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材/陳麗
文/海藍之謎
（文章來源：作者身邊的生活）
我出生於1975年，在我小時候，家裡的成員不僅有爸爸媽媽和弟弟，還有外公和外婆。
那是因為我外婆生了4個孩子都是女兒，沒有兒子，外公便將大女兒留在了家裡，我爸就做了外公外婆的上門女婿。
我爸家裡有三兄弟，他是家裡的老二，家裡土地不多，房子又窄，因此我爸心甘情願入贅到我外公家裡。
外公性格古板，是一個很勤儉節約的人，他以前上過學堂 ，會寫字，也會算數。
我記得那時候，家裡有很多賬本，是外公用裁好的白紙，或者干麵條的包裝紙裝訂而成。
賬本上面記載著家裡的各項收入和支出的賬目，哪怕是買火柴的一分兩分錢，打醬油的5分錢，外公都會寫得清清楚楚。
我父親是一個比較豁達的人，做事情不拘小節，就像別人說的「窮大方」，所以我外公瞧不上他，總說他不懂持家，給他再多的家當都會被敗光。
要說我外公節儉到什麼程度呢？
他不僅把家裡的米和面，熬過豬油的油渣子，只要能吃的東西吧，他都喜歡放到他的房間里。
如果是稍微稀罕一點的零食，他就會鎖在一個木箱里，放到他的床上。
我和弟弟知道那個木箱里有好吃的，就趁外公不注意的時候， 在他的床板下找到鑰匙，把木箱子上的鐵鎖打開，翻裡面的月餅吃。
那些月餅用油紙封著，10個一包，是過中秋節的時候，幾個姨送回來孝敬外公的禮物，外公只給我們每個人分一個吃，其餘的就都鎖進了木箱里。
我和弟弟一直都很眼饞那些月餅，所以趁外公出去幹活的時候，我們就悄悄打開木箱，從裡面偷出一兩個月餅來解解饞。
但是我和弟弟重新上鎖的時候，因為慌張，把鐵鎖的方向搞反了，自然這事就被精明無比的外公給發現了，當然，我和弟弟也免不了被外公一頓責罰。
只是讓人好氣的是，過了幾個月後，外公居然把木箱里所有的月餅都翻了出來，對我和弟弟說：「你們不是喜歡吃月餅嗎，現在就讓你們吃個夠。」
我們一看，只見每一個月餅表面都發霉了，自然就搖頭不吃。
外公說：「給你們吃，你們還嫌棄呀，只有餅面上發了點霉，把那點弄掉就可以吃了，還是一個味道。」
我爸在房門外聽到了外公的話，就連忙走進了制止說：「這月餅已經發霉，就不能再吃了，還是丟掉好一點，吃了會生病的。」
外公就罵道：「真是不知好歹，才吃了幾天飽飯，就學會浪費糧食了，這餅多好啊，你們不吃，我吃！想想我們大躍進那時候，連樹皮草根都弄來吃呢！」
我父親看外公不聽勸告，就趁他一個不留神，抓起那些發霉的月餅，就扔進了豬槽里，結果就被豬仔們三下五除二，拱得個精光。
父親冷不防的舉動，直氣得外公在屋裡直跺腳，他責備了我爸好半天還不解氣，又去怪我老媽，說她一天到晚不理事，連自己的男人都管不好，老是不知道節約，家裡休想發家致富。
父親和母親也算性格好的，雖然他們對外公的節儉之至也頗有意見，但也不會跟他頂嘴，因為外公有高血壓，氣到他可就不得了了。
但是我和弟弟可就不依了，那時候父親掙錢買了一台黑白電視機回來，每當學校放假的時候，我和弟弟最著迷的就是看電視。
可是外公心疼電費，總是訓斥我和弟弟說：「你們少看點電視，那太浪費電了。」
電視不是買回來看的嗎？那時候又沒有手機等其它娛樂工具，我和弟弟都是電視迷，哪裡控制得住不看電視的慾望呢？
所以我們根本聽不進外公的教誨，總是趁他不注意 ，就把電視打開偷偷地看節目。
但外公就在隔壁房間，他馬上就聽到了電視聲音，就跑出來拉掉了電閘。
等他一走開，我和弟弟就拿著木棒，將電閘開關又推了上去，繼續看電視劇，誰叫那時候的《霍元甲》太精彩了呢！
但外公馬上又轉回來，又將電閘拉了下來，還對著我們又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教訓。
