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潔
一
黃昏像一塊碩大無朋的海綿,將白晝的炎光,慢慢地吮吸漸盡。喧囂的市聲,也漸漸地低落下去。城市像一鍋晾涼了的稠粥。房間里已經暗得不辨東西,只有牆角那盤燃著的蚊香,信號燈似地亮著紅色的光。
淺色花布的窗帘,在習習的晚風中輕拂,玻璃窗在輕風的搖曳中微微作響。就是在不颳風的時候,每逢有人在地板上走過,這些窗子,也會咔啦啦地震響。這是棟老房子啦,灰黃色的牆壁古色古香;每條地板,中間早已磨出凹槽,卻還是被路阿姨擦得一塵不染,油光鋥亮;紅木傢具,以及傢具上的稜稜角角,依舊硬得硌人;窗子也很像教堂里的格式,又窄又長,頂部還是一塊拱形……
二樓朝南的那一排窗前,有一棵葉子闊大的老核桃樹,一棵海棠,還有兩棵老也不見長的日本松。打從盧北河第一次邁進這個院子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它們還是那麼高。不過看得出來,他們蒼老了許多。人會蒼老,樹又何嘗不會老呢?
夏天,核桃樹和海棠的濃蔭,不但會濾去陽光的炎熱,還遮擋著窗子里的人,和窗子里發生的事。到了冬天,海棠樹的葉子,核桃樹的葉子雖然掉光了,可是,誰會還有那麼大的癮頭,站在冷風地里,窺視別人的窗呢?
屋外四周的青磚牆上,爬滿了青藤。本來就不敞亮的窗戶,深深地陷進那厚密的藤葉里,像邊沿鋪滿厚厚的青苔,極少有人來汲水的一口古井——一如左家與人極少交往的家風。而在盧北河嫁給左葳之前,左家似乎還不這麼冷森。
待人接物方面,盧北河恪守著保持一定距離的原則。她在不大的年紀,便眼看著自己的家庭如何地敗落,以及那些和她的家庭差不多的家庭的敗落。那早年的,最初的,和舊世界完全顛倒的記憶,像年輪長進樹心一樣,永不再和她分離。
因此盧北河愛這老房子的幽暗。
這棟小樓,是左葳父親名下的。「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期間,居然像世外桃園地躲過了那場劫難。這是因為左葳的父親,不但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國寶,在國際上也是一個很有地位、很有影響的人物。所以便被當做標本似地保存下來。
他們夫婦本有資格申請一套新房子,但盧北河不肯。錢是小事,自己出去立門立戶,他們就不得不被擺到第一線的位置上,紛纏到七七八八、瑣瑣碎碎的事情里去。他們的頭上,便會添出許多事來。
盧北河從沙發上站起來,扭開一旁的落地燈。燈光透過綠色的紗罩,映出一片不大的光暈。她躲開這片光暈,重又揀了一個沙發角斜躺下去。
吃過晚飯後,盧北河就那麼一動不動地斜躺在沙發上,獨自個兒地盤算著她的心思。
左葳上火車站送兒子去了。
就是左葳在,她也不會把自己沒有考慮成熟的事情講給他聽。他什麼時候拿出過一個果斷的意見呢?想到這裡,盧北河淡淡地笑了笑。
兒子什麼時候才能成人,頂天立地地替她撐起這個家呢?他沒有一點像她的地方。真是他們左家的骨血,而且比左葳年輕的時候還糟。她和別的女人大不相同,還不至於因為對丈夫或兒子的愛,弄到睜眼瞎的地步。
她拿起一把葵扇,不緊不慢地搖著。一會兒想想丈夫,一會兒想想兒子,不知是苦還是甜的咂摸著。
也許現在的年輕人,和他們年輕的時候,已經大不一樣。幹什麼事都顯得肆無忌憚,很少考慮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會給別人留下什麼印象,或政治上帶來什麼影響。好像他們只打算活過今天,明天就不再活了。
向東在政治上很不開展,到現在連團員都不是,入團申請書都沒有寫過。為這件事,盧北河不知和他談過多少次,就差沒跪下來,求他寫一份入團申請書。
他答應得倒挺好。「哎,媽,我寫。」
「寫完給媽看看。」
「噯。」
過了一個月,什麼動靜也沒有。再催他,就該發脾氣了。盧北河恨不得替他寫一份。可是,那也得他自己願意交出去才行。她總不能替他去交申請書,替他去接受組織的考驗,替他在團旗下宣誓吧?
他自己不肯入團倒也罷了。別人會怎麼想呢?比方研究所里的同志。他們會不會說,自己的孩子都管教不好,還算什麼黨委副書記和副所長呢?
