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原本在縣城一家企業上班,病退後家庭斷了一份收入。為修豬圈,父親去壕溝拉土,土方坍塌,將雙腿砸傷,再也沒能起來。母親在縣城一家百貨店上班,奶奶身體不好,父親又受傷,我和姐姐要上學,母親只得回家照顧我們。
家庭越來越困難,各種矛盾集中爆發。父親和母親經常吵架,在照顧父親一年之後,母親帶著姐姐離家出走,後來才知道母親去了河南許昌,再次嫁人。第二年,爺爺去世。屋漏偏逢連陰雨,百日後父親相繼去世。到現在,我仍覺得父親的死,是太壓抑,生氣造成。
家庭條件本就糟糕,父親去世後,更是雪上加霜。升初三時,我與同學背著空書包來到學校。這次,班主任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讓我起來說,學費也不交,就屁顛屁顛來上學?
同學像看怪物一樣看我,譏笑、冷嘲、鄙視充滿整個教室。忍到下課,我背著書包出了校園。在麥田邊水渠上發三個小時呆,我只有一個奶奶,七十多歲,根本拿不出這筆學費。只能找在漢中勉縣做生意的小姑,希望她給我找一份工作。
我想上學,起碼想把初中上完。介於學費問題,只能哄騙奶奶說實在讀不下去。奶奶不捨得打我,說這麼小,不上學幹什麼?我說實在讀不下去,再上也是浪費錢,不如早點打工掙錢。在強烈堅持下,我離開了學校。無論小姑如何勸說回去上學,我依然堅持自己的決定。一個星期後,我坐車來到勉縣,這一年正好14歲。
小姑帶我去一家百貨批發店上班,百貨店有兩位工人,早上起來就得把牛奶、速食麵、礦泉水等整整齊齊堆在店門口,有客人來就招呼,要貨送貨。由於商品在外,包裝很容易落灰塵,沒活干就擦包裝。晚上收攤,再將商品移到屋子,第二天照樣搬出,如此重複。
百貨店後院是宿舍與廚房,宿舍放上下兩張床給工人用。其中一人因盜竊食品被老闆辭退,我正好補缺,另外一位員工叫小文。老闆負責開車、寫收據、收款,我和小文負責卸貨。除此,我還要騎三輪車,到周邊送貨,偶爾與小文隨老闆跑比較遠的地方。百貨店管吃住,老闆娘有特殊要求,每位員工必須會做飯。不會做老闆娘親自教,好在窮人孩子早當家,各種家務活,我早就學會。
工資每月是260元,我的工資老闆娘一年或半年發一次,每月給幾十元零花錢。同事小文則一個月發一次工資,原因是老闆娘覺得我年齡小怕亂花,也許是小姑特意交待。
老闆娘急性子,往往喊一聲員工名,就是一箱物品丟過來,要立馬接住擺好,反應慢一點就挨訓。一次,店裡顧客比較多,老闆又催得厲害。我把客戶需要的35袋奶粉,裝成了37袋。老闆娘封箱時發現箱子太鼓,重新點數發現多了兩包,我被罰款20元。
年底,小文想辭職。我請他吃了一次燒烤。小文嚴肅地問:「你是不是真打算在這裡干?如果想在漢中長久待,另外一家批發部工資五百,可以介紹你。」我有點心動,和小姑說準備辭職。小姑覺得地方太遠不放心,這裡老闆畢竟認識。
確定不離開後,小文說:「你真想在這裡干,我教你一些訣竅。」小文將在哪條路送貨比較近,哪家客戶喜歡進某種產品,哪家客戶容易成為潛在客戶與我說了。小文說在店比較輕鬆,往下面送貨非常辛苦,但拉來客戶進貨有提成。
我在百貨店越來越熟,沒再出過什麼錯,老闆娘也對我比較滿意。小文走那天,我想送送他。哪怕幫他提提行李也好,因送貨我沒有機會。小文走後,老闆又招了一位新工人汪偉,汪偉是漢中勉縣人。因熟悉各種流程,我成了汪偉的師傅,指導汪偉工作。
年底,老闆娘給我和汪偉放了三天假,初一、初二、初三,初四就開始上班,每人包一百元紅包。過年放假,汪偉推薦去他的家鄉玩,兩個人花2元坐車去看武侯墓、馬超墓,又在漢江邊玩耍。下午三四點,汪偉要回家看看。汪偉回去後,我突然凄涼起來,在武侯祠景區花五元照了一張相片,相片放在小姑家,後來怎麼也找不到。
我從景區坐車回到店裡,又去小姑那玩了會。小姑說一整天都在找我,因沒手機,老闆娘也不知道我去了哪裡。在小姑家吃了晚飯,我還得回到店裡去住。
