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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號原創
念本科的時候,學校發給我們一個手冊,在最後幾頁自習指南里,告訴我們學校小西門外有兩處勝地,叫肯教和麥教,它們往往通宵營業,即使午夜時分,裡面依舊燈火通明。有誰見過凌晨三點肯德基和麥當勞的樣子?又有誰見過凌晨五點肯德基和麥當勞的樣子?還有誰見過整個晚上肯德基和麥當勞的樣子?我想坦白,見過的人中有一位,正是區區。
我想說,在肯教和麥教自習,純粹是一次偶然。當然,這麼說難免有些不負責任,甚至不乏掩蓋深層動機的嫌疑,因為這讓我的形象彷彿是仰躺在床上,點起一支煙,在賢者時間裡向身邊或手機另一端的人講述「每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但事實的確如此。大一上半年,稀里糊塗的選課,還有湊數去「老東家」新東方學托福,讓我手忙腳亂。那時周末往往是我最忙碌的時候,周六和周五晚上,看書複習到深夜,總是家常便飯。那時大我四級的高中直系師姐告訴我說,這叫「刷夜」。「刷」這個詞聽著就很刺激,有一種馬上辦事兒不說二話直奔主題的銳利,所謂果斷就會白給、猶豫就會敗北,考前拼著命地「努」一把,確實有起死回生、梅開二度、春風再來之奇效。而我,卻想追求「金槍不倒」。
我去刷夜,像是一種享受,其實是找個地方脫開室友和自習室里的嚴肅,吃吃喝喝里翻看和手抄自己喜歡的東西。那時正選了LHL老師的《社會學概論》這門課。課堂上老師樂此不疲地介紹著吉登斯的雙元革命、莫頓的潛功能,循循善誘地讓我們放下手中的iPhone 3G,抬頭關注富士康的「連環跳」。老師說,關心這些勞動工人的境況,其實是關心我們自己。我把這句話記在腦子裡,寫在試卷上,拿到了91分,但回頭想來十年前的自己遠遠不懂這句話是什麼道理。在這門課上,我知道了吉登斯,知道了韋伯,知道了許許多多有著奇怪人名、性格以及命運的人。老師推薦了許多文獻,有中文也有英文,我根本看不過來,也看不太懂。我只知道韋伯很厲害,吉登斯很流行,而且我們教材也是他寫的,譯者也是自己學校的。OK,那就買本他的書來看看吧。好的,我買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當代批判》。在肯德基里,我坐著看了兩宿,一個字都讀不懂。後來朋友跟我說,瞿同祖是咱專業的老前輩,他的書你一定要讀。我就買了《ZG法律與中國社會》,而且還在好奇為什麼書名不改成《ZG的法律與社會》。這本書我也讀了,只讀了一點點,援引的古文我看著吃力費勁。大一結束的暑假,我在家徹頭徹尾地翻了一遍這本書,用標號筆不停的劃著重點。後來本科畢業,收拾宿舍,打開這本書發現幾乎每一頁里的每一行都被我「高亮」了,滿紙精華啊!
一開始讀書,我總是在肯德基,畢竟和學校只隔著一條充滿驚險刺激的馬路。還沒進門,就總能看到同學和朋友在裡面或者高談闊論,或者奮筆疾書。有時候我會和室友一起拼桌。他當時想要轉到別的學院,需要額外選修課程,特別是和數學相關的課程。熬夜做題在所難免。我有時會和他一起做高數,他研究數B,我研究數D,不會的題我總讓他算來教我。不過肯德基顯然不是很大方。一樓環境吵雜,玩兒桌游的人總是不停歇,二樓燈光有比較昏暗。後來室友說麥當勞更好。開始我不信,但慢慢發現的確如此。
那天我去外經貿大學玩兒,回來覺得很餓,路過麥當勞點了一份套餐。我吃不慣它慣用的黑胡椒,但是喜歡看著售貨長發小哥一邊哼著音響里放著的曲子,一邊乾淨利落地打掃著衛生,儘管我並不認為這裡很乾凈。有一次我問他,這裡的曲子不錯,什麼名字?他說,統一播放的,直接光碟給到手裡,自己並不知道。從此以後,我就常常在這裡自習。
△圖源網路,與正文無直接關聯