再說不入團,不入黨將來分配工作、出國留學都會受影響。這個厲害,這小毛頭什麼時候才能懂呢?她又不好把這些利害大明大擺地對他說個清楚。那他準會一蹦三丈高地跟她嚷嚷:「噢,敢情您讓我入團是為了這個。」那她就會失去他的尊敬。
這次暑假和同學們到雲南去旅遊,左葳還偏偏給他買了一張卧鋪。別的同學都能坐著去,幹嘛他一個人非「卧」不可。如果不能坐,就乾脆別去,要擺譜,在家擺好了,愛怎麼擺都行。
盧北河不是捨不得錢。在左家,錢,何時曾被提到日程上來計較過?可是,有錢也不能是這個花法,貼大布告似地。這等於告訴人家,你們家趁錢,你們家那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或資產階級的劣根性——盧北河從懂事那天起,沒有一天敢忘記過自己的出身——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貪圖享受、腐化墮落、好逸惡勞云云。要命的是,誰敢擔保不會再來個什麼運動呢?「文化大革命」說是不搞了,可以變個別的名詞或是花樣呀,這方面的專家有的是。
唉,頭腦里沒有一點政治。為什麼不能像她那樣,在家裡燉點銀耳啦,野參啦,燕窩啦……人又不知,鬼又不覺,有多實惠。
盧北河選的保姆,絕對靠得住。工價雖然高了一點,可是用了多少年,這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沒從她嘴裡漏出過一星半點,就連「文化大革命」那個非常時期在內。
因為她少言寡笑,左葳的母親老是說:「看她那面孔,真像一堵灰磚牆。」
灰磚牆有什麼不好?
她從不和別家的保姆來往,不像她們那樣,抱著主人家的孩子,坐在樹蔭下或朝南的大牆下,抖落主人家的老底兒,編排主人家的不是。
不對她說的事情,她絕不打聽。只要不是對她發的話,別管大家在她面前說什麼,她都像沒聽見一樣。要是偶爾來個客人,又碰巧主人全不在家,誰也別想從她那裡打聽出來家裡人上哪兒去了,去幹什麼。問她什麼,她全會木無表情地搖搖頭,說:「不知道。」哪怕她給這位客人上過多少次茶,備過多少次飯,她也跟不認識一樣。
客人們不斷向盧北河告她的狀,盧北河聽後,只是抿嘴笑笑。
這哪兒是保姆?分明是個寶物。不像左家原來那個保姆,太愛說話,太愛串門兒,太愛管閑事。盧北河嫁過來不久,就找了個理由,讓左葳把她打發走了。那保姆走的時候,還拉著盧北河的手,淚流漣漣地捨不得分手。弄得盧北河心裡也很不好受,一直把她送到長途汽車站呢。
盧北河和左葳就這麼一個孩子。左家兩代都是單傳。
偏偏這孩子來的晚,結婚好幾年之後才有他。頭幾年,婆婆在她那癟肚子上掃來掃去的目光,簡直像一條鞭子抽打著她的神經。她恨不得自己的肚子,一夜之間就隆得像扣著的一個面盆。
她甚至在婆婆的眼睛裡,看到過幾許懊惱的神色。婆婆懊惱什麼呢?難道懊惱左葳沒有和曾令兒結婚,而終於娶了她么?
既然如此,為什麼利用曾令兒對左葳的愛,去暗示她替左葳戴那頂右派的帽子?又為什麼任曾令兒像流放一樣,分配到新疆,左葳又不隨她而去呢?在左家,好像世界上從來沒有過曾令兒這個人……老太太的懊惱,就跟《雷雨》中的周朴園一樣,幾十年來供著魯媽的照片、一絲不走樣地保留著魯媽的一些生產習慣……不過都是一種無比真誠的偽善。
向東是他們心頭的肉,掌上的珠。可是疼孩子,不是這麼個疼法。應該讓他自小便練就在政治上立於不敗之地的硬功夫,這才是真格的。就連給兒子起名字這件事,盧北河既看得很淡,也很用心思。姓左,名向東。什麼時候往深里想想這個名字,什麼時候她身上便會乍起一層小小的雞皮疙瘩。但是,在這個名字里,不管是誰,再也嗅不到左家世世代代的書倦氣,和盧家的銅臭味兒了。
老頭、老太太、左葳,只知道給遊山玩水的向東買卧鋪,卻毫不在意向東說不出中國那幾個副總理、國務委員的名字。他們不懂,也不願意懂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
盧北河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目光落在對面牆壁的照片上。她調正了燈罩的角度,讓那燈光投射到照片上去。那是她和左葳的結婚照。
她獃獃地望著那張十二吋的大照片,想著人們常常說的話。
人們都說他們夫婦二人非常相像。到底像在哪兒呢?可就沒人說得清楚了。
