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饋贈
"李婉珍,你這腦筋是秀逗了?把房子給他們?爸爸留給你的房子!"二姐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幾乎扭曲,語氣裡帶著北方人特有的直白和急躁。
我把手機拿遠了些,聽著話筒里傳來的質問聲,心裡五味雜陳。
窗外的梧桐葉子已經泛黃,北風呼呼地刮著,整個小區里瀰漫著一種秋末冬初的蕭瑟氣息。
我叫李婉珍,今年五十有七,是一名退休多年的小學教師。
父親李志國生前是國營機械廠的高級工程師,在我們這座北方小城頗有名望。
那時候,機械廠是我們城市最大的"吃國家飯"的單位,父親作為從五十年代就參加工作的老同志,手裡握著幾項專利,年輕時還去過蘇聯進修,在廠里是響噹噹的人物。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母親因肺癌去世,父親獨自生活了兩年,日子過得渾渾噩噩。
我們兄妹輪流去看他,每次都看到屋裡亂糟糟的,父親的襯衫領口總是發黃,鬍子也剃得不幹凈。
那時我四十歲剛出頭,在市第二實驗小學教語文,丈夫張建國在市建築公司做主任工程師,九十年代的國企效益還不錯,我們的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女兒正上高中,成績一直不錯,我們對她期望很高。
十八年前的一個周日,父親突然把我們兄妹幾個叫到他家,說有重要事情宣布。
那天,他穿了件深藍色的確良襯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眼睛裡有一種久違的神采。
"我想再婚。"父親搓著手,聲音有些發抖,眼神卻格外堅定。
廳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聽得見牆上的老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
"對象是廠里食堂的鐘桂芝。"父親補充道,"你們都認識的。"
鍾桂芝,我們都叫她鍾阿姨,比父親小八歲,五十六歲,是廠里食堂的副主任,手藝很好。
她的丈夫是地質隊的,十年前在外地勘探時遇到山體滑坡犧牲了,留下她和一個兒子。
大哥沉默不語,二姐當場就反對:"爸,您都六十多了,再找個老伴圖啥?再說那鍾桂芝家裡還有個兒子呢,萬一..."
"萬一什麼?"父親少有地提高了聲音,"我李志國一輩子堂堂正正,找個伴兒解解悶兒,難道還怕別人說閑話不成?"
"不是這意思,"二姐有些局促,"就是怕您晚年不痛快。"
我坐在一旁,看著父親激動的樣子,想起母親去世後他的孤獨,心裡已經有了決斷。
"爸,您要是喜歡,我們都支持您。"我打斷了二姐還要說的話,"只是您現在住的這房子是單位分的,結婚後住哪兒呢?"
父親家住在老廠區的筒子樓里,兩室一廳,算是當年的"幹部待遇"了,但樓房年久失修,上下樓很不方便。
"這個..."父親猶豫了,"桂芝住的是平房,條件也不太好..."
"爸,您和鍾阿姨準備結婚,這是大喜事。"我說,"我和建國商量下,給您添個新婚禮物。"
第二天,我和丈夫商量,決定拿出積蓄給父親買套新房。
那時的房價還沒瘋漲,用我們夫妻倆攢的錢加上找親戚借的一部分,在新開發的小康花園買了套兩居室,七十多平米,樓層不高,採光好,還帶個小陽台。
"婉珍,你這是折我壽啊!"當我把鑰匙交給父親時,他眼睛紅了,"我這輩子沒讓你們操過心,現在老了反倒要你們破費。"
"爸,您和鍾阿姨好好過日子,我們都支持您。"我緊緊握住父親的手,那手粗糙卻溫暖,是支撐我們一家幾十年的手。
"你這孩子,從小就懂事。"父親抹了抹眼角,"你娘在天上看著,也會欣慰的。"
婚禮很簡單,就在廠里的活動室辦的,擺了十來桌酒席,請了廠里的老同事和我們這些親戚。
鍾阿姨穿著一件紅底碎花旗袍,頭髮盤得整整齊齊,臉上的皺紋里盛滿了幸福。
父親穿了件大紅色的中山裝,胸前別著朵大紅花,笑得像個孩子。
鍾阿姨的兒子趙明遠從外地趕回來參加婚禮,是個斯斯文文的小夥子,那時已經三十多歲,在南方一家外企工作,好像是做外貿的。
我看得出來,趙明遠對這門婚事並不是很熱心,但他尊重母親的選擇,在婚宴上還站起來敬了父親一杯酒:"李叔,請您好好照顧我媽。"
父親也端起酒杯:"明遠,你放心,我會用餘生對桂芝好。"
二姐全程板著臉,但也沒說什麼不中聽的話,只是在散席時悄悄拉著我說:"婉珍,你也太大方了,掏一百多萬給爸買房子,萬一以後..."