我選了幾門晚上八點半才結束的課程,九點回宿舍洗好澡,在博實超市門前的小水果店買好半個柚子,就慢慢向小西門南端,跨過海淀橋進發。這個時候接近大一上學期結尾,大家對刷夜都有了深一層的體會。一開始大家都覺得刷整夜才是刷夜,其餘都算熬夜。後來發現大刷傷身,小刷怡情,強刷灰飛煙滅,外出的次數也就不再那麼頻繁。但總有那麼幾個和我有一樣的愛好,那就是晚睡。有一次低頭看書,有人輕輕拍我桌面,抬頭一看,是同學和女友笑吟吟地在我面前。我環顧四周,發現原來只有自己對面的椅子是空的。我們就再找把椅子,一起坐下。同學會翻開我的書說,這書講了啥啊。我倆就不停地聊書聊八卦。他的女友還是笑呵呵地看著他。過了十二點,我說想要回宿舍,二位繼續。他們兩人也說時候不早了,回去早休息。走到校門前,我們三人相視一笑。後來幾天,有同學向我打聽:聽說這兩位「在一起了」,說是在肯教還是麥教看到他們。「不知道啊,沒有遇到誒」,我說。後來,後來的故事就是我這位同學和他的女友再也沒有一起出現在麥教,也再沒有人向我打聽他倆的事情。
平心而論,肯德基和麥當勞的味道都在伯仲之間。它倆都有本土化的趨勢,只是肯德基的步伐邁得快一些。我也是一段時間喜歡肯德基,一段時間喜歡麥當勞,兩者之間忘返流連,說不上舉棋不定,只是有一種何書桓般的博愛。但細細品來,兩者還是有些不同。早年麥當勞善用黑胡椒,現在也是如此,但已經好了很多。它的雞翅我更喜歡,炸的更脆,冰激凌的奶味兒也更足。肯德基的漢堡沙拉有些多,導致我只能接受板燒雞腿堡,但是它的薯條更多更脆更香。從小吃桶來看,我也更偏好肯德基。當然這都是這些年的感悟,當時沒有這個想法,而且好像出於伙食費考慮,本科時候我很少吃這兩家。但現在想想,反而覺得後悔。一來其實我伙食費並不少,父母每次都給足一學期的花銷供我自己支配,從來沒出現過月光或者捉襟見肘的情況,這也間接讓我覺得實習賺錢、申請獎學金實在沒有必要;二來當時的年紀正是可以無窮揮霍的時候,不用考慮高油高糖的代謝,可以肆意敞開肚皮。現在每周吃一次,都要小心翼翼地說服自己這麼放縱的合理性,還要加一塊錢欺騙性地把套餐里的可樂改成無糖款。現在總有朋友拉我吃吃喝喝,說是「總有」,其實絕對數量並不多,但從心理意義上我覺得已經不少。這些吃喝里,又有一些是禮節性和應酬性的。總要講個場面,需要找一家正式的餐館,點幾道對方可能喜歡的菜,飯後還要來杯奶茶或甜品——因為師姐告訴我,咱們女孩兒都有兩個胃。有時候覺得,還是自己一個人放鬆,就吃肯德基或者麥當勞,如果能有漢堡王,也不錯。吃起來的時候,又在想,如果有朋友可以約我到這三個地方吃喝,實在是最懂我了。
時間慢慢過去,本科幾年,我很少去學校圖書館,很少去學校教室,學院圖書館更是屈指可數地去了幾次,但基本每個晚上都泡在麥當勞里。海淀橋南的麥當勞,位置不錯,小二樓設計。二樓地方寬敞,有一大排單人座位。凳子高高的,冰冰的,坐上去好像與平時不再一樣。
我在這裡讀韋伯、看哈貝馬斯、寫法理學的筆記、背刑訴講義,整整一本《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大一下學期手抄筆錄了一個多月才算讀完。筆記現在何處,我早就忘了;韋伯有哪些深刻的教誨,我也沒有記全。但一個直觀感受我現在都沒有放下,這就是怎麼會有一個學者每一句話說的都那麼到位,每一個論證都需要我從字裡行間提煉,稍稍分神便不再能跟上他的節奏。後來,我又讀了《送法下鄉》,也是手抄筆錄。感受到的更多是文字與修辭,其實真正落實到筆端記錄下來的東西,並沒有讀韋伯時那麼多。回過頭來,現在想想,這其實是一次「無師自通」的體驗,通過這個經歷,我懂得了一些即便有師友告訴我,我也未必能夠明白的東西。之前和朋友聊過,他說我似乎總在「轉向」,跳到社會學理論,又跳到社會理論,又跳到韋伯,又跳到哲學,從法社會學跳到法律實證主義。我則願意說這是一種「背叛」,我總在背叛自己的起點,我和很多朋友從社會學理論出發、從社會理論出發、從韋伯出發、從哲學出發、從法社會學與法律實證主義出發,他們在賽道上一直走下去,我則似乎永遠對賽道本身感到不滿,試圖變軌。我想這也是讀韋伯給我帶來的潛移默化地影響。我記不住《以學術為業》的論斷,但我知道在理解韋伯之後,我永遠都不會由衷地對任何一位學者、任何一種思想抱持全身心地虔敬與尊重,我更願在體會其思想與演進中把握其不可避免的宿命:經由批判而被超越,並最終由此證明了他或他們的價值。
