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女人來自月球》

2025年03月26日20:12:06 情感 1294

方書卓一覺醒來,感覺身上有點兒不對勁兒:伸懶腰時胸緊,兩條胳膊沒等伸到頭頂就得趕緊放下來。緊脹脹的乳房提醒她,那個日子又要來了。一想到即將面臨的疼痛,她的心情就灰頹下來,連床都不想起。定在七點半的鬧鈴聲讓她無法繼續睡下去,穿衣下地,吃幾粒百消丹,喝一杯橙汁,收拾停當,早飯也不吃,上班去了。

上班後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母親從老家打來的。方書卓接電話,先問身體健康,然後說:「媽,我得到年根兒底下才能回去。單位年底事兒多,不能提前走。」她以為母親來電話是催她回去過年,哪想到,母親說:「你不用回來了,我帶一葦去你那兒。」一葦是妹妹書爾的兒子,五歲了。方書卓的腦袋木木的,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是什麼意思。母親要帶一葦來過年?以前沒說過呀,怎麼突然就決定了呢,也不徵求一下她的意見。「書爾知道嗎?」「不知道,瞞著她的,我跟她說帶一葦去黑龍江你老姨家。」「她問到我怎麼辦?」「你跟我統一口徑,就說我去看你老姨了。」「她找上門來呢?」「書爾不是沒去過你家嗎?」

方書卓無話可說了。母親要來過年,她沒法拒絕,可也不情願。一間卧室,多兩口人怎麼住?再說,母親瞞著書爾把一葦帶到她這兒過年,跟綁架一樣,書爾將來知道了,還不得找她這個當姐姐的算賬?真想在電話里跟母親發火,但一想到主任老周和吳青可能正側著耳朵聽她們母女談話,方書卓趕緊把話往回收:「你們明天什麼時候到?」「上午吧,不用你接,我們自己打車過去。」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方書卓坐立不安。一張雙人床,三口人肯定住不下,再說她也不習慣和別人住。母親和一葦睡床,她自己在沙發上臨時對付吧。

下班前,方書卓硬著頭皮把在肚裡憋了差不多一天的話說出來:「主任、吳姐,我母親來我這兒過年,她想對我妹妹保密,如果我不在,我妹妹或者妹夫來電話,你們就說我出差了好嗎?」家醜外揚,對於她這樣一個平時矜持的、從不和別人說家事的未婚女人而言,講這種話她得鼓足勇氣。她看見老周和吳青都很理解地點著頭,希望她們不要再問什麼。幸好,她們真的什麼都沒問,這讓她心存感激。

出機關大院,已經走出十幾米,方書卓想起什麼,重新回到院門口。門衛曹師傅是個五十多歲的黑臉女人,方書卓平時跟她不多話,點頭之交。方書卓站到曹師傅面前,沒想好怎麼說。曹師傅先開了口:「小方,你有事嗎?」方書卓想了想,說:「曹師傅,如果有人找我,你就說我已經調走了,不知道調到什麼單位了,別讓來人進去,男的、女的都不讓,行嗎?」曹師傅笑了:「行啊,你就是讓我說咱單位從沒你這個人也行啊。」

去超市買被子的路上,方書卓回憶剛才曹師傅的話,越想越彆扭0怎麼聽都像有點兒諷刺在裡面。完了,人家不知道怎麼說她呢。機關里,屁大點兒事很快就能傳遍,而且通常會添枝加葉,不會有人以為她惹上情感麻煩了吧?這種事情還沒法解釋,越描越黑。

周末是睡懶覺的好時光,方書卓卻不敢繼續賴在床上。母親和一葦隨時可能到,她得起來收拾屋子。單身女人的卧室凌亂、隨意,整潔了一輩子的母親看不慣的。再說,有些小玩意兒、小擺設,她自己一個人時可以隨意擺放,一葦來了,她得收起來,萬一小傢伙給弄壞了,說不得罵不得的,還不如未雨綢繆。母親也真敢想,竟然把一葦偷著帶到她這來,能永遠不把一葦還回去嗎?你一個姥姥,能管孩子一輩子?平時很理智的母親,一定被書爾逼得沒著、氣壞了,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賴在床上的最後一刻,她給老邱打了個電話。老邱是同學新給她介紹的男朋友,工作不錯,是稅務局的一個處長,年齡也合適,比她大五歲,見過五次面了,書卓對他的印象還可以。書卓猶豫的是老邱結過婚。老邱妻子前年出車禍沒了,他自己帶著一個七歲的兒子。和一個結過婚的男人組成家庭,書卓有心理障礙。但像她這個年齡再去找年齡合適的未婚男人,那真是太難了。