"姐,別瞎想。"我打斷她,"爸開心就好。"
婚後的日子,父親和鍾阿姨過得很幸福,搬進新房後,兩人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條。
父親退休後愛在陽台上養花,鍾阿姨則把廚藝發揮到了極致,每逢周末,總要張羅著讓我們一家去吃飯。
鍾阿姨的手藝確實沒話說,尤其是糖醋排骨,連我挑剔的女兒都讚不絕口:"奶奶,您這排骨比外面飯店的都好吃!"
"你這丫頭,嘴真甜。"鍾阿姨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下次奶奶教你做,好不好?"
有一次,父親笑呵呵地捧出一個木雕的小擺件,是一對老人坐在長椅上的樣子:"這是我跟你鍾媽的樣子,請了民間藝人刻的,放在家裡,寓意白頭偕老。"
我接過來一看,果然是父親和鍾阿姨的模樣,雖然做工不算精細,但神韻十足,特別是那溫馨的氛圍,讓人看了心裡暖暖的。
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十三年,父親七十八歲那年,突發腦溢血,送醫院搶救回來後,左半身癱瘓了。
醫生說這種情況最需要家人的照顧,出院後我們商量著雇個保姆,卻被鍾阿姨拒絕了:"我自己來照顧老李,不用請外人。"
鍾阿姨說到做到,辭去了食堂的工作,開始全職照顧父親。
那幾年裡,我經常去看望他們,每次都被鍾阿姨的細心照料所感動。
夏天,她給父親洗澡、擦身,動作輕柔卻又不失力度;冬天,她天不亮就起來,先把屋子燒熱了,再幫父親翻身、按摩,防止褥瘡。
父親吞咽功能不好,她就把飯菜做得極爛,一口一口地喂;父親言語不清,她卻總能聽懂他的意思,有時候只需要一個眼神。
"大娘,您自己也要保重身體啊。"我心疼地說,看著她被操勞得瘦了一圈的身影。
"婉珍,這算什麼。"鍾阿姨一邊給父親捶背一邊說,"你爸這輩子有福氣,我也是。"
她眼角的皺紋里儘是滿足,那種神情,讓我想起了當年照顧我們的母親。
有一天,我去看望父親,正好碰上鍾阿姨在給他讀報紙。
"老李,今天報紙上說,咱們國家又發射了一顆衛星,厲害吧?"她戴著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讀著,"你以前不是最關心這些嗎?"
父親的眼睛亮了亮,嘴角微微上揚,雖然說不出話,但明顯是在高興。
我站在門口,一時不忍心打擾這溫馨的一幕。
那五年時間裡,鍾阿姨沒有一句怨言,日日夜夜守在父親身邊,直到父親八十二歲那年安詳離世。
葬禮很簡單,按照父親的遺願,骨灰撒在了母親的墓地附近。
我們站在山坡上,看著遠處連綿的群山和城市的輪廓,心裡既悲傷又釋然。
"老李,你走吧,我會好好的。"鍾阿姨輕聲說,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卻沒有嚎啕大哭。
我扶著她的肩膀,感受到她身體的顫抖,心裡充滿了敬意。
令我沒想到的是,葬禮後不久,鍾阿姨的兒子趙明遠突然從南方回來了,說是辭去了工作,要在老家發展。
更讓我意外的是,他帶著妻兒搬進了父親的房子。
起初我沒太在意,以為他是回來照顧母親的,畢竟鍾阿姨年紀也大了,需要有人照應。
但二姐卻坐不住了,一個電話打來質問我:"你知道那趙明遠一家搬進咱爸房子里了嗎?"
