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籃子真情
"大過年的,你怎麼還來了?孩子剛出生,家裡亂著呢。"母親冷冰冰的聲音從門內傳出,我在炕上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我叫周麗華,今年二十二歲,六九年高中畢業後分配到城裡紡織廠當了一名擋車工,去年嫁給了同廠電工班的楊建國。
那是一九七三年的臘月,天寒地凍。我們這座北方小城,家家戶戶的玻璃窗上結滿了厚厚的冰花,像一幅幅天然的剪紙。
婚後,我和丈夫只有一間十來平米的平房,土坯牆,泥巴地面,鋪著褪了色的藍花布。屋裡一張木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就是全部家當。
我是家中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二弟周長江在農機廠當鉗工,去年也結了婚,媳婦叫張巧雲,是附近高家村的姑娘。
巧雲嫁過來那天,我記得很清楚。她穿著一身鮮紅的的確良褂子,腳踩一雙嶄新的膠鞋,手挎一個藤籃,裡面放著她的嫁妝:兩件棉衣,三條褲子,幾件貼身衣物,還有她娘縫的一床棉被。
"不多,但都是我自己做工換來的。"她笑著對我說,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那時候我就覺得這個弟媳婦實在,會過日子。
可惜好景不長。自從巧雲進門,家裡的氣氛就像換了季節。
母親是舊社會過來的人,講究"婆婆不動筷,媳婦不敢吃"的規矩。在她看來,兒媳婦就該像她當年一樣,起早貪黑,任勞任怨,把婆家當成自己的家。
巧雲卻不同。她是新社會的姑娘,念過初中,懂得"男女平等",覺得現在大家都是工人,掙的都是國家的工資,家務事應該平分。
"做飯洗衣服,難道就該女人幹嗎?長江也有手有腳呀!"有一次,巧雲這樣說道。
母親聽了,臉一下沉了下來:"我當年伺候你公公,照顧你爸爸,什麼時候喊過一聲苦?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知好歹!"
就這樣,兩人為了誰該洗碗、掃地這些小事,沒少紅臉。我夾在中間,既要顧及母親的面子,又不想讓弟媳受委屈,真是難為。
我們一家人住在廠子分的筒子樓里,兩間小屋,前後不過二十多平米。冬天沒暖氣,只有一個小煤爐,"噝噝"地往外冒著熱氣。為了省煤,我們常常圍坐在爐子旁,一家人擠在一起,有說有笑。可自從巧雲來了,這種溫馨少了許多。
七二年冬天,那是個特別冷的年份,自來水管都凍住了,大家只能去街口的水龍頭排隊挑水。母親和巧云為了誰該去挑水,當著全家人的面爭執起來。
"你是年輕人,力氣大,該你去!"母親撂下話,捂著腰直嘆氣。
"我昨天值了夜班,今天還要加班織布!憑啥每次都是我去?"巧雲紅著眼圈反駁。
那次之後,兩人幾乎不說話,家裡冷得像冰窖。我不止一次勸母親:"媽,巧雲年輕不懂事,您多擔待些。"
母親只冷哼一聲:"沒規矩的東西,進門就想翻天!想當家,沒那麼容易!"
七二年底,我懷孕了。消息傳開,母親喜出望外,連做夢都笑醒。巧雲也主動來看我,還悄悄塞給我幾個熟雞蛋:"嫂子,趁熱吃了,補身子。"
有了孩子,我彷彿有了和解的籌碼,經常勸母親:"媽,您和巧雲都是為這個家好,何必為些雞毛蒜皮的事鬧得不愉快?"
母親嘆口氣:"你不懂,這是原則問題!她不認我這個婆婆,我怎麼能認她這個兒媳?"
