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木盒
那年冬天,大哥捧著一個木盒來到我家。
他眼眶泛紅,聲音低沉得近乎耳語:"老三,這是你嫂子讓我轉交給你的。"
我接過木盒,心頭一緊。
大哥苦笑一聲:"你知道嗎,老三,我不是人。"
這句話像一記重鎚砸在我心上,連同那木盒的分量,幾乎要將我的手臂壓斷。
十年前,正是我挑嘮大哥離婚的事,如今木盒裡裝的是什麼?我不敢想。
窗外,北風呼嘯著刮過老舊的磚瓦房,發出"嗚嗚"的聲響,彷彿在為某種即將揭開的真相哀嘆。
大哥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我這才回過神來,趕忙把他讓進屋裡,倒了杯熱茶。
"你嫂子…她身體還好吧?"我小心翼翼地問道,目光卻始終不敢落在那個木盒上。
"好多了,醫生說再養半年就能恢復。"大哥的眼神飄向遠方,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我們沉默著,茶水的熱氣在冬日的屋子裡緩緩升騰,如同那些年無處安放的情緒。
倏然間,記憶的閘門被打開,往事如潮水般湧來。
八十年代末,我們那個小縣城裡,結婚三年不生孩子就會被七大姑八大姨指指點點。
大哥和嫂子結婚五年無子,街坊鄰居開始背後嘀咕:"周家老大媳婦怕是有啥毛病,這麼多年了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聽了這些閑言碎語,便開始在大哥耳邊打小報告:"大哥,嫂子怕是有問題,咱爹娘年紀大了,想抱孫子,你得為咱周家香火考慮啊!"
那時的我,剛從技校畢業,在縣裡的拖拉機廠當了個小會計,自以為懂得了人情世故,總愛對大哥的婚姻指手畫腳。
說來也怪,在廠里,我是出了名的老實巴交,可一回到家,面對大哥和嫂子的婚姻,我卻像變了個人似的,嘴上不饒人。
記得那年臘月二十九,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吃團圓飯。
母親張羅著各種家常菜,父親喝著自釀的米酒,笑得合不攏嘴。
隔壁李奶奶來串門,看見我嫂子便笑呵呵地說:"大妮子,明年可得給周家添個胖小子啊!"
母親的笑容僵在臉上,父親咳嗽了一聲,大哥低頭扒飯,只有嫂子勉強應著:"李奶奶,有您老的吉言,會的。"
我看不下去,酒勁一上來就開了口:"嫂子,你這話都說五年了吧?咱爹娘盼著抱孫子都盼成望月了。"
大哥的筷子"啪"地一聲落在桌上。
"老三,你喝多了!"父親厲聲喝道。
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大哥,你也該為自己想想了,咱周家就你一根獨苗,要是…"
沒等我說完,大哥重重拍了桌子:"閉嘴!你嫂子怎麼樣不用你操心!"
飯桌上一片寂靜,父親嘆了口氣,母親偷偷抹淚。
嫂子端著一碗熱湯,站在門口,臉色慘白,如同剛下過的雪。
那碗湯終究沒有端到桌上,嫂子默默放下,轉身走進了廚房。
那夜,我聽見大哥和嫂子的房間傳來壓抑的啜泣聲,還有大哥低沉的安慰。
次日清晨,嫂子紅著眼睛,依舊笑著給每個人盛粥,彷彿前夜的不愉快從未發生過。
那頓年夜飯成了一道無形的裂縫,將我和大哥、嫂子的關係悄然分開。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九十年代初,改革的浪潮席捲全國,我們縣裡的國營企業也不例外。
大哥所在的縣棉紡廠率先改制,一大批工人下崗。
大哥作為車間班長,堅持到最後,卻也難逃厄運,拿著幾千塊錢的遣散費回了家。
那段日子,大哥背著一屁股債,靠著那點遣散費,在縣城南門外租了間小鋪面做服裝生意。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批發市場拿貨,晚上數錢時常常愁眉不展。
我以為嫂子是拖累,每次見面,都要說幾句風涼話。
"大哥,你看隔壁張三媳婦,人家不但自己開廠,還給張三找了個副廠長當,人家小兩口日子過得多紅火啊!"