他,直長的鼻,飛揚的眉,炯炯的目。瘦削而稜角分明的面龐,一副硬漢子的模樣。
而她,一雙彌樂佛的笑眼,遮藏起人們可以從那裡窺視內心的雙眸。圓鼻頭,圓臉龐,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
論脾性,秉性,也大不相同。
念大學的時候,左葳是社會活動的積極分子。系學生會主席。組織春遊啦,秋季運動會啦,文藝匯演啦,和蘇聯留學生聯歡啦,在全市五四青年節的紀念大會上發言啦……總之,是在一切重要場合拋頭露面的人物。
講究穿著。剪裁合體,質地精良,卻並不令人覺得怪異。
玲瓏剔透、天分很高,但功課只在中等水平以上。也許太多的社會活動佔去了他的時間。
記得有家電影製片廠,拍攝一部以大學生生活為題材的影片,到各個大學物色演員。導演一眼便看中了左葳,希望由他飾演片中的男主角。這個被許多年輕人夢寐以求也得不到的機會,卻被他一口拒絕了。問他為什麼,他只是笑而不答。只有盧北河知道,左家的人,是不會幹這種差事的。雖然他從未將這內中的緣由告訴過她,或是任何別的人。
那時,他們很少交談。即使交談,也是工作上的聯繫,乾乾巴巴,三言兩語。她只是從盧家的骨子,去了解左家的骨子。雖有根本的不同,也有根本的相同。
他風流瀟洒,卻並不和女孩子糾纏不清。曾令兒可能是他唯一愛過的女孩子——如果那也叫做愛的話。倒不是他守身如玉,他只是——只是不會愛罷了。有一種人,似乎天生沒有愛的這根神經。換句話說,他最後和盧北河結婚,從實質上來說,和從大街上隨便拉一個女人結婚,沒有什麼兩樣。
她自己呢,一直是一個功課平平的學生。從高中開始,她就是團支部書記。到了大學,又是年級的黨支部書記。那時候,學生里的黨員可謂鳳毛麟角,只能是一個年級成立一個支部。現在又是研究所的黨委副書記和副所長。她這一輩子,恐怕要終老在這「書記」的職位上了。中國進入社會主義社會以來,人們大上大下,大起大落,走馬燈似地讓人眼花繚亂。只有她,既不大紅大紫,也不大黑大白。
怪還怪在,任憑多麼精細的眼睛,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出一點點出身豪門的痕迹了。
從五十年代到現在,別管女人們的頭髮、衣服、靴子經歷過多少次新潮的瘋狂衝擊,她一直是一頭齊耳的短髮,清湯掛麵似地掛在頭上,還卡著一個像大號鐵釘一般粗細長短的黑色發卡。襯衣的顏色,不是淺灰、淺藍,就是白。小翻領,胸前還有兩個掩護線條的大口袋。深藍或深灰色的長褲。腳上是一雙帶絆的黑布鞋。在學校念書的時候,鞋底上還掌著一層厚厚的膠皮。
在公眾場合,她盡量顯得無聲無息。坐在最後一排,或是某個犄角的椅子里。從半眯著的眼皮下,靜悄悄地觀察著周圍的人和事。要是有人發現了她,定要把她讓到顯赫的位置上去坐的時候,她會謙和地笑著推辭:「這兒挺好,快開會吧,不要影響大家的發言。」說罷,仍會堅決地坐在她原來的位置上。她永遠提醒自己,她不過是個副職。就是第一把手因故不在,她也會讓其他的副職上去。
不論誰找她彙報思想、工作或生活中的問題,她都會全神貫注地傾聽。眼睛盯住對方,絕不心不在焉地溜來溜去。不住地點頭,不時發出一聲又似同情、又似驚訝的短句:「是這樣?」然後一再緊握談話人的手,把他們一直送到大門口。站在那裡,久久地望著人家遠去的背景,至少讓對方在兩次回頭時,都還能看到她佇立在門口的身影。對於人們登門求助的事情,除非牽涉到特別複雜的背景,她總是迅速、儘力地去做。
……
他們兩個人,何嘗有一點相似之處?可人們老是說他們像。再問他們,到底像在哪兒?他們又說不清楚。
真怪,到底像在哪兒呢?
樓梯在響。聽那不知輕重的腳步聲,就知道左葳回來了。
「送走了?」
「送走了。」左葳脫去身上一件本色網眼的短袖襯衣,順手扔在沙發背上,又擰開沙發旁的電扇和天花板上的吊燈。房間里頓時大放光明。「怎麼沒下樓看電視?今晚有足球賽。」
盧北河把他扔在沙發背上的襯衣,掛到牆角的衣架上去。「今天晚上娘心口有點不舒服,我怕吵了她。」她沒說自己需要安安靜靜地想心事。
左葳是個孝子。婆婆生他的時候難產,最後是剖腹拿出來的。現在剖腹產已算不了什麼大手術,但在那個時代,醫療水平那麼低劣的情況下,婆婆因此落下了許多毛病。經常這兒疼、那兒疼,這兒不舒服、那兒不舒服。逢到這種時候,左葳心裡就分外地不安,好像婆婆這些病痛,全是他帶來的。所以不論家裡發生什麼爭執,只要婆婆一說哪兒不舒服,左葳立刻二話不說了。盧北河怎能不懂這個呢?
