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當年救了我家命,我欠他一輩子,這事兒,我得還。」
張伯的話很輕,卻像一顆石子扔進了我的心湖,激起陣陣漣漪。
1993年的夏天,村裡依舊是那副老樣子。土路坑坑窪窪,天一熱,路上全是揚起的灰。莊稼地倒是一片綠油油,風一吹,像是掀起了層層碧浪。
那天的太陽特別毒,曬得人喘不過氣,地里的莊稼也直往下蔫。父親累了一天,晚上回來的時候,滿身都是泥土和汗味,臉也曬得黝黑髮亮。
「今天又幫張家拉了一車麥子。」他喝了口涼水,隨口一句。
母親正忙著做飯,頭也沒抬:「自個兒的地還沒忙完呢,就去管別人。」
父親嘿嘿一笑:「人家老張一個人帶著幾個娃,實在忙不過來,咱有三輪車,不幫說不過去。」
我當時年紀小,不懂這些話里的意思,只覺得父親的三輪車特別威風。村裡只有父親有這麼一輛車,買回來也沒幾年,已經成了大家的「救急神器」。
大伯家收麥子需要用,隔壁李嬸家拉柴火也要用,三天兩頭有人來借。母親有時候忍不住抱怨:「你這車就是給別人買的吧?」
父親總是笑著擺擺手:「鄉里鄉親的,能幫就幫一把,誰還能圖這個發財啊?」
那年收麥時節,張伯家正是最難的時候。幾個孩子年紀小,張伯一個人忙得團團轉,偏偏那幾天又遇上了突如其來的大雨。父親幫他拉了兩車麥子,硬是趕在雨前把糧食收了回來。
這事兒在我心裡沒留下多深的印象,畢竟父親幫人幹活是常有的事兒。可沒想到,這次的舉手之勞,卻成了張伯一輩子的牽掛。
1993年的秋天,父親突然病倒了。他整個人瘦得皮包骨,臉上沒一點血色。開始我們都以為是累著了,後來才知道是胃癌晚期。
母親為了給父親治病,跑遍了所有能借錢的地方,家裡的積蓄掏光了,甚至連父親最寶貝的三輪車也掛出去賣了。
「要是換成別人,誰肯買這車?」母親一邊抹淚,一邊嘆氣。
沒想到張伯主動找上門來,說要買車。
「嫂子,這車我買了,價錢按新的算,你就別操心了。」
母親愣了半天,連連擺手:「哪能按新的算,舊車就是舊車,也就值那些錢。」
張伯卻說:「我也正好缺個車用,嫂子你別跟我爭。」
幾經推辭,母親還是收下了錢。那天晚上,她背著我偷偷抹眼淚,說父親的車沒了,像是斷了根骨頭。
可就算這樣,父親還是沒能熬過去。1994年的冬天,他走了。
父親走的那天,村裡下著小雪,天冷得刺骨。靈堂里擺了幾張破舊的凳子,來的人卻不少,村裡人都說父親是個好人,走得可惜。
張伯穿著一件舊軍大衣,蹲在靈堂外頭抽煙。他沒說一句話,煙抽了一根又一根,直到天快亮才走。
父親去世後,家裡的日子越發艱難。母親改嫁,我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那時候,奶奶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幹活,晚上還要為我做飯縫衣服。爺爺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幹不了重活,地里的活兒基本都是奶奶一個人扛著。
村裡有人偷偷議論,說我們家這日子是熬一天算一天。
有一年夏天,村裡來了聯合收割機,割麥子不用再靠人力,倒是方便了不少,但收費也高。
那年張伯主動墊了收割費,還親自開著他的車,把麥子送到了家裡。奶奶說啥也不肯收他的好處,可張伯只說了一句:「你們家有困難,這點事算不上啥。」
後來,奶奶年紀大了,地也種不動了。村裡興起了包地,別人家一畝地能包到800塊,可我們家的地只包到500。
原因是地里有父親的墳,村裡人都嫌晦氣,沒人願意出高價。奶奶氣得直罵,說這是欺負人,可也沒辦法,只能認了。
誰知道第二天,張伯就找上門了。
他說要包我們的地,給的錢跟別人一樣,800塊一畝。奶奶問他:「你不嫌晦氣?」
張伯笑著擺擺手:「啥晦氣不晦氣的,你爸當年救了我家命,這點小事算啥。」
我後來才知道,原來當年父親幫張伯拉麥子的時候,張伯家正是最艱難的時候。他的三女兒突發高燒,家裡沒錢看病,張伯急得團團轉。
父親拉完麥子,聽說了這事,二話不說就把兜里僅有的50塊錢塞給了張伯,說:「人命要緊,拿去給孩子看病!」
這件事張伯一直記在心裡。後來父親病重時,張伯想還父親這個人情,可父親卻說:「你家也不寬裕,這事我早忘了。」
張伯一咬牙,才買下了那輛三輪車,算是幫我們家解了燃眉之急。
這些事是奶奶告訴我的,她說張伯是個念舊情的人,當年要不是父親拉了那兩車麥子,張伯一家子可能連飯都吃不上。可誰想到,這一幫,就是一輩子。
再後來,我考上了大學。張伯聽說後,特意跑來家裡,塞給我一筆錢,說是「給你買書用的」。
我推辭了很久,可最後還是沒拗過他。他嘆了口氣:「你爸是個好人,沒能看到你出息,我替他高興。」
畢業後,我去了外地工作。幾年後回村,聽說張伯身體不好,幾個孩子都不在身邊。
我心裡不是滋味,想著找機會回報他,可張伯總是擺手:「你爸幫過我,我幫過你們,大家都一樣。」
張伯去世那年的冬天,村裡人自發給他立了一塊碑,寫著「張家老伯之墓,德澤長存」。
站在墳前,我突然想起父親曾經說過的話:「人活著,不是為了掙多少錢,而是為了讓人記住你這個人。」
那一刻,我才明白,父親和張伯,雖然都走了,但他們的情誼卻像這片土地,永遠留在了我的心裡。
天邊的雪還在下,落在墳頭,像一層輕輕的被子,蓋住了兩個好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