"知道啊,不是回來照顧鍾阿姨的嗎?"我有些不解。
"照顧?"二姐冷笑,"他是看上咱爸的房子了!他南方的工作不是挺好的嗎?突然辭職回來,你不覺得蹊蹺?"
我被問得一愣:"姐,您別多想..."
"我多想?"二姐的聲音提高了八度,"他們一家三口,占著咱爸的房子,憑什麼?那房子是你買的!"
我沉默了,心裡湧起一絲不安。
那套房子雖然是我買給父親的,但法律上是父親的財產,他和鍾阿姨結婚後,按理說是他們共同的。
但父親去世後,房子應該怎麼處理,我們之前確實沒討論過。
二姐的話讓我心裡打鼓:"婉珍,你得去問清楚,那房子可值錢了,現在都翻了好幾倍了。"
我掛了電話,心亂如麻。
第二天,我鼓起勇氣去了父親家,想弄清楚這件事。
趙明遠開的門,見是我,顯得有些局促:"婉姐,您來了,快請進。"
我走進屋,看到鍾阿姨正在廚房忙活,屋裡收拾得很整齊,但多了些陌生的物件,明顯是趙家的東西。
趙明遠的妻子李小芳是個瘦瘦的女人,正在陽台上晾衣服,見我進來,禮貌地叫了聲"大姨"。
他們的女兒今年上小學二年級,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角落裡。
"婉珍姐,來吃飯吧,我正做著呢。"鍾阿姨從廚房探出頭,臉上帶著笑。
我沒好意思直接問房子的事,只是閑聊著問明遠為什麼回老家發展。
"南方那邊競爭太激烈了,"趙明遠解釋道,"我這把年紀,已經跟不上節奏,前段時間公司裁員,我就主動申請了。正好咱們這邊這兩年發展不錯,我找了個國企的工作,雖然工資沒南方高,但穩定。"
我點點頭,又問:"你們現在都住這兒?"
趙明遠看了眼鍾阿姨,有些不自然:"是啊,我媽一個人住不太方便,我們就搬過來照顧她。"
話雖如此,但他們一家三口加上鍾阿姨,住在這七十多平的房子里確實有些擠。
離開時,我還是沒問出口關於房子的事,心裡七上八下的。
回到家,丈夫看我心事重重,問怎麼了,我把情況一說,他皺起眉頭:"這事確實有點複雜,不如我們請個律師諮詢一下?"
正當我猶豫不決時,父親生前的好友、退休律師鄭叔叔突然來訪。
"婉珍啊,你爸生前托我保管一些東西,說是等他百年之後交給你。"鄭叔叔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這是你爸的遺囑和一封信。"
我驚訝地接過信封,裡面是一份列印的遺囑,上面清楚寫著:"婚後居所歸鍾桂芝所有,望女兒理解。"遺囑是在公證處公證過的,日期是在父親中風前一年。
信封里還有一封父親的親筆信,寫得歪歪扭扭,顯然是在他身體不好的情況下完成的:
"婉珍:
你是我最懂事的女兒,當年你送我房子,是怕我晚年孤獨。
如今我將它留給桂芝,也是同樣道理。
真心換真心,你給的是房子,她給的是生命里最後的陪伴。
明遠回來照顧他母親,也是人之常情。
希望你能理解一個老人的心意。
爸爸"
我看著這封信,眼淚不由得流了下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
他早就料到自己會走在鍾阿姨前面,也預見到了我們可能會對房子有異議,所以提前做了安排。
窗外是初春的陽光,照在小區的老槐樹上,嫩綠的葉子正冒著尖兒,新的生命又開始了。
我擦乾眼淚,決定第二天去看望鍾阿姨一家。
"婉珍,你真要這麼做?"丈夫擔憂地問,"那可是一百多萬啊,現在更值錢了。"
"爸爸的決定,我尊重。"我輕聲說,"這些年鍾阿姨對爸爸的照顧,值這個價。"
第二天,我買了些水果去看鐘阿姨。
趙明遠一家熱情接待了我,小女兒甜甜地叫了聲"姨奶奶",那一聲叫喚,讓我心頭一暖。
"婉珍,你來啦。"鍾阿姨拉著我的手,眼圈有些紅,"明遠告訴我了,房子的事..."