左葳果然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他笑起來的時候,依舊迷人。嘴角咧得大大的,笑意像金色的小火花,從他黝黑的眼睛裡迸射出來。盧北河像年輕的時候一樣,怦然心動,再一次地被這笑容所征服。這太慘了,她想。
她從卧室拿來左葳的拖鞋給他換上。「瞧你熱得那個樣子,我到樓下給你拿瓶啤酒去。」
經過左葳身旁的時候,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說:「我自己去吧。」
「你剛回來,歇會兒吧,我去。」她從左葳的手裡,慢慢抽出自己的手。
一樓朝南的房間還亮著燈,可能老太太還沒睡。盧北河輕輕地敲了敲門。
「進來。」婆婆用那懶散卻不失威嚴的聲音吩咐著。
盧北河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只見老太太倚在床欄上閉目養神。「娘,您好些了嗎?」她輕聲曼語地問。
「唉,就是那麼回事。冬兒走了嗎?」老太太從不肯叫孫子做「向東」。反正聽的人也搞不清是「冬」還是「東」。
「走了。您要不要吃一粒『救心』。」
「救心」是盧北河去年到日本考察時,給老太太買的。據說對心絞痛有特別的療效。為此她連一件小紀念物也沒捨得買,弄得向東跟她跺腳、發脾氣。「您連個袖珍錄音機也不給我帶。誰像您那麼傻,白白地浪費了一個免稅的指標。」
「你不是有個大錄音機了么?」
「那個帶出去玩多不方便。」
她白了向東一眼,好不懂事的孩子。
「我不要吃。沒看報紙嗎?『救心』 里的味熊膽讓日本人用豬苦膽換掉了。」老太太冷冷地說。
盧北河的心往下一沉。嘴裡卻說:「是啊,葯里摻假,真是誤人。不吃也罷,您要是有事,讓路阿姨叫我們。」說著,她把床頭柜上叫人用的小銅鈴,又往老太太手跟前挪了挪。「我下來給左葳拿點喝的,您要不要用點什麼?」
「不要了。」
「爹呢?」
「在書房裡讀老莊。甭管他,他想用什麼自己拿。」
「是,那我上去了,您好好休息。」
老太太又閉上了眼睛,看不出地點了一下頭。盧北河退了出去,輕輕地帶上了房門,透了一口大氣。
左家的人都愛使性子。
老太太尤其不喜歡她。雖然她不曾對盧北河說過一句重話,丟過一次臉色,盧北河卻能感到從她骨頭縫裡,冒出來的那股冷氣。
做她的媳婦是困難的。
可是不管她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左葳還是做了她的丈夫。老太太眼看就要七十三歲了。都說七三、八四是兩個坎兒,誰知道這話靈不靈?
路阿姨從她的小屋裡走出來,詢問似地瞧著盧北河。兩個高高的顴骨,像兩座沉默的山,壓在她的臉上。
「沒事兒,路阿姨,你休息吧,我自己來。」盧北河拉開酒櫃的暗色玻璃門,拿出一隻藍色的磨花玻璃杯。
路阿姨像個影子一樣,沒有聲息地消失了。
盧北河又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一盒冰塊。左葳喜歡放冰。
盧北河知道,也有人議論他們夫婦不夠般配,又奇怪著他們生活得那麼協調——至少在外人眼裡看來如此。其實這道理很簡單,就連那些性情無常的動物,在人的摩挲下,還會閉上眼睛,變得馴順、安靜。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她很輕易地得到了左葳。她心裡很清楚,這並不是因為她出眾,而是他在那個非常的時期需要她。儘管左葳裝出一副如痴如狂的鐘情樣子,她也姑且裝出一副為他的情愛所動的樣子。就這樣,他們演了幾十年的戲。演到現在,連他們自己也相信了,或是也習慣了:這大概就是真的。
盧北河拿著托盤,托著酒瓶、冰塊、杯子,扶著樓梯的扶手,慢慢地往樓上走去。心裡想著,如何把她剛才獨自個兒坐盤算過的事情,向左葳說個清楚,或是根本不說?不說是不行的,他早晚會知道。到時候他任起性來,不肯與她配合如何是好?那就枉費了她的一番苦心了。只是這樣才能把事情辦得既妥帖,又不致讓他面子上過不去呢?
研究所即將在E市召開一台新的、超微型電子計算機的研製籌備會議,在盧北河的大力保薦下,決定邀請曾令兒參加微碼編製組的工作。
因為有消息說,左葳已經被定為這個微碼編製組的總負責人。雖然還沒有到正式公布組織機構的時候,這任命也還要經過一些必要的手續,但大體上不會再有什麼變化。
再沒有人能像盧北河這樣地了解左葳了。恐怕就連左葳自己,也未必像她了解他那樣了解自己。他是一個自信的男人。可是要是沒有盧北河暗中的支持和斡旋,他又幹得了什麼呢?這些,又是盧北河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左葳感覺出來的。
還在大學讀書的時候,盧北河就看出左葳不行,可沒想到他是這樣地不行。她不後悔,因為她愛左葳。
愛!
