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了十三年,電動車終於熬出頭了

前言

今年1月,延續13年的新能源汽車補貼正式取消,壓力之下,新能源車企產品紛紛漲價。特斯拉則趁機高舉價格屠刀,大幅降價,據聞3天收穫3萬個訂單。

儘管特斯拉來勢洶洶,但在延續13年的補貼政策促動下,中國成長為全球第一大新能源汽車大國,產銷佔全球比重超過50%。補貼政策的完全退出,意味著中國新能源汽車基本步入市場驅動的狀態。

補貼政策本身,在十三年中也經歷了起起伏伏,多次調整。事實上,中國的新能源汽車補貼政策史是由完全不同的兩個階段組成。

2016年11月,北大國發院,一場「世紀辯論」正在進行。辯論雙方皆是北大聲名在外的經濟學家,也是一對「老冤家」。

林毅夫作為凱恩斯主義的改良者,主張「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共同發揮作用;張維迎則繼承了哈耶克與雄彼得的衣缽,認為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和企業家,才是讓產業向前的關鍵動力。

幾乎完全相左的研究路徑,讓兩人在過去數十年針尖對麥芒。只不過在中國,政府顯然更偏好林毅夫支持的產業政策路線。無論是古老的紡織和鋼鐵,還是新興的晶元與光伏,政府主導的產業政策作為有形的手始終大力揮舞,引導舊產業升級,新產業啟動。

新能源汽車,是中國產業政策最新的一片試驗田,目標是彎道超車,讓中國拿下這顆「民用工業皇冠上的明珠」。

但在2016年,以補貼為核心的新能源汽車產業政策,卻迎來了失靈時刻——在低門檻的補貼政策下,一批企業「用腳造車,用心騙補」,營造虛假繁榮。補貼政策步入第七個年頭,投入千億量級資金,中國新能源汽車產業仍是大而不強。

值此背景,張維迎大聲疾呼,「鼓勵套利的制度不可能促進創新」,痛陳產業政策積弊。由此,張、林二人辯論打響。

誠然,關係國計民生的政策不會由一場辯論決定。但以這場辯論為界,中國的新能源汽車補貼政策,被劃分為了兩個世代。

繞開大道,佔領兩廂

在中國,絕大多數政府推動的革新都是從試點開始的,新能源車的發展亦不例外。

2009年,新能源車「十城千輛」推廣計劃拉開大幕,13個城市開始以補貼整車銷售的形式,推動公共交通的新能源化尤其是電動化,補貼對象主要是計程車與公交車。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純屬搞錯了主要矛盾——在中國,計程車與公交車總量不過200萬出頭,占機動車保有量僅1%不到。

但這個選擇有其客觀原因,也有其時代背景。

從客觀條件上來說,一方面是因為當時的動力電池過於昂貴,一度電的成本高達上萬元,個人買單的可能性非常低,而政府可以通過集中採購的方式來補貼市場,帶動市場成熟;另一方面,公交車的路線較為固定,更容易布局補能設施,不用一次性投入巨額資金。

雖然這兩年全球人民都日漸接受了「新能源汽車看中國」這一事實,可在十三年前,國內新能源汽車其實與國外差距明顯。沒有燃油車那麼大,但依然讓決策部門如坐針氈。

2010年,時任工信部副部長苗圩出席一場論壇,講到新能源車時,口中沒有任何好消息,全是問題[1]。

面對現實差距,中國政府選擇以真金白銀激活新能源汽車產業,並敲定「繞開大道,佔領兩廂(亦稱兩頭擠)」的策略[2]——即先發展技術要求不那麼高,外國車企不強勢的新能源商用車、微型車,帶動技術成熟後,再進軍主流新能源乘用車市場。在設想中,5年內新能源車將實現初步的市場自我驅動,屆時補貼會開始退坡。

這一路線指引下,新能源汽車發展早期順理成章地「重商用、輕乘用」。伴隨而來的情況則證明,計劃趕不上變化。

因為對應的補貼範圍與力度有限,本該在新能源車產銷中逐漸佔主導的私人市場,遲遲未能激活,直到2013年,私人新能源汽車銷量仍然很低, 只有寥寥數千水平。主管部門對此很著急——即使中國變成全球第一大新能源計程車大國和新能源大巴大國,但距離新能源汽車強國還有十萬八千里。

其實,補貼政策的傾向,對市場的影響比想像中更加顯著:只補貼車輛的政策造成資源向整車聚集,呈現出「重整車,輕上游零部件、下游使用端」的特點。

輕上游造成關鍵零部件尤其是電池的落後,反過來限制了新能源車的產品力:要麼是續航不夠,要麼是性能不行,要麼是安全性有問題;輕下游則造成充電樁的建設動力不足,新能源汽車私人車主充電難,充電樁運營方找不到足夠的客戶,雙方陷入雞生蛋,蛋生雞的難題。

除此之外,作為補貼政策的延伸,地方政府補貼也以特有的方式,給新能源車推廣添堵而非助力。防止肥水流了外人田,地方政府常常為本地車企推出定製化的地補條例,這帶來的結果是:

