還記得那年你得了肺炎嗎?我守了你三天三夜,為了湊醫藥費,我把僅有的一塊金錶都賣了。那表是你爺爺留給我的,我一直捨不得戴,卻捨得賣。"
兒子的眼圈紅了,他跪在我面前,抱住我佝僂的身體:"爸,對不起...我錯了..."
老王識趣地告辭,臨走時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年輕人,好好珍惜吧,世上沒有比親情更珍貴的東西了。"
那天晚上,我把存摺拿出來,放在兒子面前:"這錢我存你名下了,但有個條件,陪我去趟青海湖。我這輩子沒去過遠的地方,你媽在的時候,我們總說等有錢了就去旅遊,結果一直沒機會。"
兒子接過存摺,卻又輕輕放回桌上:"爸,這錢是您的,我不能要。至於青海湖,我一定陪您去,不僅去青海湖,您想去哪裡,我都陪您去。"
我搖搖頭:"錢你拿著,但別再急著買房子了。房子只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人才是最重要的。"
兒子低著頭,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爸,我真的錯了,我被金錢蒙蔽了雙眼,忘了您這些年為我付出的一切。"
我拍拍他的肩膀:"兒啊,人這一輩子,難免會犯錯,關鍵是知錯能改。你媽走了,這麼多年,我就你這一個親人了,我捨不得怪你。"
一個月後,我們真的去了青海湖。
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住星級酒店,第一次走那麼遠的路。
兒子特意請了年假,一路上照顧我無微不至,比當年我照顧他還要細心。
我們站在青海湖邊,看著日出。
金色的陽光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遠處的雪山倒映在湖水中,美得像一幅畫。
兒子握著我的手,像小時候那樣緊緊的,他的手比我的大多了,也粗糙了不少。
"爸,這房子的事,是我太功利了。"他輕聲說,"我保證,以後真心孝順您,不是因為錢,是因為您是我爸。"
我笑了,沒說話,只是望著遠方。
有些事,不需要說破。
人這輩子,房子能賣,但親情不能丟。
在這遼闊的天地間,我突然覺得,自己這一生,值了。
回來後,兒子和兒媳商量著,把我接回了他們家住。
不是那個我曾經的三居室,而是他們新買的四居室,給我準備了一個陽光充足的房間。
兒子找了新工作,離家更近,每天都能回來陪我吃晚飯。
兒媳也對我態度大變,常常變著花樣給我做可口的飯菜。
老王來看我,嘖嘖稱奇:"老周,你這招真絕啊,一出手就把兒子教育明白了。"
我笑著搖搖頭:"不是我教育他,是他自己想明白了。親情這東西,不是用錢能衡量的。"
如今,我依然會在清晨起床,站在陽台上看日出。
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溫暖而明亮。
我知道,在生命的最後旅程上,我不再孤獨。
那套房子,我不後悔賣掉,因為它換來的不是二百三十萬,而是一份失而復得的親情。
錢沒了可以再賺,房子沒了可以再買,但親情一旦失去,就很難再找回來。
人到暮年,最怕的不是沒錢沒房,而是沒人陪伴。
我看著兒子和兒媳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心中滿是安寧與幸福。
這才是我想要的家,不在於房子的大小,而在於心與心的距離。
我輕輕握緊那個已經褪色的小葫蘆鑰匙鏈,這是我唯一從老房子帶出來的東西,它見證了我們父子之間的疏遠與和解。
有時候,失去才是另一種獲得。
我笑了笑,迎著陽光,走向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