七三年臘月,我生下了女兒,取名楊小雪,因為那天北風呼嘯,鵝毛大雪紛飛。按老規矩,我要坐月子。母親辭了廠里臨時工的活,搬來我家照顧我,每天變著法子給我煮小米粥、燉雞湯,生怕我吃不好,奶水不足。
"閨女,還是生個胖小子好啊!"母親一邊幫我換尿布,一邊說,"男孩兒中用,將來有依靠。"
我笑笑不說話。其實我和建國都挺喜歡女孩的,女孩乖巧,將來能貼心。只是這話不敢當著母親說,怕她又念叨"傳宗接代"那一套。
那陣子,我們家那扇木門縫隙大,北風一吹就"吱嘎"響,冷風往裡鑽,屋裡怎麼燒爐子都暖和不起來。建國用報紙糊了門縫,又找來一塊厚棉簾掛在門後,這才好些。
正月十五那天,正午時分,外面的雪剛停,有人敲門。
"誰呀?"母親放下手裡的活,有些不耐煩。她正在給小雪做虎頭鞋,說是驅邪避災。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輕輕的,像是怕驚動了誰。
母親拉開門,站在門口的是巧雲,頭髮上落著雪花,臉凍得通紅,手裡提著一個舊竹籃。
"二嬸,我來看看嫂子和孩子。"巧雲搓著通紅的手,臉上帶著不自然的笑容。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棉襖,腳上是一雙單薄的布鞋,褲腳上沾滿了雪水。
母親將她讓進屋,臉上的表情複雜。我知道,這是她第一次叫巧雲"二嬸",而不是直呼其名。
巧雲放下籃子,掀開蓋布,裡面整整齊齊碼著二十多個土雞蛋,個個又大又圓,殼上還帶著些許泥土,看起來新鮮得很。
"這麼冷的天,你跑這一趟幹啥?"母親聲音依然生硬,但我聽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動。
我注意到巧雲的雙手布滿了凍瘡,紅腫開裂,有些地方結了痂。見我看她的手,巧雲趕緊把手藏到身後。
"嫂子坐月子需要補身子,這是我特意從娘家帶的土雞蛋,一個頂倆,城裡買不到這麼新鮮的。"巧雲搓搓手,"婆——娘,您看這雪小了,我想著趕緊過來,省得路上太滑。"
在我們這兒,稱呼婆婆為"娘"是尊敬的表現。巧雲這一聲"娘",叫得有些生硬,卻是發自內心的。
"你娘家不是在三十里外的高家村嗎?這天氣,公交車都停了吧?"母親盯著她問,眼神有了些變化。
巧雲低著頭:"沒去娘家。這是我攢了工分,跟大隊養雞場的王婆婆換的。她那兒的雞都是糧食喂的,下的蛋黃多,適合做奶黃蛋餅。"
"你大老遠跑去養雞場?昨天不是還下大雪嗎?"我驚訝地問。
巧雲笑笑:"也不遠,就十來里地。昨天趁著休班日去的,跟廠里王師傅借了自行車。"她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指,"其實也沒啥,就是回來時下雪了,路滑,騎得慢了些。"
屋子裡忽然安靜下來。透過窗戶的陽光,照在巧雲布滿凍瘡的手上,那些紅腫的傷痕分外醒目。我看見母親轉身背對著我們,肩膀微微顫抖。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巧雲剛嫁過來那天。那時她對我說:"嫂子,在我們村裡,妯娌關係好不好,全看婆婆怎麼處。您別擔心,我會孝順娘的,也會敬著您的。"
想到這裡,我的眼眶不禁濕潤了。這一年多來,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兩個我最親的女人鬧得不可開交,而現在,一個風雪天,一籃子雞蛋,卻讓所有的隔閡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
"你會做奶黃蛋餅?"母親轉過身,聲音有些啞。晨光照在她臉上,我看見她眼角有一滴未乾的淚痕。
"會一點。"巧雲小聲說,"我娘教的,說是她們村的老方子,產婦吃了下奶快。"她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我娘說,這是她當年生我時,婆婆教她的,現在我也想學著做,給嫂子補身子。"
"教教我吧。"母親意外地說,眼睛依然濕潤,"麗華從小喜歡吃甜的,你公公在世時,最疼她,常偷偷給她買糖吃。"
這是母親第一次在巧雲面前提起已故的父親。我能感覺到,這是她打開心門的標誌。
巧雲驚訝地抬起頭,點點頭,臉上露出真心的笑容:"好啊,娘,其實也簡單,就是要把握火候。"
就這樣,在那個寒冬的下午,我家小屋裡瀰漫著雞蛋的香氣和紅糖的甜味。母親和巧雲一起在灶台前忙碌,時不時傳來低聲的交談和笑聲。
"哎呀,你這手怎麼弄的?這麼多凍瘡?"母親注意到巧雲手上的傷,皺起眉頭。
"沒事,廠里車間冷,經常要洗手,就容易凍。"巧雲不在意地說。
"我這有盒紅花油,是老中醫配的,專治凍瘡,你等會兒擦擦。"母親從衣襟里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巧雲。
巧雲接過瓷瓶,眼圈有些發紅:"謝謝娘。"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親對巧雲這麼溫和。她們一起做了滿滿一盤奶黃蛋餅,金黃酥軟,香甜可口。那天晚上,就連一向挑食的建國也吃了三塊,直誇好吃。