"鍾媽,"我打斷她,"爸爸的遺囑我看了,這房子是您的,這是爸的心意,也是我的心意。"
鍾阿姨眼淚奪眶而出:"你爸常說,他這輩子最大的福氣,是有你這樣的好女兒。"
趙明遠站在一旁,臉上既慚愧又感激:"婉姐,我..."
"明遠,你是個孝順的好兒子。"我對他說,"鍾媽年紀大了,有你們在身邊照顧,我也放心。"
吃飯的時候,鍾阿姨特意做了糖醋排骨,那熟悉的香味讓我想起了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
"姨奶奶,我奶奶做的排骨可好吃了。"小女孩獻寶似的告訴我,"我以後也要學會做。"
"好,等你學會了,做給姨奶奶吃。"我摸摸她的小腦袋,心裡忽然不再糾結。
飯後,鍾阿姨把我拉到陽台上,指著父親生前養的那盆仙人掌:"你看,開花了。"
那盆老仙人掌上,果然綻放出一朵粉紅色的小花,嬌嫩而堅強。
"你爸說過,這花五年才開一次,他走的時候沒看到,這次可開了。"鍾阿姨喃喃道,眼裡滿是思念。
回家路上,我在小區門口遇到了左鄰右舍的王大嬸,她熱情地拉住我:"婉珍啊,聽說你爸那房子讓給鍾家人了?真是善人有善報啊!"
我笑了笑:"大嬸,那房子本來就是爸爸和鍾媽的。"
"你這閨女啊,比那些只惦記遺產的強多了。"王大嬸拍著我的肩膀,"你爸地下有知,也會欣慰的。"
晚上,我把父親的信給二姐看了,她沉默了很久,最後輕聲說:"爸這人,還是這麼有主意。"
"姐,咱爸一輩子明白人,他有分寸。"我說。
"嗯。"二姐點點頭,不再多言。
第二天,我去鍾阿姨家,幫她整理父親的遺物。
在翻箱倒櫃中,我發現了那個小木雕,兩個老人依偎在一起的樣子,栩栩如生。
"鍾媽,這個給我留個紀念吧。"我拿起木雕,輕輕撫摸著。
"好,你拿著。"鍾阿姨點點頭,"這是你爸最喜歡的東西。"
回到家,我把木雕放在客廳的柜子上,每次看到,就彷彿看到父親和鍾阿姨幸福的樣子。
過了幾個月,小區里要擴建,物業找到業主簽字,趙明遠來電話,說需要我作為原業主的女兒簽個字。
我二話沒說就去了,簽字的時候,看到產權人那欄寫的是"鍾桂芝",心裡沒有一絲波瀾。
走出房門時,我回頭看了看這個家,陽台上父親的花草依然鬱鬱蔥蔥,牆上掛著他和鍾阿姨的合影,笑容燦爛。
鍾阿姨送我到門口,突然拉住我的手:"婉珍,謝謝你。"
"鍾媽,您說這話就見外了。"我笑著說。
"不,我是真心感謝你。"鍾阿姨認真地說,"不單是為了房子,是為了你的理解和尊重。這比什麼都重要。"
看著她飽經風霜卻依然堅強的臉龐,我忽然感到一種奇妙的親情。
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這套房子不僅是父親的饋贈,更是一種情感的傳遞。
血緣之外,人間真情最可貴,家的意義不在房子而在心靈的港灣。
我望著小區里熟悉的風景,心中湧起一種溫暖的力量,父親的精神,將永遠活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