可我們年齡還小，哪裡聽得進那些勤儉節約的大道理？於是又繼續跟外公做著貓捉老鼠的遊戲。
外公也拿我們沒有辦法，誰叫電閘開關在牆上，他又不能鎖到木箱里去，到後來，外公就專門端了一個板凳，坐在電閘開關下面守著，這下我和弟弟還真沒辦法再去把電閘開關推上去了。
端午節的時候，家裡包了一些皮蛋 ，外公也都用瓦罐裝著，藏在他的木床下面，捨不得拿出來吃。
但我弟弟小時候特喜歡吃皮蛋，他趁外公出門的時候，就鑽到木床下面去找皮蛋吃。
可外公的床底下放著許多瓶瓶罐罐，黑漆漆的還真不好找，弟弟就只好把手伸進每一個瓦罐里去試一下，看能不能掏出皮蛋來。
但是弟弟沒有摸到橢圓的皮蛋，卻摸到了一手的水，把他嚇了一跳，忙縮回手來，卻是一手的尿騷味。
我正在門口放風，弟弟就哭喪著臉跑出來，嘴裡直嚷嚷：「姐，我沒摸到皮蛋，只摸到尿了……」
原來弟弟是摸到了外公放在床下面的尿壺，我笑得幾乎都要直不起腰了，連忙帶弟弟到水溝里去洗手，弟弟邊走邊抱怨：「都怪你！姐，以後我再也不去偷皮蛋吃了！」
要說外公節儉摳門的有趣事，恐怕幾天幾夜都說不完，我和弟弟「深受其害」，所以對外公抱怨頗多。
但是父親常教導我說：「你外公以前一直過苦日子，他是窮怕了，所以習慣了縮衣節食，恨不得把一分錢扳成兩半用，你們還是要理解他的行為。」
我抗議道：「恐怕外公是這世上最摳門的人，他就是葛朗台！」
那時候我們剛學過《守財奴》葛朗台，我就忍不住現學現用。
父親說：「這不能怪你外公，他只是節省了一點，出發點還是好的。你們看，家裡的每一份收入和支出，你們外公都記得清清楚楚，說明他是一個很有計劃的人。」
「在以前，生產隊很多人都吃不起飯，一到年底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跑到山上去借糧食，但是你們外公帶著全家人，把糧食和紅薯玉米混著煮稀飯糊糊吃，到年底，家裡也從來沒有斷過糧，這都是你外公管家有方哦。」
是啊，雖然父親也不太支持外公的某些「摳門」行為，但是卻一直很尊重外公，為外公著想。
外公不會騎自行車，就經常步行去上街。
從我們家到鎮上，還有八九里的路程，外公背著貨物來回走路也是挺辛苦的。
所以父親有空的時候，就會騎著自行車去接送外公，那時候我還小，就喜歡坐在父親的加重自行車前杠上，跟著父親一起去接外公。
有一次在街上，我和父親明明已經見到了外公背著一個背簍，一邊走路，一邊嘴裡正在吃著什麼東西，但父親卻裝作沒有看到外公一樣，繼續騎著自行車往前走。
我就不解地拉住父親，問他道：「爸，那不是外公嗎？你怎麼不理他？」
父親悄悄對我說：「我們多騎一段路，再轉回去接你外公，傻丫頭，你沒看到你外公嘴裡正在吃東西嗎？」
「如果我們馬上叫他，就你外公那性子，他怕別人發現，一定會一口全吞下去，那把他噎著了怎麼辦？我們還是等他慢慢吃好了，再過去接他吧！」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看著平時父親大大咧咧，原來他也有細心體貼的一面。可我還是感覺蠻好笑的。
就是這樣勤儉節約的外公，平時精打細算，一家人的伙食都控制得很清淡，他也長得非常清瘦，但卻一直患有高血壓。
在外公67歲那一年，他剛剛走出院門時，就一陣頭昏眼花，摔倒在了泥地上。
看到外公暈了過去，全家人都很焦急，父親借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就拉著外公去了縣醫院。
外公被送進了檢查室，診斷出來是腦溢血，醫生說情況比較危險，可能還需要動手術，但也不能夠保證病人能否完全康復。