老邱的兒子邱晨喜歡雪,上次分手的時候說好三個人一起去棋盤山冰雪大世界。老邱的心思書卓明白,他想通過這種方式讓兒子儘快地接受她。用心良苦,書卓並不反對。可眼下母親和一葦來了,她顧不上那邊了。她心裡有些後悔,昨天晚上就該告訴那爺倆兒。好在電話里老邱好像並沒有不痛快,反倒問她:「你媽來,要不要我去見見?」老邱話里的潛台詞書卓能聽出來。他們倆的事兒,書卓還沒跟母親說。老邱的積極態度,讓書卓的心裡感到一陣溫暖,但她還是拒絕了:「再說吧。」在書卓的心裡,她還沒想讓他們的關係進展太快。理智上接不接受是一回事,感情的培養可是需要過程的。再說,她也不想給他留下急著把自己嫁出去的印象。

屋子收拾了一半,電話響了:「書卓,你是幾單元來著,我怎麼記不清了?」

母親牽著一葦,拉著大號旅行箱,肩上一個雙肩背包,還真是一副出門旅行的架勢。東西沒少拿,準備長住沙家浜啦。方書卓接過媽媽手裡的兩件行李,爬到五樓,累得直喘。難為媽媽坐火車還帶著一葦,這一路有多辛苦。一葦進了屋,不肯脫鞋:「姥姥,大姨家這麼小?我晚上住在哪呀?哪兒是我的卧室呀?」

臭小子,有地方住就不錯了,還挑揀!

吃過飯,把一葦哄睡午覺,方書卓才敢問母親:「書爾又怎麼了?」她一直對母親帶著一葦突然決定來過年感到不解。一定有什麼事瞞著她。書爾打麻將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怎麼不躲?母親哭了:「書爾同意離婚了。她還同意把一葦給周浩帶走。我怎麼能由著她呢?我把一葦扣住,就是想讓他們都冷靜一下,沒有孩子拴著,書爾不是毀了嗎?」

「你帶他躲這兒也不是長久之計。周浩知道了,急眼了夫妻倆可以到法院告咱們。咱們沒有監護權。」周浩是書爾的丈夫,溫州人,到北方做生意,看上美女方書爾,兩個人結了婚。小一葦長的,模子是方書爾的,長大了一定是美男子,小腦袋瓜兒的聰明勁兒像他的南方爸爸。方書爾愛玩,整天泡麻將社,周浩提出離婚,要把一葦帶回南方。方書爾一開始不同意離。方書爾沒工作,總是打著一葦的旗號跟男人要錢,一葦一旦走了,周浩還會給她錢?溫州小商人的錢,賺得不容易。一想到不爭氣的妹妹,方書卓恨得牙根疼。母親太偏護妹妹了,準確地說就是慣。書爾嫌工作環境不好,說不上班就不上班。嫁了個有錢的男人,卻不知道珍惜。你能替她帶一輩子一葦嗎?

平時一個人都不顯寬敞的空間,一下子要三個人共享,有一種上不來氣的感覺。好多年沒跟母親在一個房間里睡覺了。這個老太太,居然睡覺打呼嚕。沙發上睡覺有點兒窄,沒有翻身的空兒。最主要的是,方書卓還要時刻擔心別弄髒了褥子。提心弔膽的結果是睡不好覺,一會兒睡過去,一會兒又醒了過來,折騰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來照鏡子,她看見了黑眼圈兒。

周一上班,老周和吳青什麼都不問她,這讓她反而覺著不自然。機關里的人平時對她持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就因為她沒結婚。其實大學畢業剛到機關里那會兒不是這樣,那時不少人給她介紹對象,還經常跟她開玩笑。十年過去了,現在已經沒有人跟她開有關婚姻的玩笑。過了正常婚嫁年齡的女人,在機關里算是另類吧,連給她安排工作都透著小心翼翼,一個辦公室的三個人都是女的,不用擔心性騷擾了。