很長一段時間中,上汽榮威e系列虎踞上海,北汽e系列龍蟠北京,比亞迪e系列鎮守深圳的格局不曾改變。更多不知名車企則在地補保護下低質競爭。

作為主力的私人乘用車市場未能激活,新能源汽車市場放量緩慢,2013年,國內新能源汽車產銷1.75萬輛。而在美國,這一數據是9.6萬輛。

「繞開大道,佔領兩廂」的策略,眼瞅要演變成「放棄大道,困守兩廂」的局面。

加大劑量

2014年秋天,時任科技部部長萬鋼、工信部部長苗圩相繼在北京會見了來訪的馬斯克。在友好的氛圍中,矽谷鋼鐵俠承諾特斯拉將在中國加大投入,兩位部長也亮明了中國政府優化營商環境、歡迎國際優秀產品的態度。

毫無疑問,這兩場會面為4年後特斯拉上海工廠拔地而起,國內車企摸著特斯拉過河的局面奠定了重要基礎。這是中國式改革屢試不爽的方法:學習所有可以學習的先進經驗,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但站在2014年當口,一頭是節能減排、產業升級的刻不容緩,一頭是新能源汽車發展的不及預期,新能源車彎道超車的計劃自身差一點就要迷失在彎道里,特斯拉的遠水難救近火。此時最能立刻見效的,是形式更多元、覆蓋更廣的補貼,和更有力度的政策支持。

這一年,一系列為新能源車產銷助力的政策調整隨之而來。

2014年初,時任國務院副總理馬凱表示,考慮到產業環境,將放緩補貼退坡腳步。

同年九月,對新能源汽車免徵購置稅的政策開啟,更顯優惠——購置稅為汽車售價的10%,將其免除意味著每輛車的購置成本會至少節省上萬元。

也是在這一年,國網開始向社會資本開放充電樁的建設、運營,並鼓勵車主自建充電樁,意圖發動群眾力量解決充電難題。

與此同時,決策部門亦發現,在占電動汽車成本大頭的關鍵零部件動力電池上,中國依然被日韓大廠甩開了身位。

2015年3月,《汽車動力蓄電池行業規範條件》應運而生。當年11月第一批符合條件的企業名錄公布,三星sdi西安工廠,lg南京工廠均未入選。

此後四年,名單四度更新,無一家外資動力電池企業入選名錄。對這一文件,行業稱之「動力電池白名單」,原因在於,文件與補貼掛鉤。在實際操作中,未使用白名單內企業電池的新能源汽車將無法獲得補貼。

這份白名單為尚在襁褓的本土動力電池企業,營造出了一片溫室,孵化出日後問鼎全球的中國電池力量。

而最直接的調整,是新能源補貼政策施行地區和對象的擴容。比如8米長的中巴車也納入補貼,而一輛新能源中巴在國補+地補的雙重補貼下,可以獲得超過60萬補貼,可以覆蓋甚至超過車輛成本。

對動力不足的新能源汽車產業,這顯然是一支立竿見影的腎上腺素。2014年,國內新能源汽車爆髮式增長,分別產銷7.85萬輛、7.48萬輛,比上年分別增加3.5倍和3.2倍。

然而,劑量兇猛的補貼漫灌而下之時,相應的對企業的監督機制卻沒有跟上。這使得新能源汽車補貼呈現出極其明顯的「重獎勵,輕處罰」特徵。

這最終醞釀出一場席捲行業的風暴。

殘暴歡愉

2015年,《節能與新能源汽車產業發展規劃(2012-2020)》來到第一階段收官之年,按照規劃,當年年底,國內新能源汽車要累計產銷50萬輛。這看上去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此前六年,國內新能源汽車累計產銷不過10萬輛左右。

但有明確kpi的產業向來不缺奇蹟。2015年一年,國內新能源汽車產銷達到34萬輛,累計銷量超過44萬,距50萬輛的目標僅一步之遙。

而奇蹟之中的詭異之處在於,新能源汽車的產銷在12月脈衝式地爆發達到近10萬輛,1月更比六年強。連863「節能與新能源汽車」重大項目專家組組長歐陽明高也忍不住犯嘀咕,中國當月生產的客車趕上了世界其他區域的總和,實在不太正常[3]。

2016年,這層窗戶紙被中央捅破,年初財政部牽頭髮文,徹查新能源騙補事件。8月,調查結果公布,五家新能源客車企業因違規套取新能源補貼被罰。其中玩得最野的吉姆西,幾乎在2015年最後一個月完成了全年生產量,只為趕上還未退坡的補貼末班車。

此後,騙補事件掀起了比想像中更大的風波——儘管整治對象被中央精準鎖定在五家客車車企,但仍有其他車企的經銷商,在留下控訴車企騙補的舉報信後,在辦公室內自縊身亡。

即使是在調查中安全落地的新能源乘用車,也因為特別的推廣模式引發了爭議:

車企競相成立出行公司,將出產的新能源車賣至旗下出行平台,左手倒右手,便獲取了補貼。而在多年以後,大批因品質低下、運營成本高企而被閑置的新能源車,貢獻了一處又一處「共享汽車墳場」。