小雪睡在我身邊的小搖籃里,小臉粉嘟嘟的,睡得香甜。母親坐在一旁,輕輕搖著搖籃,眼神慈愛。巧雲坐在對面,幫我綉虎頭鞋,針腳細密均勻。
"巧雲啊,"母親突然開口,"你的手藝真好,比我年輕時候還強。"
巧雲抬起頭,眼裡閃著光:"娘,我娘說了,到了婆家,就要把婆家的事當自己的事。我只是有時候嘴笨,說話直,您別往心裡去。"
"是我太固執了,"母親嘆口氣,"現在不比從前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我這個老太婆,也該改改了。"
我看著她們,心裡像灌了蜜一樣甜。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一座無形的橋,正在兩個女人之間慢慢搭建起來。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時,發現母親和巧雲已經起床了。她們倆正在院子里一起洗衣服,說說笑笑,不時傳來歡快的笑聲。母親教巧雲一種舊時的搓洗法,說是可以把衣服洗得特別乾淨;巧雲則教母親用草木灰代替肥皂,既省錢又護手。
"長江這孩子有福氣,"母親對我說,"找了個好媳婦。"
"媽,您也有福氣,兒媳婦孝順。"我笑著回答。
從那以後,母親和巧雲的關係漸漸融洽起來。雖然偶爾還會為一些小事拌嘴,但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火藥味。母親學會了放手,讓巧雲處理一些家務;巧雲也變得更加體貼,每天給母親倒好熱水,幫她捶背。
最讓我欣慰的是,她們輪流來照顧我和小雪。巧雲下了班就趕來,幫我洗尿布、做飯;母親則負責教她如何照顧嬰兒,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其實啊,"有一天晚上,母親坐在炕邊對我說,"我和你嬸子之間的隔閡,主要還是我放不下。老輩人的規矩多,總覺得兒媳婦就該聽婆婆的。現在想想,人家也有自己的想法,何必非要按我的來?家和才能萬事興啊!"
"媽,您能這麼想,真好。"我握住母親粗糙的手。
母親笑了笑:"還是你有福氣,小雪這孩子,把我們全家人的心都連在一起了。"
是啊,生活就是這樣。有時候我們執著於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忽略了真正重要的東西——彼此的理解與包容。一個籃子雞蛋,一份真摯的心意,就能融化多年的堅冰。
後來的日子,我家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巧雲懷孕了,母親比她自己還緊張,每天變著花樣給她做吃的,生怕她營養不良。巧雲生下兒子後,母親更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外孫身上,兩人為了孩子的教育問題時常討論,但再也不會劍拔弩張。
七五年,我們廠分了新房,三居室,七十多平米。全家人高興得幾天睡不著覺。母親主動提出和我們分開住:"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我和你嬸子住一起就行。"
我和建國堅決不同意:"媽,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再說了,您和巧雲配合照顧孩子,我們也放心。"
搬進新房那天,母親鄭重其事地從箱底掏出一個舊布包,打開一看,是一雙繡花鞋墊,針腳細密,圖案是喜鵲登梅。
"這是我年輕時繡的,一直沒捨得用,"母親把鞋墊遞給巧雲,"現在給你,祝你們小兩口和和美美,像這喜鵲一樣,年年有喜。"
巧雲接過鞋墊,眼眶紅了:"娘,這麼好的東西,我哪敢用啊!"
"傻孩子,"母親拍拍她的手,"自家人,還分什麼你我?"
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唰地流下來。是啊,自家人,何必分你我?所有的矛盾與隔閡,在親情面前,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如今,小雪已經兩歲多了,跑得飛快,整天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最喜歡黏著奶奶和嬸嬸,常常一會兒喊奶奶,一會兒喊嬸嬸,把兩個原本有隔閡的女人緊緊連在一起。
每每看到母親和巧雲一起帶著孩子們在院子里曬太陽,兩個女人有說有笑,孩子們在一旁嬉戲打鬧,我就會想起那個風雪交加的日子,想起那籃滿載真情的雞蛋。
人這一輩子,原來最重要的不是爭個對錯,而是學會理解與包容。就像那籃子雞蛋,看似普通,卻包含著最真摯的情感。
每年過年,我家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就是奶黃蛋餅。那金黃的色澤,甜香的味道,總能喚起我心中最溫暖的記憶——那個寒冷卻溫情的日子,一個原本冰冷的家,因為一籃子雞蛋而變得溫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