都是女人在一起也有麻煩:碰上需要出力氣的活兒,女人可就得按男人使了,就像眼下,機關里分年貨,蘋果、帶魚、啤酒、飲料,加在一起好幾大箱,別說運回家裡,就是搬到計程車上,也得點子力氣。有男同志的科室,這點事兒自然不在話下,方書卓卻不但要往樓下搬自己的那份兒,還得幫老周和吳姐。按理說這種動力氣的活兒,張口求一回男同志很正常,可老周這人要強,不想在機關里顯著自己的科室弱,凡事很少求人。一開始還有男同志主動請纓,時間長了,知道了她的秉性,就沒人主動了。畢竟五十多歲的人了,搬不動太重的東西。吳姐有腰脫,也不能幹重活兒。三個女人把東西挪到機關大門口,方書卓腰都直不起來了。

終於把東西都倒騰到家裡,方書卓腰像折了似的,靠在沙發上不想動彈。母親正在給一葦講笑話,一葦樂得小臉通紅。臭小子,樂不思蜀啦。又樂了一會兒,一葦說:「姥姥,我餓了。」「問你大姨有什麼好吃的。」「有餅乾,還有蘋果。」「我要吃飯。」「飯還沒做呢。你想吃什麼?」「吃餃子。」「姥姥和大姨馬上包。」方書卓不想包餃子。她什麼都不想做,就想在沙發上靠著。每個月不愛動彈的這幾天,她總是在沙發上靠著,吃餅乾,喝點果汁,一頓飯就打發了。但現在母親和一葦在這兒,她不能不動彈。等到包完餃子,她已經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天晚上,方書卓又沒睡好覺。疼。頭疼。肚子疼。吃芬必得都不管用。她在沙發上翻來覆去。母親說:「我年輕時也這樣。生過孩子就好了。」上帝造女人的時候,對女人太狠。要麼生孩子疼,一輩子折騰死你幾回;要麼,讓你每個月都疼上一次。月亮的圓缺牽動著女人的喜怒哀樂,就像太陽的光芒主宰著大地上的三生萬物。腹痛難忍的時候,她想過,差不多就行了,別太挑揀了,天下男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可一旦過了那段日子,她又對自己的動搖表示了否定。已經晚了,再遷就不是太虧了?她相信地球上一定有她的另一半,總有一天她會碰上。也許,老邱就是?她還不敢肯定。

下一個晚上,一葦睡著了,她拉著母親說話。說興奮了,睡不著了,方書卓幾乎一夜未眠。妹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答應離婚,據說周浩會把房子留給她,還會給她一筆錢。人家一個人生活得很快樂。母親的觀念是老舊的,她倒是為書爾好。可這麼躲不是長久之計啊。理智地想,為了一葦的未來,應該把孩子交給周浩。周浩打心眼裡對一葦好,這誰都能看出來,如果不是為一葦,恐怕他早就跟書爾離了。孩子跟他,肯定不吃虧,也應該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但站在母親和書爾的立場上,她又覺得對她們太殘酷。一葦是姥姥一手帶大的,跟姥姥最親,而且,方書卓也看出來了,一葦給姥姥的晚年生活帶來許多快樂,她不可能放一葦離開。還有書爾。就算她有毛病,你也不能剝奪她做母親的權利吧!她現在還年輕,不懂事,可等她明白過來就晚了。

第二天上班,趁著老周和吳姐不在屋的空兒,方書卓給老姨打電話。老姨對自己姐姐的做法很不以為然:「卓,我把話放這兒,你媽在你那兒住不長。」「為什麼?」「說是要躲著書爾,她真能躲開咋的?用不了一個星期,她自己就該放心不下她的老閨女了。倒是書爾心可真是夠大的,一次電話都沒打過來,她自己的兒子出這麼遠的門兒,她就不打聽一下?這丫頭小時候不這樣啊!」

方書卓希望老姨的預測是正確的。她不希望母親和一葦長住,她負擔不起,心太累,但又不能攆他們走。他們是逃難來了,能狠心讓他們無處可去?