她有健全的理智、神經、頭腦和足夠的力量,以抵擋這個世界的任何誘惑,而保全自己。然而她終不能不愛左葳。人大概總有他不能自已的例外。
讓左葳負責這個微碼編製組,盧北河又是擔心,又是歡喜。擔心的是左葳的本事,會在這個真刀真槍的工作中露底兒。歡喜的是這對左葳是一個體面的結尾。躺在這個本錢上,總可以混到退休了。她早已察覺,研究所里的人覺得左葳不稱職。還有人暗示,如果左葳沒有一個當黨委副書記和研究所副所長的老婆,他什麼都不是。
非抓住這個機會不可。為了讓左葳打響這唯一的、很可能是最後的一炮,盧北河不得不幹這也許是不夠道德的事情——堅持、甚至絞盡腦汁地要曾令兒參加微碼編製組的工作。
在所有的大學同學中,曾令兒的學習成績最為卓著,又一直偏好數學,這對微碼編製工作的實際意義太大了。只要曾令兒肯參加這個組的工作,一切實際工作她都會承擔起來,左葳只要扛牢那塊負責人的牌子就行了。
但她如果知道將要和左葳合作,還肯不肯干呢?這畢竟太令她難堪了……何況有些人本來就不願意吸收她參加這項工作,只要她自己隨便找個借口推諉一下,就很可能換人。
在人事處的工作會議上,不是有人提出么?「這個……以曾令兒同志的能力來說,最合適不過。當然嘍,這個人嘛……右派問題,七九年已經徹底平反,但是生活作風上……我們對知識分子的使用,既要重才,又要重德。不能光提落實知識分子的政策,重視知識分子的作用……嘿黑,不要又搞一窩蜂嘛。」
會場上一片沉默。
誰肯出來為曾令兒講話呢?除了盧北河,在座的沒有一個人認識她,了解她。可是對於她畢業後的情況,連盧北河也只能道聽途說而已。
一個在邊陲小城裡,默默無聞地工作了二十多年的普通科技人員。要不是她在學報上發表了一種計算機乘法過程的運算方法,深得同行專家的讚賞,又引起了國際上的注意,誰能知道世界上,不,就是本專業里,有一個當過右派,生活作風又不正派,名字叫做曾令兒的女人呢?誰又能知道,背著這些重負,工作條件可以想見的簡陋,能夠堅持不懈,又能夠有所建樹,意味著什麼呢?
她就像邊陲小城一樣,對沒有到過那裡的人來說,它不過是地圖冊上的一個小黑點。至於那小黑點裡,山有多麼高,水有多麼深,怎樣的閉塞,或怎樣的寂寞,人們在過著一種什麼樣的生活,誰有興趣去探個究竟呢?
要是往常,遇到這種場合,盧北河也就不會再說什麼。往往是大家沉默一陣,沒人反對,也沒人堅持,事情就這麼告吹了。但在這種場合,只要有一個人出來講講話,如果這話講得又很得體,事情沒準又行了。
「說的是。我們需要的是德才兼備的技術幹部。不過曾令兒同志發生的那件事,也是早年間的事了。總有二十多年了吧?那個時候她還年輕,剛剛戴上右派帽子,政治上壓力很大。一個人遠在異鄉,周圍一個親戚朋友也沒有,也許一時感情上的軟弱,被人鑽了空子……以後又再也沒有發生過那樣的事。人無完人,金元足赤。改了就好。為了加速實現四個現代化,還是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積極因素為好。」
盧北河的發言,很帶有一些感情。這在她是少有的。平心而論,她說這番話,並不全是為了左葳。不管曾令兒在和左葳分手之後,又做過什麼,左家都是欠了曾令兒的。就連她自己,也好像欠著曾令兒什麼。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盧北河離死還早,但歲月確將一切尖銳的東西磨鈍,包括她自己在內。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二
離秋天還遠,卻聽見小蟲子在草棵里鳴叫。偶爾還有夜行的人,在水泥路面上,拍出清晰的腳步。臨睡前窗帘沒有拉嚴,一束月光,透過窗帘上的縫隙,悄悄地在房子里移動。先是照在矮凳上,後來移到左葳的床上,現在則移到盧北河的床上,照在她的臉上,弄得她越發地睡不著覺。
她不敢下去拉嚴那道窗帘,她知道左葳沒有睡著,他在偷偷地翻第十三個身,她敢肯定,這絕不是因為怕吵醒她。既然他那麼小心翼翼地翻身,可見他不願她知道他睡不著,不願她知道他在想心事。她也不願左葳知道她沒睡著。好像她在窺測他的心。
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蹊蹺?雖然盧北河告訴他的時候,是那樣地泰然自若。她永遠像帶著一副假面,就連睡覺的時候,也不肯脫掉。
曾令兒……
左葳久已不去回憶那些陳年舊事。他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
又要和曾令兒見面了。這個世界到底是太大,還是太小呢?