我二姨和三姨趕到醫院的時候，看到外公昏迷不醒，又聽見醫生這麼說，雖然她們也很難受，但卻在病房外站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竊竊私語。
我當時也在場，聽到她們居然在商議說：「現在我們的家裡都不寬裕，爸的情況這麼嚴重，花了錢也不一定能救回來，救醒了也會一直癱瘓在床上，還要人長期照顧，這也是麻煩事，還不如一覺睡過去的好。」
看到她們沒進病房，我父親也走了出來，二姨便拉著我父親商量說：「還是聽天命，給爸保守治療吧？動手術要花很多錢，而且爸也不一定能醒，我們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我父親當即就火大了，吼道：「這就是你們當女兒的人說的話嗎？只要有一點希望，我們都不能放棄！你們當女兒的不出錢，我不怪你們，我自己會想辦法，哪怕是傾家蕩產，我也願意把錢拿出來給爸治病。」
二姨和三姨這才羞愧地低下了頭，沒有再吭聲了，母親和小姨守在外公的病床邊，不停地流著眼淚。
醫生一直在給外公輸著藥液搶救，外公的病情終於控制住了，清醒了過來。
但外公從此就半身不遂了，說話也含糊不清，喝點湯也必須要人用勺子喂他，慢慢才能咽下。
因為家裡的條件有限，外公只在醫院裡住了一個多星期便出院了，父親便又將他拉回了家裡，讓外公在家裡休養。
我的三個姨雖然都嫁在附近，離我家不遠，但她們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料，所以只能偶爾回來看看外公，沒辦法經常守在娘家照顧我外公。
而我外婆個子長得很矮小，身體又很瘦弱，她連給外公翻身都很困難，所以照顧外公的大部分責任，都落到了我父親身上。
父親不僅要要給外公翻身，抱他上廁所，還要給外公洗澡，擦背……所以在那些日子，父親不能到工地上去幹活了，只能在家裡和母親一起種點地，才能更方便地照顧外公。
外公躺在床上，說話一天天清楚些了，他就經常抱怨說：「唉，都是我害了你們啊，拖累著你們不能出去掙錢，還是讓老天爺早點收我走吧！」
父親和母親便責備他說：「爸，你說的什麼話呀，你也辛苦了幾十年，吃沒吃啥好的，穿也沒穿啥好的，現在也該好好休息一下了。我們是你的女兒女婿，照顧你都是本分，你就不要想太多了，錢是掙不完的，你好好養病，早點恢復好身體才是正事。」
看到外公還是唉聲嘆氣的樣子，父親一心要讓外公能夠早日康復，他就去中醫院打聽，知道針灸對中風病人的康復很有幫助。
於是父親就在鎮上找到一位老中醫，老中醫開了一個診所，專門給人針灸治病。
因為外公行動不便，父親竟然說動了那位老中醫，每個星期父親都騎著自行車，將老中醫接回家裡為外公針灸一次。
平時，父親還盡量抽出時間，為外公按摩手臂和腿腳，讓外公試著自己從床上撐起身子，扶著床沿緩緩挪動腳步。
幾個月過去，外公終於能夠自己站起來，還能夠扶著牆壁走幾步，吃飯時，外公也能拿著勺子，慢慢地自己舀飯吃了，這當然離不開外公自己的堅持鍛煉，但也不無是父親的功勞啊！
外公能夠下床了，全家人都鬆了一口氣，父親專門請人做了一張穩當的大木椅，放上厚墊子，放到堂屋門口。
外公就經常坐在這張木椅上，一來可以看外面的風景，也可以在堂屋裡看電視解悶，吃飯也方便。
外公卻還是改不了節儉的毛病，看到我父親整日把堂屋裡的電視開著，就皺著眉頭說：「天天把電視開著幹嘛？這不是浪費電嗎？我不看電視也一樣過。」
這一次，連我外婆都在反駁外公了：「你都生病了 ，還是那麼愛管閑事，大家還不都是為你著想嗎？電費能管幾個錢？你還想省下來，以後帶到棺材裡去嗎？」