大哥從不還嘴,只是眼神漸漸疏遠,我們兄弟間的往來也越來越少。
嫂子卻常來我家,每次都帶些自己做的小點心,還幫我洗衣服、收拾屋子。
我媳婦不止一次對我說:"你嫂子心眼實在,你別老是說她。"
可我不聽,依舊我行我素。
九六年,我調到縣財政局工作,日子過得順風順水。
每逢家庭聚會,我都要炫耀一番自己的"顯赫地位",話里話外透露著對大哥小本經營的不屑。
嫂子總是微笑著聽我說完,然後輕聲道:"老三有出息,是咱周家的光榮。"
大哥則一言不發,埋頭喝酒。
直到那年冬天,父親突發腦溢血,全家人手忙腳亂之際,大哥二話不說掏出兩萬塊錢,交給醫院。
"你哪來這麼多錢?"我驚訝地問。
大哥沒回答,倒是嫂子悄悄告訴我:"這是我們這些年攢的一點積蓄,原本想換個大點的鋪面的。"
那一刻,我心裡湧起一股莫名的酸楚。
父親住院期間,嫂子幾乎寸步不離地照顧,喂水喂飯,端屎端尿,從不叫苦。
而我只是偶爾去醫院轉轉,大部分時間還在單位忙工作。
父親康復出院那天,拉著嫂子的手,老淚縱橫:"閨女,苦了你了。"
嫂子笑著搖頭:"爹,您說哪裡話,這都是兒媳婦應該做的。"
聽到這話,我低下了頭,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慚愧。
可人就是奇怪,明知道自己錯了,卻不肯輕易認輸。
我依舊時不時地在大哥面前提起生子的事,甚至給他介紹了幾個"條件不錯"的女人。
"大哥,你都四十了,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我振振有詞,"嫂子要是真為你好,就該主動提出離婚,讓你再找個能生的。"
大哥聽了這話,眼神冷得嚇人:"老三,你再胡說八道,我們兄弟就斷絕關係!"
那是大哥第一次對我發這麼大的火,我被鎮住了,悻悻地不再提這茬。
但心裡的疙瘩卻越結越大。
兩千年初,我和大哥因為父母的贍養費起了爭執,徹底斷了來往。
那幾年,縣裡發展迅速,我靠著手中的一點權力,置辦了房產,生活越發滋潤。
偶爾從母親口中得知大哥的消息:他的服裝店開了分店,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嫂子學了電腦,幫忙管理賬目;他們買了縣城最早的一批商品房。
聽著這些,我心裡既欣慰又酸澀,但驕傲不允許我主動去找大哥言和。
直到去年冬天,母親打電話告訴我:"你嫂子住院了,子宮里長了腫瘤,大夫說可能是多年積鬱成疾。"
我聽了,心頭一震,問道:"嚴重嗎?"
"手術做了,大夫說問題不大,需要好好休養。"母親嘆了口氣,"你大哥這些天都沒合眼,人憔悴得不像樣子。"
掛了電話,我久久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心中一片茫然。
第二天,我買了些補品,鼓起勇氣去了醫院。
推開病房門的一瞬,我愣住了。
大哥坐在病床前,頭髮已經半白,正削著一個蘋果,動作笨拙卻認真。
嫂子靠在床上,憔悴的臉上依舊掛著溫柔的笑容。
看見我,兩人都愣了一下,隨即嫂子招呼道:"老三來啦,快坐。"
彷彿我們從未有過齟齬。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從小時候的趣事到現在的工作生活,唯獨避開了那些年的不愉快。
臨走時,嫂子拉住我的手,輕聲說:"老三,有些事,我想讓你知道。"
我疑惑地看著她。
"等我出院,會讓你大哥帶些東西給你。"嫂子的眼神複雜而深沉,"希望你能理解我們。"
我不明所以,只能點點頭。
回到家,我輾轉難眠,嫂子的話在我腦海中縈繞不去。
就這樣過了兩個月,直到今天,大哥帶著那個木盒出現在我家門口。
現在,木盒就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散發著歲月的氣息。
大哥看著我:"打開吧,老三。"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掀開盒蓋。
裡面整齊地碼放著一疊泛黃的紙張和照片,最上面那張是一張醫院的診斷證明,日期是一九八九年五月,大哥結婚前一年。
我拿起來細看,只見上面赫然寫著:先天性無精症,不孕不育。
我手如篩糠,幾乎要拿不住那張薄薄的紙。
原來,不育的是大哥。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大哥,他苦笑著點點頭:"是的,老三,我從結婚前就知道自己無法生育。"
"那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們?"我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告訴你們什麼?告訴全世界我周明不是個完整的男人嗎?"大哥的目光中充滿了痛苦,"在那個年代,一個不能生育的男人,是要被全城人笑話的。"
我啞口無言,想起那些年我對大哥說過的刻薄話,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你嫂子知道嗎?"我顫抖著問道。
"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大哥的眼裡噙著淚水,"我們結婚前,我把診斷書給她看了,告訴她可以反悔。"
"她怎麼說?"