小姑和姑父住店裡,只有一張床,更多的位置是被各種百貨佔據著。表弟住倉庫,單人床,兩個人根本住不下。回到店裡,店門已關起來,敲門後老闆娘也沒開,只說太晚不方便,可以去小姑那裡住一晚。
瞬間,一種莫名的凄涼湧上心頭。凌晨的風,似乎吹得更大更緊,路上看不到行人,我又想起奶奶。我在店周圍轉來轉去,好像去哪裡都不是。最終在一家「漢江旅館」住下來,那晚我沒有睡,睜著大眼撐完大年初一。
早上,我路過小姑的店,小姑問我怎麼起來這麼早?我說昨晚在旅店住,從此有了辭職打算,小姑還是堅持讓我干,又說過幾天把奶奶接過來,我只好繼續留下來。奶奶來小姑家那個晚上,我興奮得到半夜才睡覺。第二天,又陪奶奶逛商場、服裝店、零食店、古建築區。奶奶一直勸我不要亂花錢,但我始終買了一些比較軟的零食給奶奶。
奶奶身體不便,逛兩個小時就決定回去。回來路上,我給奶奶塞了300元錢,奶奶死活不要,我還是強行塞回去。奶奶說,無論幹什麼,好好乾,別惹事。在勉縣待了半個月,奶奶才回去。
一次,老闆與老闆娘去參加宴席,店裡剩下我、汪偉,及老闆的父親。平常老闆的父親不在這裡,偶爾來一次將店裡紙皮包裝收拾收拾拿去賣廢品。
因少老闆與老闆娘兩個人,店裡突然忙起來。我和汪偉負責送貨、賣貨、寫單據,老闆的父親負責收錢。晚飯,老闆的父親去飯店吃了個涼皮,老人家胃口小,吃不了多少。回來時,打包兩份給我與汪偉,因分量少,我與汪偉並沒有吃飽,若要吃飽幾乎能吃三份,我們都靠下力氣幹活。
晚八點的時候,店裡才收拾妥當。九點多老闆與老闆娘依然沒有回來,十點半老闆回來,將我與汪偉喊起來,對今天出貨的單據進行核對,直到對完才回宿舍休息。回到宿舍,汪偉立刻把門關起來問我餓不餓?我說當然餓,等明天再吃,現在這麼晚。汪偉笑眯眯從懷中掏出兩根火腿腸,一根有小雞蛋那麼粗。
我立刻警覺起來,問哪裡來的?汪偉說沒事,在店裡拿的。話還沒說完,汪偉已將火腿腸剝皮,咬下一口,不斷說餓死了之類的話。汪偉剛把火腿腸塞在我手中,門被推開了,是老闆的父親。老闆的父親問東西是從哪裡來的?汪偉不吭聲,我只能說是從外面買的,無論老闆的父親怎麼詢問,我都一口咬定是外面買的。
一星期後,小姑、老闆娘在一個角落裡等著我,兩人神情嚴肅。我知道有事情要發生。小姑問我為什麼不好好上班?我說一直上得好好的,小姑說數數的時候數清點,怎麼幾十包奶粉都多數兩包?奶粉數錯是很久的事。我剛來的時候,老闆娘不滿地盯著我,有一股氣。小姑說不止這些,有沒有拿店裡的東西?我死活說沒有,無論老闆娘與小姑怎麼說,我都死活不承認拿東西,也沒把汪偉拿火腿腸吃的事情供出來,我不想出賣朋友。
小姑與老闆娘見問不出什麼來,只得作罷。從此,我幹活不再像以前那樣努力,幹什麼都不慌不忙。老闆娘看出我有不想乾的跡象,找我談話。問我是不是不想幹了?我沒有正面回答,只說自己來到店裡,從沒偷懶過,也沒漲過工資。
老闆娘說,你要是不想幹了,現在就給你結工資。於是,我離開了人生第一次打工的地方。
半年後,我與一些同學聯絡上,他們說去深圳打工,一個月能掙1000多元,就是有點遠。我有些心動,後來村子有人帶工人到深圳,帶一個人進工廠需要收600元費用。
2003年的600元,對於我這樣的家庭來說,並不是小數目。通過大姑的幫助,我湊齊這筆介紹費,在中介人的帶領下,坐上了去南方的火車。來深圳第一站是寶安區觀瀾鎮,那時的觀瀾還屬於寶安管轄,是寶安一個鎮。工廠做廚具,觀瀾的是分廠,總廠在福永鎮,沙井也有分廠。
應聘時,我的初中畢業證是假的,把別人的畢業證塗改成自己名字,我沒有應聘上,因不甘心,我等了一會。此時,我見一位操著四川口音的小夥子跟招聘人員說,畢業證還沒辦下來,學校還在辦。招聘人員說,可以先進來,但事後要提交學校開的學歷證明。
我看到了希望,悄悄換了招聘隊伍,說自己的畢業證還沒有辦理下來,可以開證明。當招聘人員看到我手背在滴血時,立刻警惕起來,問我手是怎麼回事?我說是凍瘡,火車上拿行李時碰爛了,可以幹活。
為證明能幹活,我把創可貼撕掉,鮮血流得更厲害。招聘人員急忙站起來說,快貼上,沒有讓你撕下來啊,進去之後好好上班,到時把學歷證明郵寄過來。