到了大四最後一學期。有時候整個下午直到午夜之前,我都在麥教背德語單詞,讀自己愛看的書。抬起頭,目光正好穿過海淀橋下的通道,望見向北的校園和在紅綠燈下等待的人們。那時沉迷聽趙雷的歌。他唱「又一個年代在變幻,而我不是無畏的那個青年,青春被時光拋棄,已是當父親的年紀」。當時手機的續航還真是不錯,戴著耳機可以循環一晚上。自己難免就在想,這些年到底得到了什麼。本科四年,就是在上課和讀書,有的老師和我說讀書最重要,有的老師和我說寫文章最重要;有的師兄說成績好才重要,有的師兄說有真才實學才重要。我也不知道哪個最重要,哪個才重要。但是我的簡歷的確乏善可陳,唯一的獎學金是高我兩年的直系師姐在做學工時,鼓勵我申請的。「你夠資格,為什麼不申呢?我知道你的信息,已經幫你填好表了,你給我一下照片」。於是,我得到了人生第一筆獎學金。一半給了姥爺和姥姥。剩下一半我對爸媽說,沒有你倆的份兒。實習我也沒有找過,很懶惰。教我什麼是「刷夜」的師姐有一段時間在優酷做事,他們錄節目時我當過友情觀眾,穿著白襯衫跟著鼓掌和微笑。這是我和互聯網大公司唯一的接觸。社團活動隨性而已,學生會更是為了不顯得另類而只好敷衍加入。有過後悔嗎?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甚至不敢肯定,我所做的事情有價值。
有幾次和非常好的朋友Z君一起在麥當勞刷夜,那是真的在刷夜,我們從晚上九點鐘一直熬到凌晨六點。我在整理筆記、看小說、讀專業書,他是給當時正在備戰高考的女友準備複習資料,準備坐第一班地鐵送到她的面前。資料的每一個頁腳頁眉,都是名人名言。「有必要這麼勵志嗎,大哥?」我問。他說,你不懂,一方面勵志,一方面也是為她作文素材做積累。我從來沒有這個心思。即便是讀書,我也沒有對自己有任何期許,也缺乏任何長遠規劃,我只是覺得每學期自己感興趣的每一門課,其實都該讀兩本老師推薦過的書。這些書大多囫圇吞棗,不解其意,甚至算是生吞活剝。有一段時間心情很差,還手抄過幾次《心經》,大四的時候又改成《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再後來就是背誦裡面的「咒」。到了研究生的時候,麥教不知為何關門歇業,我最喜歡的一處地方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沒有了。我其實沒有什麼掛懷或傷感,十年北京生活和校園生活,我早就熟悉和明白這裡的意味:我的想法是虛的,它的去留也是虛的,我們的關係只是店家與顧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和我與學校里某幾位教了我六年的老師打交道時,帶給我的感受是一模一樣的。但我知道雖然我們的想法和它的去留都是虛的,但我過去發生在這裡的一切卻都是實實在在的。虛假,並不等於沒有意義,就好比我們看到的顏色並不是事情本身的樣子,但不影響我們還是把紅色認作紅色。由此,我也就學會了分辨什麼是好人、好老師、好學者的標準,哪怕他袈裟再多、帽子再大、論文再牛。
麥教關閉後,我會去美嘉影院對面鼎好商廈旁邊的麥當勞小坐,偶爾也會去小西門外肯教吃便飯。但我再也沒有自習過。有一兩次帶著書去,但最終書本沒有打開,我都在刷豆瓣。在美國的時候,室友勸我見見世面,不要再沉迷肯德基和麥當勞。「沒國內好吃,真的!」我很相信他的判斷,因為他說念大學前,每次考完試有進步,期待的就是父母帶他去吃一頓。我喜歡上了家門口的Peacock和在整個州都小有名氣的Blueberry Hill的漢堡。「確實好吃」,有一次我帶師弟去,他這麼告訴我。
肯教里還是一派熱絡,不曾變化,只是年輕面龐換了一茬又一茶。我的老師沒有本科生課程,我也從來不申請本科生助教,這其實也是一種自我欺騙,覺得自己仍然是校園裡最年輕的一批人。今年情況特殊,老師信任我拉我入伙,給本科生做了一段時間助教,在線上聽他們討論,我常常走神兒,想十年前的自己是哪般模樣。畢業後,老師發微信特意說實在情勢所迫,沒有辦法和大家團聚、拍照。我說大家不在,拍照也就沒意思,我跑著經過了學校每個角落,沒想到它和我腦海里的印象有不少出入。當然,這話有些託大,老師在這裡任教的時間恐怕已經比我年歲還要長了。
去年夏天,「師弟」哥哥告訴我連肯德基也搬走關門了。好多故事,隨著它們的搬走,就再也無法繼續。學生手冊上再也不會有一個地方被熱絡的師兄師姐標記出來,告訴新入學的師弟師妹們,喏,這是肯教、這是麥教,永遠不會了。不過這對我來說是個好兆頭,它似乎預示著我可以畢業了,而現在,我也不再好意思稱呼任何入學的新生師弟師妹,他們有了更統一的稱呼,叫學生。
吃頓肯德基吧,麥當勞也行;吃頓麥當勞吧,肯德基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