肚子不那麼疼了,午休的時候,她上街給一葦買了一大堆東西。玩具手槍、過年穿的新衣服、《藍貓淘氣三千問》,還有一個新書包。一葦五歲,過完年就六歲,夏天該上小學了。

一葦看見方書卓買回來的一大堆東西,兩隻大眼睛放出光芒。晚上睡覺,拉著方書卓非得要跟她「親密」。方書卓不懂什麼叫「親密」,一葦說,就是你陪我睡覺。方書卓不想跟一葦一起睡大床,她不習慣,再說也不好讓母親睡沙發。一葦卻拉著她不放:「大姨,你身上香,我要跟你睡。」方書卓不答應一葦就不睡覺,沒辦法,只好跟他一起躺到床上。一葦伸出兩隻小胳膊,環住方書卓的脖子:「大姨,我不希望你有貝比。」「為什麼?」「你要是有了自己的貝比,你就不會這麼喜歡一葦了。」剛洗漱完畢的一葦,吐氣的時候一股葡萄牙膏味,小手胖乎乎的,摸上去全是肉。書爾怎麼能忍心不要他?她理解不了。她小心翼翼地撫摩著一葦的小臉,看著他睡過去。一葦睡著了,一隻手還拉著方書卓的手。方書卓想把手抽出來,一葦攥得緊緊的。母親說:「你就陪他睡吧。小冤家精得很,知道是在誰家裡,他是在討好你呢。」

那一夜,方書卓睡得不踏實。方書卓從來沒跟這麼大的孩子睡一張床,她不敢動,怕碰了一葦。一葦每翻一下身她都有感覺,還要給他蓋被。所以,第二天晚上,她讓一葦像以前一樣跟姥姥睡。一葦的小嘴撅得老高:「大姨,我就願意跟你在一起睡嘛,求求你了!」臭小子也會撒嬌,方書卓哭笑不得。

就這樣,三口人的睡覺秩序由一葦作了決定。方書卓能夠感覺出母親實際上有一點失落,但又說不出來什麼。孩子做主的事兒,又不是她有意的。

一晃兒,母親和一葦來一周了。那天單位不忙,方書卓提前出來一會兒,帶一葦去吃肯德基。一直在家裡做飯,方書卓煩了,也是想讓一葦換換口味。年根兒底下的肯德基人很多,父母陪孩子來的佔了一多半。一葦吃得極誇張,臉上蹭著左一塊右一塊的調料醬,不讓擦,還不停地做鬼臉。臨走的時候,央求方書卓:「大姨,你下周再請我吃一次肯德基好嗎?我媽媽就是一周請我吃一次。」這是幾天來一葦第一次主動提起他的媽媽。方書卓和母親對視了一下,她在母親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安。

那天後半夜,方書卓是被一葦的哼哼聲驚醒的。摸了一下一葦的頭,方書卓嚇了一跳:「媽,快起來,一葦發燒了!」三十九度五。上醫院看急診,大夫讓掛吊瓶。一葦連燒帶困,睜不開眼睛,哼哼著喊媽媽,方書卓聽著心疼,她在母親的眼中更是看見了淚花。這種時候,誰都不能代替方書爾。方書卓強忍著沒給妹妹打電話。這個時間打電話,該嚇著她了。但願她是在睡覺而不是在麻將桌上!方書爾心是真大,不是一般的大,這麼多天,她就不能打電話找找自己的孩子?她往黑龍江或者給書卓打個電話,也算她這個做母親的盡心了。

連打了三天針燒才退。大病初癒的一葦不像頭幾天那麼愛說愛笑,也不怎麼吃東西了。給他做了這麼多天飯,方書卓真不知道再做什麼好了。又不敢總帶出去。一葦的病,她懷疑就是那天去肯德基凍的。平時總在屋裡捂著,冷丁一出去,冷空氣孩子受不了。