「說!交待你的同謀!」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幾百條嗓子,對著台上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怒吼著。好像在「文化大革命」中,又好像不是。盧北河一個激靈從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她已分不清這是回憶,還是夢。
那時候曾令兒有多天真,站在台上受批判,還微微地笑呢。幸好那時還不時興打人,要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照她那個態度,非讓人打死不可。
她帶著一種超凡入聖的快樂,看著低垂著腦袋,坐在會場一角的左葳。什麼批判?!什麼交待?!她的心裡只有這個低頭坐在角落裡的人,和對這個人的愛。她願為他獻出自己的一切:政治前途,功名事業,平等自由,人的尊嚴……
「說,那張大字報到底是誰寫的?!」
「我寫的。」
不,盧北河知道,那是左葳寫的,曾令兒抄的,因為她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曾令兒抄那張大字報的時候,盧北河恰巧到教室里去取一本書。
含糊的落款,使曾令兒得以做出對左葳如此有利的回答。
「不要隱瞞事實的真相!」
「說!」
「交待!」
曾令兒什麼都不再說。充耳不聞那滔滔的檄文,此起彼伏的怒吼,視而不見那林立的手臂,和不斷對準她的相機。
事後盧北河曾從校刊記者手裡,得到過曾令兒挨斗時的一張照片。盧北河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把它反扣過去,不敢再看。除非小時候她在教堂里見過的那些殉教徒的畫像,沒有一張俗人的臉,可以和曾令兒的那張臉相比。
那個場面,在感情上給人的衝擊太大了。因為當事者全在現場。知情的,代人受過的,和真正的「肇事者」。盧北河真擔心左葳堅持不住,衝動之下跑上台去,推開曾令兒,把事實的真相交待出來。那就他不僅自己完蛋,可能還會牽涉到盧北河。
還好,關鍵的時候,他還算明白,一直垂頭坐在那裡,沒有去干那於事無補的傻事。
曾令兒站在台上,像一株被暴雨狂風肆意揉搓的小草,卻拼出全力用她幾片柔嫩的細莖,為左葳遮風擋雨。
左葳的母親來找過黨支部書記盧北河。「我就這麼一個孩子。你知道他不過說話隨便,脾氣任性而已……」
盧北河只有沉默。她必須完成黨支部分配的數額。完成那定額沒什麼複雜,比讀一本書,解一道題容易多了。可是她愛左葳,愛了他五年,坐在犄角旮旯里,冷靜地等待著入手的機會,然而左葳被曾令兒奪去了……
難道她暗示過左葳的母親去找曾令兒么?她忘記了。她當時說過些什麼?左葳的母親後來是不是去找過曾令兒?盧北河不知道,想必左葳也不知道。只有曾令兒和左葳的母親才能回答這樣的問題。整個事情,像一樁未能破獲的疑案,隨著曾令兒當了右派,一切線索突然中斷。
但曾令兒的慷慨,他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也許他們利用了曾令兒的慷慨……總得有一個人做出犧牲。難道讓左葳去么?或是盧北河站出來保曾令兒和左葳……別傻了,誰也保不住,沒準連盧北河都得搭進去……
她有足夠的勇氣去E市么?這次會議,盧北河本來不一定參加,研究所里還有一些工作需要她留下處理。她卻非去E市不可,因為她必須會見曾令兒,並且說服她參加這項工作。
見了曾令兒,又怎麼說好呢?她變了么?一定變了。一個人經過這樣多的事情,怎麼能不變呢?要是她還像從前那樣傻乎乎的樣子,盧北河覺得事情就會簡單得多。
盧北河忽然想起曾令兒的綽號。有次運動會,曾令兒參賽的項目是「仰卧起坐」。做到二百多個的時候,其他的選手便已敗下陣去,曾令兒的冠軍已經穩拿。但她還是不停地做下去,從早上九點鐘開始,一直做到十一點鐘還沒停止。每個動作,已經到了非齜牙咧嘴、面孔煞白不能完成的地步,她還不肯停止。急得老校長站在體操墊子旁邊說:「好啦,好啦,別做啦!」曾令兒像沒聽見一樣,還是繼續做下去。弄得校長,體育教員,校醫室的大夫,圍著體操墊子團團轉,怕她出事。她一直做到四百多個才算罷休,然後一動不動地躺在墊子上,眼睛發直,嘴唇發紫。
男同學說:「嘖嘖,她那肚皮還是肚皮嗎?簡直是塊鋼板。」
「鋼板」的綽號就是這麼來的。
左葳一再問自己:「我不再欠她什麼,對不對?能夠做的,我全做了。」
他已經回答了自己,應該安心地睡去,可這問題還是在他心裡來回的折騰。
人們說她早已墮落。分配到那小城不久,便不知和誰生了一個兒子。一個沒有父親的兒子。
左葳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感情是複雜的。她怎麼那麼快就忘了他?她曾經是他的。同時他又感到了徹底的解放——她的墮落,正好超度了他的罪過。
但常常是,在和盧北河溫存之後,身上還殘留著她的餘溫;在和向東嬉笑之後,耳畔還縈繞著他的笑聲,左葳會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煩躁,好像他的魂飛走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莫名其妙地變了心緒和臉色。弄得盧北河和向東不知所措。他們會不安地問他:「你怎麼了?」
怎麼了?!