事件影響深遠到,直到今天,部分群眾在提及電動汽車時的第一印象,仍是「騙補」。

種種亂象,促使北大國發院在2016年11月發起了張維迎與林毅夫的辯論。

但無論是反對方還是支持方,都認同新能源汽車產業政策到了不得不改的時候。在張林兩人的爭論聲中,新能源汽車補貼政策開啟了力度空前的修正:

一方面,2017年後的補貼政策要求,營運用新能源車需滿足兩年行駛2萬公里,相關部委委託北理工建設新能源汽車國家監測與管理平台,對車輛運行數據進行監控,由此堵死了大規模騙補的可能

另一方面,補貼政策由普惠式轉向扶優式,對新能源車續航里程、電池能量密度、電耗等提出一系列需求,以指標壓力引導企業進行技術、產品升級,鼓勵優勝劣汰,優質企業做大做強。

後補貼時代

在2017年的大修正之後,新能源汽車補貼政策將汽車產業「扶上馬送最後一程」的使命愈發明顯:一邊擇優,一邊退坡,將產業的未來交還給逐漸成型的市場。

如今來看,修正後的補貼政策,在額外經歷了因疫情影響的兩年延長期(原本計劃2020年結束即完全退出)後,的確助推中國新能源汽車產業實現了彎道超車的目標:

如今的中國新能源汽車產業領先全球,在去年1~9月,中國新能源乘用車的銷量突破356萬輛,在全球新能源汽車的佔比約62%。去年前10個月,我國乘用車銷量達到1634萬輛,其中,國產品牌銷量佔比歷史性突破50%,達到53.2%,其中新能源汽車是主要貢獻者。

產業做大之餘,也在做強——原本中國企業削破頭也無法擠進的豪華車市場,在電動時代卻出現了自主品牌將bba斬於馬下的境況。在30萬以上車型取消補貼的2021、2022年,中國電動汽車品牌面對老牌豪華車企也越戰越勇,長期霸佔細分市場冠軍。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即使是經過修正後的補貼,也仍然以不符合政策制定者初衷的形式,擾動著市場。

比如補貼的每年退坡,原本用意是防止補貼在短時間內從高額變為零,造成車企休克。

而在施行中,政策一方面要求補貼年降,另一方面對電池能量密度的要求又一年上一個大台階,這引導企業紛紛啟用能量密度更高但安全性更不穩定的電池,也迫使企業必須每年對技術與產品進行更新,但汽車行業這一更新周期通常在2-3年乃至更長。

政策的硬性要求與眾多企業有限的技術力、開發資源之間的矛盾,導致的是更激進的產品選擇,以及被壓縮的產品開發驗證周期——這意味著安全隱患。

在2019年初,雲度新能源汽車董事、總經理劉心文就表達了他的擔憂,「比能量的提高是一種技術的追求,無可厚非,但都往一個高續航去走,其實是挺危險的,因為兩年就要退坡。[4]」

正是在這一年,補貼政策驅動下,高能量密度的ncm 811動力電池開始批量裝車。但很快,熱穩定性較差的811電池開始接二連三地出現起火事件,最終不得不放緩上車。

而補貼政策對純電路線的欽點和傾斜,也在一定程度上壓制了其他新能源路線——在國內,兼顧節能減排與用戶里程焦慮的插混與增程式新能源車型,被認為是過渡時期的最優解,但在補貼額度差距下,其數量與增速始終與純電車型有不小差距。

但在補貼逐漸退坡、走向退出的近幾年,中國新能源汽車產業逐漸從「政策市」走向「市場市」。在這樣的環境中,張維迎所述的企業家精神,又逐漸顯現出作用——

補貼政策鼓勵的方向之外,一些企業發掘最真實的市場需求,在不那麼被補貼照顧的支流上,反而開出了奇葩:包括比亞迪堅持多年的混動(dm-i),理想屢屢被吐槽的增程,以及五菱壓根不要補貼的電動小車。

與此同時,2022年,新能源汽車銷量提前撞線預計2025年才能達到的目標,又遠遠超出決策部門對市場質變後的加速度預計。而在產業政策並未以大幅補貼加碼的汽車智能化領域,中國軍團也組建起了全球領先的產業鏈。

這又反映出,產業政策並非萬能。

尾聲

物理世界中有真空中的球形雞,現實世界卻沒有完美的市場機制和產業政策。無論是補貼政策的制定,還是調整、修正、打補丁,或者是本身不採用產業政策,都大概率是一個不斷尋找次優解的過程。

不管是一個產業還是一個國家,發展的常態都總是在不斷得到次優解,在對次優解的學習中逼近最優( 即便幾乎從未到達)。

而今,當政府想要制定另一個重要的產業政策時,新能源汽車的補貼十三年,既是經驗,亦是殷鑒。

參考資料:

[1] 苗圩在北大光華新年論壇的講話,新浪財經

[2] 孫逢春:造電動汽車的中國「心」,中國科學報

[3] 歐陽明高:高額補貼致新能源商用車產量超常規增長,商用車新聞

[4] 補貼退坡在即 比能量密度仍會是關鍵指標嗎?第一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