一葦退燒那天,方書卓終於等來了妹妹的電話。書爾在電話里問她:「姐,你咋過年?」「我想出去旅遊。你呢?」「我媽走時說她和一葦在佳木斯過年。那麼冷,我可不想去。」「周浩呢?」「在溫州織襪子呢。」「沒讓你去過年?」「他說要是帶著一葦去就給我們買機票。」「那你就帶一葦過去唄。」「我怕他把一葦扣下。」「你還玩嗎?」「這兩天沒玩兒。心裡鬧得慌,玩也是輸。」「你就不會不玩?」「沒事兒幹嗎。我媽也真是怪了,給她打電話,老姨總說帶一葦出去了。佳木斯那麼冷的天,她也不怕一葦凍著。」方書卓的心動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接了。書爾到底還不笨,終於要醒過腔了。不知道醒悟過來她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一晃兒又是周末。在廚房做飯的方書卓聽到丁丁冬冬的門鈴聲。還沒等她走到門鏡前面看是什麼人,一葦就從屋裡沖了出來:「爸爸,爸爸!」方書卓一把摁住她:「亂喊什麼?你爸在溫州呢。」「不對,我爸說他過來接我!」方書卓的腦袋嗡的一聲,從一開始就藏在心裡的擔憂終於變成了現實,只是沒想到一葦搬來的不是書爾,而是妹夫周浩。「一葦!一葦!爸爸來了!」她已經聽到了門外妹夫的喊聲。這種時候,再不開門,周浩會不會打110報警?聞聲出來的母親一個勁兒地擺手、使眼色,方書卓卻不能再聽她的了。她把眼睛貼到門鏡上,看到一個穿著羽絨服的小個子男人站在門前跺著腳。沒錯兒,是周浩。還好,他身後沒有警察。

方書卓打開門。一葦一下子衝進周浩的懷裡:「爸爸,你真好,你說話算數!你是男子漢!」

剩下的時間,完全屬於父子倆了。

晚上周浩請大家出去吃飯,慶祝自己和兒子團圓。方書卓喝了點兒酒,用手指頭點一葦的小額頭:「老實交代,你什麼時候用了我的手機?」一葦還沉浸在自己策劃的成功里,一臉的得意:「你給姥姥洗澡搓背的時候。」「那你怎麼知道大姨家住在什麼地方?」「從大姨家卧室的窗戶能看見電視塔,從大姨家去肯德基坐222路公共汽車,大姨家這一站叫三好街。大姨家樓下就是小區的牆,牆那邊是音樂學院。大姨家住十號樓,一單元,五樓,一號。」方書卓和母親目瞪口呆。一葦這個小冤家,長大了不知道得多精明、多出息呢,難怪周浩放下他的電話就肯從老家坐飛機來找他!

那天晚上,一葦遲遲不肯入睡,執意要跟爸爸在一起「親密」。周浩告訴他,大姨家沒有那麼多床,住不下,爸爸到商會去,明天早晨先出去辦點事,辦完事再來接他。「那我也跟你去住商會。」「姥姥和大姨不會讓你跟我一起走的,她們怕我把你帶走再也不回來了。」沒想到這個妹夫不但聰明,還挺幽默,話里還有骨頭。這個靠織襪子起家的溫州男人,就沖他對孩子負責這個勁兒,方書卓喜歡他。書爾再懂事點兒就好了。

哄睡了一葦,方書卓跟母親幾乎是徹夜長談。在方書卓的印象里,這是她有生以來跟母親談話時間最長的一次。母親快要走了。正像老姨說的那樣,母親不會在她這裡長住的,她捨不得她的老閨女。就在這個晚上,母親第一次講了她在三十五歲那年離婚的真實原因:方書卓的生父,那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並不像她以前對兩個女兒說的那樣是一個虐待妻子的壞蛋。真實的原因是,他又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他在兩個女人之間搖擺不定的時候,他的妻子幫他下了決心。

方書卓的母親到那個女人的單位和家裡大吵大鬧,她以為這樣會把自己的對手搞臭。沒想到,她的舉動幫助自己的男人下了離開她的決心。「卓,你以後對男人要寬容,不能像媽年輕時那樣挑剔。找個差不多的男人,結婚吧,別像媽媽這樣後悔一輩子。現在回想,你爸其實還是不錯的。人哪有不犯錯誤的?你知道我為什麼把著一葦不放了吧?書爾不爭氣,她要是把一葦給了周浩,她這輩子就完了。我得幫她把這個家庭維持住。周浩這孩子不差。」