這是一個永遠不能對任何人說出的秘密。如果他還想過今天這種安逸的日子,受到人們這樣的尊敬,他就不能說出他「怎麼了」。
曾令兒那個孩子的幻影,有時像一團霧,有時又像哈姆雷特父親的陰魂,在他的眼前聚聚散散。
左葳會冷不丁地冒出十分古怪的念頭:「會不會是我的孩子?」但更多的時候,他會乞靈於一種僥倖的心理,把這令他不安的念頭趕走:「不會,不過是一個夜晚,怎麼那麼巧?」或者「如果是我的孩子,曾令兒一定會告訴我。她不講,正是因為她恥於說出那不是我的孩子。」
他不欠曾令兒什麼……
恰恰在她戴上右派帽子之後,左葳到系辦公室開了去街道委員會登記結婚的介紹信。
「左葳,不要感情用事。」系主任勸誡他。
「現在正是和曾令兒劃清界限的時候,你不但不就此一刀兩斷,還要和她結婚。你想過這樣的後果嗎?你會被開除團籍,和她一塊被分配到遠離父母的邊疆,你可能就默默無聞地在那兒耗盡你的一生……」
「別說了,我求求你們別說了。」左葳大叫著捂緊自己的耳朵。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然而曾令兒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他要報她的恩。左葳絕不是個絕情的人。「給我這個介紹信,我求你們,求求你們。」
那封介紹信好怪啊,自從揣上了它,確知它就在上衣口袋裡裝著;確知它今後將把曾令兒和他緊緊地拴在一起;確知它已使他道德完美,英勇無比的時候,他卻感到心裡空空如也,腳步飄浮。
他以為他會就此更愛曾令兒。但那壯烈的新愛情不但沒有及時地到來,連那舊日的愛情也突然地,而且是那麼快地——好像就在一秒鐘之間,在他接過那封介紹信的同時,飛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不斷對自己說,曾令兒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可偏偏——偏偏不再是他的情人了。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後,他嚇了一大跳,出了一頭的冷汗。
這實在太荒謬了。
他在校園後面一個小松林里坐了很久,前思後想。企圖證明,這不過是人們的精神系統在出現故障時,而發生的一種暫時現象。不是么?有那麼多人,在那麼多的時候,產生過千奇百怪的幻覺,為什麼他就不會產生呢?
太陽落下去了。松林里變得很暗。被松林環繞其中的、那個不知哪個朝代、哪個人物的墳墓,像一頭巨獸一樣,靜靜地卧在那裡。而裡面的那個人,早已化去,沒入了黃土。此地留下的,不過是一個巨大的空冢。空聽著那松林,在風中奏出此起彼伏的松濤,以及它那從古到今算不得新鮮的故事。
左葳豁然徹悟,那不是短暫的幻覺,他的愛情已經死去,而且是暴死。今後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一種道德的自我完成。
他冷靜下來,覺得自己還不算頂糟糕,換了別人,早已擺脫得一乾二淨。
曾令兒展開那封介紹信,用她細細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那張毫無知覺的紙片,就像過去摩挲左葳的眼睛、左葳的眉毛、左葳的嘴唇……
不知怎麼搞的,即使她被左葳擁在懷裡的時候,她也覺得那是夢,不是真的。她總是不斷地觸摸他,以證實他確實存在,以證實她確實被他所愛。
她懷著同樣的心情,低頭不語地摩挲著那張紙,很久,很久……
接著,就是一滴滴又大又重的淚滴,打在紙面上的「噗、噗」聲。左葳從她手中抽出那封介紹信,忙用手帕把上面的淚水拭乾。「你怎麼搞的,喏,字跡全被淚水浸花了。」
「對不起,我實在不能自已。我是——我是太高興了。我不知怎麼感謝你才好,你對我太好了。」
那應該是一個完美無缺的日子。可是他們卻相對無語。
左葳不停地忙著。說著。他怕,怕一但靜下來,和曾令兒面面相對。
「你看這段料子好嗎?做件連衣裙頂好。領口頂好開得低一些,露出你那長長的頸子。要是再戴上一條綴有寶石的黑色絲絨項圈就更好了。你知道嗎?你的頸子很美,當你揚起下巴,從頷部一直往下到喉部的線條真是美極了,優雅得就像一位公主……」
他怎麼可以這樣油嘴滑舌?!