"她說,娶她的是我這個人,不是我的種子。"大哥的聲音哽咽了,"她說,有我就夠了。"
我繼續翻看盒子里的東西,發現了許多我從未見過的照片和物件。
大哥失業那年,嫂子偷偷做服裝廠的計件工,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勞動所得,全都交給大哥還債。
照片上,嫂子的手指被縫紉機扎得傷痕纍纍,卻依然微笑著。
大哥小商店開張那天,嫂子熬了一整夜,做了條大紅橫幅,上書"周家服裝店"五個燙金大字。
照片里,嫂子站在店門口,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確良上衣,笑得比陽光還燦爛。
還有嫂子寫給大哥的信:"大明,咱們不要孩子也行,有你就夠了。今生跟了你,我值了。"
信紙已經泛黃,邊角都磨損了,可見被翻看的次數之多。
盒子最底層,是一本存摺,上面記錄著嫂子每月偷偷存下的錢,從一九九零年開始,每月幾十塊,到後來幾百塊,一直持續到現在。
存摺上整整齊齊寫著用途:"以後領養孩子用"。
窗外北風呼嘯,我卻如坐火爐。
想起那些年,嫂子默默承受著外人的閑言碎語,大哥為了保護她的尊嚴,寧願背負"不是男人"的罵名。
而我,親弟弟,竟是最鋒利的那把刀,不斷戳向他們本就傷痕纍纍的心。
"大哥,對不起。"我喃喃道,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大哥坐在我對面,手指不停搓著那隻早已乾淨的茶杯:"老三,是我對不起你嫂子。前些日子她住院,醫生說她子宮裡長了腫瘤,可能是常年的心理壓力導致的。"
大哥聲音哽咽:"這些年,她從沒埋怨過我一句。而我,連個孩子都給不了她。"
"我才是不是人。"我低下頭,羞愧難當。
記得小時候,大哥總背著我去河邊摸魚,把最大的魚分給我;上學時,他省下午飯錢給我買課本;甚至我結婚時,他賣掉僅有的一塊手錶給我添置傢具。
這樣的大哥,我怎麼忍心傷害?
門外傳來敲門聲,我去開門,竟然是嫂子,她穿著厚厚的棉襖,面色依舊蒼白,卻帶著溫和的笑容。
"我猜你大哥在這兒。"她笑著走進來,"外面下雪了,怕他回不去。"
看見桌上打開的木盒,嫂子愣了一下,隨即瞭然地點點頭:"你都看了?"
我點點頭,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嫂子坐下來,輕聲道:"老三,這些年你一直誤會我們,我和你大哥商量了很久,決定告訴你真相。"
"嫂子,對不起。"我哽咽著說,"這些年,是我不懂事,說了那麼多難聽的話。"
嫂子擺擺手:"都過去了。其實我們也想過領養孩子,但又怕將來孩子知道真相會受傷害,就一直沒敢邁出那一步。"
"現在我們年紀大了,也看開了。"嫂子微笑著,眼裡閃著淚光,"人這一輩子,有個相伴到老的人,就足夠了。"
那晚,我和大哥喝到很晚。
外面下起了雪,他搖搖晃晃站起來:"你嫂子病好了,我得回去了。"
我攙著他,淚流滿面:"大哥,對不起。"
大哥拍拍我的肩膀:"傻小子,都是一家人,說啥對不起。"
他醉醺醺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差點忘了,這個給你。"
我打開布包,是一塊紅木雕刻的魚。
"還記得咱們小時候摸的第一條魚嗎?"大哥笑了,"我讓木匠照著那條魚的樣子刻的,一直想送給你,一直沒機會。"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抱住大哥嚎啕大哭。
一周後,我主動去了大哥家。
嫂子憔悴卻溫和,見我來了,笑著說:"老三,來得正好,幫我擇菜。"
好像從前的事從未發生。
飯桌上,嫂子做了一桌豐盛的菜,有我愛吃的回鍋肉,有大哥喜歡的紅燒鯽魚,還有母親拿手的白切雞。
我端起酒杯:"大哥,嫂子,對不起。"
大哥擺擺手,嫂子眼裡含著淚光。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夫妻之情,什麼是家人。
不是血緣,不是孩子,而是那種無論風雨,都願意相守一生的決心。
飯後,嫂子拿出一張表格給我看:"老三,我和你大哥商量好了,要去福利院領養一個小女孩。"
那是一張領養申請表,嫂子和大哥的名字工工整整地簽在上面。
"大哥年紀大了,該享福了。"嫂子柔聲說,"有個孩子在身邊,也熱鬧。"
大哥在一旁抹著眼角:"你嫂子身體才剛好,我不同意,可她非要去。"
嫂子白了他一眼:"裝什麼不樂意,昨天是誰偷偷去買小床小被子的?"
大哥難得地紅了臉,我們三人相視大笑。
笑著笑著,我又哭了。
想起這麼多年的隔閡與誤解,多少歡喜與淚水都浪費在無謂的爭執中。
正如嫂子說的,人這一生,不就是為了遇見那個願意與你共同面對一切的人嗎?
窗外,春雪初霽,陽光透過玻璃灑在我們三人身上,溫暖而明亮。
大哥摟著嫂子的肩膀,眼中滿是深沉的愛意。
我握著那塊木雕的小魚,心中五味雜陳卻又無比溫暖。
那條魚,是我與大哥之間的第一份記憶,也將成為我們新生活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