方書卓不知道自己是幾點睡著的。早晨,她被手機鈴聲驚醒。是書爾!書爾在電話里質問她:「方書卓,你老實說,我媽和一葦是不是在你家呢?」妹妹的口氣讓她氣憤,一肚子沒發出去的火終於有了發泄的地方:「你媽也是我媽,她要在我這兒住我不能不讓她住。至於一葦,他是你兒子,你自己沒看好他跟我有什麼關係?方書爾你聽著,你要是再敢氣媽,我會把她接過來住,讓你再也見不著她,你信不信?」

「我不跟你說那些沒用的,你就說吧,我媽和一葦是不是在你那兒?」

「我猜你是手裡沒錢了吧?有錢的時候你心裡沒有媽也沒有兒子,錢花光了想起他們了,是吧?他倆是你的搖錢樹?你放心,我不會跟你爭的。有本事你別把他倆氣走。」

「我可以告你綁架我兒子。」

「我沒綁架你兒子,你願意告就告你自己的媽還有你的丈夫,這事兒跟我沒關係。」

「周浩知道他在那兒?」

「我聽說周浩準備買飛機票帶一葦回溫州。」

「他敢!」

「他為什麼不敢?周一葦是他兒子,他願意幹啥就幹啥。」

「姐,我求你了,你把一葦扣住,千萬千萬!我現在馬上就坐車去啊。」

「晚了,周浩的車已經停樓下了。」

「姐,我求你了,你讓我媽接電話!」

方書卓把電話遞給早就等在一邊的母親,不忍看母親淚流滿面。

周浩早晨已經來過電話,他從商會借了一輛吉普車,準備把他們三口人都帶回去,全家人一起過年。周浩說了,書爾雖然玩得過了頭,他卻不能讓一葦過年的時候沒有媽媽。

那天中午,老邱請書卓一家吃飯。一開始書卓不同意讓老邱請。家裡最近發生的事像一場鬧劇,她不想讓老邱知道更多,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在老邱的堅持下,她動搖了。既然母親馬上準備走了,再不讓老邱見她,好像有點說不過去,也暗含了拒絕人家的意思在裡面。再一層,讓老邱和周浩見見面也不是什麼壞事。在方書卓的內心深處,她是一直把周浩當妹夫而且也希望他這個妹夫能夠當下去的。

聽說請客人是方書卓已經處了一段時間的男朋友,母親多少天來一直陰霾的臉終於有了喜色,一個勁兒埋怨書卓為什麼不早說。總共就帶了兩套衣服,老太太哪件都不滿意,最後硬是穿了書卓的一件羊絨大衣才肯出門。老邱選的飯店叫綠都,從外面看不起眼兒,像玻璃窖似的,裡面卻是小橋流水,一片綠色,不耐煩在餐桌上堅守的孩子可以去看潭裡的金魚。一個大水池子里居然養著兩隻海豹,花二十塊錢買桶小魚,周一葦和邱晨用小魚喂海豹,為海豹的每一個動作而驚喜。兩個孩子很快成了朋友,根本就不用大人管了。

那一頓飯,方書卓看出來了,母親基本上什麼都沒吃。這哪兒是吃飯哪,純粹是丈母娘相女婿。看,而且問。老邱有備而來,有問必答,不厭其煩,而且對有些問題還主動交代。家裡住著105平方米的房子,有一輛開了三年的捷達車,兒子上小學二年級了,學習非常好。兒子其實更經常跟爺爺奶奶住。爺爺奶奶也都是從稅務部門退休的。邱晨還有一個姑姑,移民加拿大,嫁了一個加拿大白人。

方書卓的母親越聽臉上的喜色越重,讓方書卓都有些掛不住臉了,咱將來就是嫁也是嫁的人,可別讓人家以為咱是在嫁人家的條件吧!想是這樣想,這種場合卻沒法多說什麼,就只能引著老邱和周浩說話。還好,這倆人也挺投緣,說到和書爾鬧彆扭,老邱居然勸導起了周浩:「周老弟,第一次見面,你別怪我批評你。咱們北方人性子直率,有啥說啥。女人出去打麻將不管家肯定不對,但人是能夠改變的,你這麼有能力的人,就不能多點兒耐心?你看你那胖兒子多可愛,你硬把他從媽媽身邊帶走,對孩子一輩子都有影響。我也不怕書卓不高興,我說的是事實:我兒子邱晨,現在晚上做夢有時候還喊媽媽呢。沒辦法,這就是血緣,誰也沒法改變的。」