父親連忙打圓場說：「爸，你就不要心疼電費錢了，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好好養病，就不要把這些瑣碎家務事放在心上了，沒事的時候你就看看電視，心情也會舒坦很多。」
有家裡人經常開導外公，他固執的性格才有所改善，對我和弟弟也不再板著臉，說話也變得和藹多了。
以前我覺得，別人的外公都是慈祥的，而我外公卻一天到晚兇巴巴的，現在他坐在了椅子上，我才發覺他也會微笑，也有慈祥可親的一面呢！
外公的身體一天天好轉，有時候他都能杵著拐杖，走到院門外的田埂上去看莊稼了，看來他只要持之以恆地鍛煉走路，以後身體肯定就能完全恢復了。
這樣過了一年多時間，有一天，外公就叫住我父親，將一把鑰匙遞他說：「你幫我把床上的那個木箱抱下來。」
外公的床是以前的老樣式木床，上面有床架，有欄板，可以放很多東西，他那上了鎖的寶貝木箱，就一直放在床上面。
父親說：「爸，你要拿什麼東西，我幫你拿就是了，幹嘛還要把箱子抱下來？」
外公笑著對父親說：「你去把箱子拿下來就知道了。」
父親把木箱子抱出來，然後在外公的示意下，打開了箱子上面的鐵鎖。
我們只看見箱子裡面裝了好些賬本，還有一些外公年輕時候留著的小物件，這並沒有什麼稀奇啊？
卻見外公從賬本里翻出好幾張存摺，上面的數字有500元的，也有600元的，這可是外公平時精打細算，好不容易攢下來的血汗錢啊！
外公對我父親說：「這裡一共有8400塊錢，是我存了好多年，從牙縫裡省下來的錢啊，你把這些存摺都拿到銀行去，把錢取出來建房。」
父親笑道：「爸，你怎麼突然想到要建房了？以後等我們再多掙點錢，家裡寬裕點了，再建一棟高樓房起來。」
外公把存摺放到父親的手心，認真地說：「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但我這輩子辛辛苦苦，勤儉過日子，就是希望能早日建起一棟新房來，孩子們也能都有自己的房間。」
「你把這些錢都收著，爸希望能在閉眼之前，就能看到新房子建起來，那我也就心安了啊！」
「開元（我爸的名字），以前我經常說你，語氣重，你也沒有生氣，我生病這麼長時間，你也一直任勞任怨地照顧我，可見你是一個實在人，這個家以後就全靠你撐起來了。」
外公的一句句囑託，聽得我父親眼裡溢出了熱淚 ，我和弟弟在一旁也是情緒激動。
我不停地問爸媽：「我們家什麼時候建樓房啊？這樣我就不用和弟弟擠一個房間了，太好了！」
時間飛逝，一晃就過去了半年，到油菜成熟的季節，父親和母親將家裡收的油菜籽送到油坊，榨了一大桶菜油回來。
外婆就拿了家裡的小油瓶，一瓶一瓶地灌滿，外公在旁邊看到了，就想湊上去幫忙。
但就在外公彎腰的時候，他突然一個踉蹌，就倒在了地上……
這一次，外公就一直陷入了昏迷，再也沒有蘇醒過 ，他在病床上睡了5天後，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外公離開的第二年，我家終於建起了一棟兩層的小樓房，樓上還安裝了剛剛新起的鋁合金門窗，房間里還有漂亮的燈具，爸媽一共花了差不多3萬塊錢，這裡面就有外公拿給父親保管的那筆款子。
樓房上下一共6間，我和弟弟也終於有了自己單獨的房間，心裡開心極了。
外婆在清理家裡的舊物件，準備搬新房時，她無意翻出了外公記賬的那些本子，說要拿去燒掉。
我連忙搶了過來，對外婆說：「把這些賬本留著吧，這可都是外公的心血，就留下來做個紀念吧。」
這些賬本就這樣被留了下來，一直放在我們鄉下房子的抽屜里，雖然它們看起來非常簡陋，但卻見證了外公勤儉持家 、樸實清苦的一生啊！
每當看到這些賬本 ，我就依稀看到坐在堂屋門口的木椅上 ，向著我露出慈祥微笑的老人。
啊，外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