宿舍分在三樓,公司安排了體檢,每人發了一張飯票,飯是兩葷兩素,中餐、晚餐各3.5元,早餐1.5元。廠里不設部門,只分鑄造一廠,鍛造二廠、裝配三廠,我被分到鑄造一廠。分在鑄造廠的,共20人。課長是紅色工衣、組長是藍色工衣,普工綠色工衣。車間環境非常差,溫度基本在35度左右,每天有擦不完的汗,也要一杯接著一杯喝水,不一會就有三個工人覺得不適應,決定不幹。
車間需要戴耳塞、防毒口罩、防火手套、勞保鞋、圍裙。組長叫老費, 40多歲。他說,我這一批人是最年輕的,普遍在18到20歲。以前這裡招工,都是35歲以上才往這車間分。每天10小時工作時間,分白班與夜班。很多同事在議論,上千度的高溫,萬一燙傷,或者毀容怎麼辦?中午吃完飯,又有幾個員工提著行李離開。
負責教我敲鑄的叫老周,40多歲,是老員工之一。老周說敲鑄這活,手上燙傷是家常便飯。好在付出終有回報。第一次發工資,我領到500多元,儘管上了9天班,比起勉縣一個月260元的工資,實在天壤之別。我郵寄300元回家,剩餘是生活費。第二個月工資是1500元,我留下300元生活費,其餘還是郵寄回家。
宿舍配有一部座機電話,是插IC卡那種,室友說有人找,我回電話才知道是表弟,原來是大姑托表弟問我情況。表弟在東莞長安打工,一周後從長安坐大巴來觀瀾找我。我帶表弟去福民公園玩,表弟突然掏出一部手機,是翻蓋的。我玩了一下,有點愛不釋手。表弟說以後可以買個,聯繫起來方便。
宿舍六人,離我最近的老鄉是阿元、阿鵬,與我關係最好的是阿波,另外兩個玩得不錯的是阿強與阿凱。一次,阿強突然把手機掏出來給大家看,說在龍華電子城買的,大家看著手機,一個個稱讚。
那時,翻蓋手機比較流行,很多還是黑白手機,彩屏手機剛出來。說好大家五一去買手機,到電子城大家都看來看去,只等我買。那天,我買了人生第一部手機:金立303,價格1300元。店裡送了皮套給我,回到工廠我把手機套在皮套里,用皮帶串起來,還把衣服塞在皮帶裡面,我從來沒有這樣做過,身邊同事見我買手機,一個個投來羨慕的眼光。課長看到我的手機是彩屏,也稱讚。後來,阿波也買了一部。我一會掏出手機看看時間,一會又看看時間。同事笑說,看一下就行怎麼老是看呢?我笑笑不說話。後來,阿元也買的金立303。
工友阿勇是陝西人,負責融化銅水,在城中村租房住。一次,他邀我,阿波、阿凱去家中吃飯。那天,我上夜班,沒休息好,準備早點回去。阿勇好客,加了幾瓶啤酒,說怕什麼。到時候,早點把最後一爐銅水燒好,大家早點下班休息。工廠上班還算自由,活幹完可以提前下班,但不能提前太早。回宿舍把衣服洗洗,沖個涼,再回車間打卡也沒事,產品有固定產量,只要達標即可。車間經常有人中暑,管理不是特別嚴格。
老費知道員工經常提前3個多小時下班,怕擔責。開會特彆強調,早上四點前不準下班,正規是六點才下班。那晚,阿勇沒有當回事,凌晨一點半就把最後一鍋銅水融化完,催著同事們快點澆築,好下班了事。老費沒在車間,阿勇一喊,同事都開始幹活,兩點半就把產量搞完。老費來時,車間沒人,走的走跑的跑,要求今天的加班全部扣除。
燒爐子的阿勇和老費吵了一架。老費並沒有想扣加班費的意思,只希望大家按照規矩來,不要過分自由。大家還是打的六點卡,實際並沒扣。但同事們並不知道老費心思,集體罷工,後來老費又開會,說一堆話同事們才安生。因吵架,阿勇被調去洗砂,一路罵罵咧咧,我勸他忍一忍,在外不易。
往洗砂機倒入廢料時,需要將門關好,否則容易出事故。阿勇將廢料倒入洗砂機後,沒關門便一個人出去。回來時,一塊廢料飛彈到馬達上。他去撿馬達上的廢料突然哇的一聲大叫,中指、食指、大拇指被齒輪咬斷,手上鮮血噴泉一樣湧出,在地上打滾抽搐。
120拉走阿勇,同事將阿勇斷掉的三根手指,用紙皮包起來送到醫院,醫生看了看說接不上,手指稀爛了。次日,我去醫院看望阿勇,阿勇的老婆在床邊哭哭啼啼,說以後可怎麼辦?我不斷安慰,只說後續再看吧。出現這樣的事情,誰也沒辦法,阿勇屬於違規操作。保險加工傷,公司賠了阿勇一筆錢,阿勇出院後與妻子回到老家,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