母親走時比來時高興多了。周浩在飯桌上明確表示自己會再多點兒耐心。大女兒有了這麼一個讓她看上去非常滿意的男朋友,她可以開心地回去過年了。

方書卓沒跟他們一起回去。鬧騰了這麼多天,她想一個人,靜靜的,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她已經在旅行社報了名,準備跟團去雲南。彩雲之南,蒼山洱海。南方的高原,那裡有香格里拉。為她堅持出去旅遊的事,老邱跟她還有些不高興。他理解不了方書卓想一個人出去的想法。要不然咱們一起出去。你嫌邱晨跟著不合適,就讓他跟爺爺奶奶在家。咱們倆出去一趟不行嗎?

不行。方書卓就是想一個人走。這麼多年,每到節假日,她總是一個人出去走。一個人走的念頭固執地左右著她,好像她仍舊喜歡一個人。其實在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是在告別什麼。

方書卓跟旅行團上了路。

回來時,已經是大年初七的晚上十點。十天遠離單位、遠離親人的生活,讓她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身體雖然疲憊,心卻充滿了生機。

初八上班。去鄰近的幾個辦公室走走,給同事拜年。終於坐定在自己的那把轉椅上,聽著老周和吳姐抱怨過年的累和煩惱,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已婚女人老周和吳姐的一些話題,她是不能接的,比如她們對過年的共同感受。在方書卓眼裡,她們的抱怨隱隱約約帶著一種炫耀的成分在裡面。有男人、有孩子、有家的女人才有資格發這種牢騷,她們的抱怨裡面帶著一種幸福和滿足,有不滿也是為賦新詩強作愁的那種。

方書卓不敢在她們面前講自己在旅途中的真實想法。那種失重般的輕鬆讓你的心無處依託,對一個單身女人來說,在過年的時候選擇出行實際上是一種逃避。三十兒那天晚上她在麗江。不同國籍、不同膚色的陌生人,在酒吧里慶祝中國人的古老節日,那種感覺怪怪的。就像眼下,春節過後頭一天下班,在大院門口,曹師傅喊住她:「小方!」「有事嗎?」「我想問你,你節前的吩咐是不是還算數?」「什麼?」「不讓找你的人進院,說你已經調走。」方書卓哭笑不得,已經沉澱下去的一些情感和不愉快,被這樣一句問話重新勾起來,讓她百感交集。「今天上午有一個男的來找你,我說你早就調走了。」方書卓的心裡咯噔了一下,「什麼樣的男人?」「四十來歲吧,個子挺高的,穿著稅務局的制服。」

這個老邱。來單位找她為什麼不打電話?也怪她自己,自從出門,只給他發過幾個簡訊,還總是一種不冷不熱的姿態,其實她不是有意這樣矜持,多少年的單身生活,不知不覺地養成了這種對人的態度。她給老邱打電話。她一下子發現自己非常想見他。想見一個男人,靠在他的肩上,什麼都不用說,就那麼坐著都行。

老邱的電話沒人接聽。打了幾次,通,但就是沒人接。往家裡打電話,邱晨接的:「阿姨,我爸爸沒回來吃晚飯。」

晚上十一點鐘,老邱打來電話,聲音挺沖:「你還活著?」「什麼話!你藏哪兒去了?」「幾個朋友吃完飯,洗澡去了。」「你去找我怎麼不打電話?」「想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你調走了。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不事先告訴我?人家說你早就調走了。」方書卓笑得肚子疼。笑夠了,說:「你過來,我告訴你我調到哪兒去了。」

未婚女人方書卓,頭一次和男人在家裡約會。屋子裡到處是她從雲南買回來的工藝品,旅行回來沒來得及規整的行李東一下西一下地扔著,她懶得收拾。投入一個男人的懷抱需要勇氣,她的勇氣是在漫長的旅行途中積攢下來的。這樣一個男人,失去過一個女人也許會更珍惜現實中的一切。他的耐心和熟諳讓一個從來沒放縱過自己的女人在他的懷抱中不能自持,這樣的結果是她羞於說出口卻渴望已久的。被一個男人愛著,在他的懷抱中顫抖,體驗一種死過去又活過來的感覺,方書卓有一種再生的喜悅。她用指甲在男人光潔的皮膚上畫出一個個轉瞬即逝的問號,問他:「你打算把我調到哪兒去?」男人在再一次吻住她的嘴之前告訴她:「調我家裡去。」

春節上班後的第一個周末,方書卓坐長途車回了老家的城市。不知道周浩和方書爾是怎麼談判的,方書爾終於還是同意離婚而且還同意他把一葦帶走。母親像瘋了一樣,書爾不聽她的,她讓大女兒回來幫她。

回到家鄉城市的方書卓,下了車沒有直接回家。她先去商場。她要給一葦買禮物。臭小子,你答對不好,他該跟你撅嘴了。更重要的是,有一個日子馬上就應該到了,她不想弄髒了母親的床。女人的麻煩,有一些是上不得檯面說不出口的。比如現在,她不光擔心那個日子的到來,不光要為可能出現的疼痛而憂心忡忡,還要為可能不出現的疼痛而忐忑不安。那個日子,她沒有經驗,沒有採取任何安全措施。真要是有了怎麼辦?她會生下一個未婚先孕的孩子嗎?

月亮馬上就要圓了。但月光會告訴她什麼呢?

女真《女人來自月球》 - 天天要聞

女真,原名張穎,女,1964年出生,祖籍遼寧岫岩。198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業。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小說集《晚霞中的紅蜻蜓》,散文集《篝火照亮夜空》等。散文集《遠古足音》獲中國圖書獎。第七屆遼寧優秀青年作家獎獲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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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感受:看到身邊朋友在消費時斤斤計較,買瓶水都要貨比三家,心裡就忍不住泛起一絲不屑,覺得他們太「小家子氣」,而自己似乎在消費上要更豁達、更有格局?但你有沒有想過,這種對他人吝嗇消費觀的鄙視,背後可能藏著自己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呢
前男友去世,姑娘替其照顧家人、還債60萬元:我不能讓他背負著失信的罵名離開 - 天天要聞

前男友去世,姑娘替其照顧家人、還債60萬元:我不能讓他背負著失信的罵名離開

4月11日湖南衡陽縣金蘭鎮金家村曾家組來了一位時髦的90後美女沿途不斷有鄉親與她打招呼只見她熟門熟路地走進曾祥再老人的家送上牛奶等禮品,並掏出300元錢然後陪老人聊天拉家常,其樂融融……▲王婷與曾志的伯父。這位90後美女名叫王婷,是曾祥再老人已故侄兒曾志的前女友,因他兒子患有精神疾病,生活無法自理,王婷每年都...
人老了,走不動了,有三件事最好守口如瓶,這才是真聰明 - 天天要聞

人老了,走不動了,有三件事最好守口如瓶,這才是真聰明

在人的一生旅途中,當我們步入一定的年紀,就會被過往的記憶所包圍,如同海浪不斷拍打著心靈的岸礁。這便是我們逐漸變得柔軟和寬和的奧秘所在。正如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所言:「歲月的流轉中,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肩負起越來越沉重的記憶重擔。」這種記憶,尤其
55歲大媽喪偶後頻繁相親,並開出4個條件,大叔直呼:無法滿足 - 天天要聞

55歲大媽喪偶後頻繁相親,並開出4個條件,大叔直呼:無法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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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用愛感化「治癒」NPD?別多想了!這是上帝才能完成的任務 - 天天要聞

想用愛感化「治癒」NPD?別多想了!這是上帝才能完成的任務

面對NPD的各種精神打壓和情感虐待,有些朋友「心胸寬廣、內心強大」,認為自己可以「包容」。另外,還有聖母拯救者心態,總認為她的本質是好的,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愛能治癒一切」等,希望自己能用愛感化、療愈NPD。不過,「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NPD是一種人格障礙,她們的大腦部分結構異於常人(請參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