「真好,這是你親自為我選的料子么?」
「當然,跑了好幾家商店才選中的。」
「謝謝。不過我是漁人的女兒,不是什麼公主。」
左葳頓覺掃興。他再次打起精神,從柜子里拿出一雙半高跟鞋,奶油色,有星狀的網眼。「試試鞋子,我沒有給你買全高跟的,你已經太高。試想,如果一個男人不得不踮著腳尖和自己的老婆接吻,那是什麼感覺?」左葳聲音很響地笑了起來。
曾令兒沒有一點回應。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左葳拿起一隻鞋子,走過去蹲在她的腳下,準備替她換上。「我告訴你,很多男人即使結婚多年,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婆穿什麼號碼的鞋子。可是我知道你的,你不覺得我是一個完美而難得的丈夫嗎?」
曾令兒卻攔住了他正在替她脫鞋的手。輕輕地對他懇求著:「親我一下……」
左葳好像遲疑了一會兒,只是那麼一小會兒,幾乎是感覺不出的。也許他當時的注意力正在那鞋子上。
他站起身來,伏身向她。曾令兒那雙向上望著他的眼睛裡,似乎藏著一種恐懼。他躲開了那目光,硬起心腸不去想她恐懼什麼,便急急地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她的嘴裡,好像有一股消化不良的味道。顯然,她吃得不好,睡得不好,一切機能都處在停滯狀態。
他動心了。「我去給你煮杯咖啡?」
「不,不要離開我。」」
左葳從未聽過曾令兒這樣厲聲厲氣地叫過,好像這是生離死別。他只好返轉回來,蹲在她的腳下,問道:「你怎麼了?」
「你還愛我嗎?」她目不轉睛地瞧著他。
「別說傻話了。我連登記結婚的介紹信都領來了。我們就要舉行婚禮。」也許他那蹲著的姿式不大舒服,他站起來,在一張和她並排的沙發上坐下。
「但婚姻並不等於愛情。」她說。這就是她的毛病。她喜歡思辨。做為一個女人,這也許是可愛的,但做為一個妻子,這卻是難以忍受的。
過去她從不問他,「你愛我嗎?」就在她下死命狠追他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問過他。
現在,當他用無微不至,從所未有的熱心和關切來努力填補他和她之間那無法言說的空隙的時候,她卻要固執地問了:「你愛我嗎?」
左葳的嘴角咧得很大,然而他的眼睛並不在笑。「要是我不說,那就是我愛你,要是我不愛你,我就會告訴你。知道嗎?這是一個叫做約翰遜的美國人說的笑話。」
「然而它對我並不合適。我要聽的,是一個叫做左葳的中國人的回答。」她帶著一種寬厚而蒼涼的微笑說。「我也想說一個什麼笑話,真的,可是我說不出。如果我能說出,那就好了。」然後便是長長的沉默。
「你怎麼變得這麼多疑?從前你不是這個樣子。」左葳失去了耐心,突然發起火來,幾乎把所有的水杯打碎。他似乎發了歇斯底里。
「從前我們都不是這個樣子。」曾令兒說。她伏身地上,一片片地撿起玻璃杯的碎片。「我們別鬧氣了。聽我說,以後也許連這樣的日子也沒有了。那時,也許我們會後悔——啊——」玻璃的碎片,割破了她的手指。
「你,你是有意的么?」左葳把她那血流如注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嘴裡吮著。曾令兒含著眼淚,微笑地看著他。
「我真願意再割破一個手指。」她說。
「你這個傻瓜!」他咆哮。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就這樣,他們一動不動地坐在地板上,直到黃昏來臨。
「今天晚上,我不走了。」她在黃昏的暗影里,柔聲地說。那聲音立刻溶入夜色。
曾令兒用一個夜晚,完成了一個婦人的一生。
左葳奇怪地端詳著她。看她冷靜地將髮辮用發卡在腦後卡成一個髮髻;看她胸有成竹地在房間里從這頭走到那頭;看她一言不發地將衣衫整好……這一切都讓他感到有些不同尋常。
他不能想像眼前這個冷峻的曾令兒,就是昨天晚上的那個曾令兒。難道他們事後真像嬰兒那樣抱頭痛哭過嗎?難道她真像要攝走他的魂兒那樣目不轉睛地痴望過他嗎?
「把那封介紹信給我。」曾令兒用嘶啞的聲音命令道。「好,讓我們到陽台上去坐一坐。」她又命令道。
時間還早,樹上的蟬兒還沒有開始叫;太陽剛剛把樹梢染紅;送牛奶的老頭騎著三輪板車走過,玻璃奶瓶叮叮噹噹地碰出一片聲響;露珠兒還在花瓣、青草和樹葉上滾動;遠處,好像有一個汽笛在叫,清潔工人收工了……
「但願你會記得這個早晨。」她沒有說但願他記得昨天的夜晚。然後,她古怪地瞧著他,站起身來,走開去。遠遠地站在陽台的另一頭。迅速地把手裡那封登記結婚的介紹信撕成碎片。左葳奔過去搶,曾令兒卻將身子探向陽台之外,伸平了手掌。一陣輕風吹來,將她手上的紙屑,一片片地吹去。
小小的紙屑。在風中抖動著,像一片片雪花,或墜入塵土,落進樹叢,或隨風飄去……
「你看,像雪花一樣,很快就會融化了。」她頑強地笑著。
因為一夜未睡,她的眼圈發黑,臉色蒼白,簡直像一具還魂的殭屍。
「我們已經結過婚了,你已經還盡了我債。我們可以心安理得地分手了。」
左葳又想痛哭,又想大笑。一種他永遠不能與人言說的解脫感,滲透了他的全身。
他明白了,這就是他們昨天晚上,為什麼互相抱頭痛哭的原因。曾令兒知道,那就是永訣。
從那個晚上以後,到她上火車的那天,曾令兒一直拒絕見他。
左葳死死地守在女生宿舍樓前的那棵老槐樹下。那裡可以望見曾令兒的窗戶。想必她也可以望得見他。
左葳要她知道,他在等她。但他又更多地希望她堅持下去。他像走在黃山天都峰的鯽魚背上,向下望去,兩邊都是無底的深淵,不論掉進哪一邊,都會要他的性命。他又像煎鍋里的烤著的餅,兩面都要烤得焦黃,這餅才算烤得漂亮。
他拚命地作踐自己,不吃、不喝、不睡。他瘦了,委頓了,兩頰和眼窩深深地陷落下去,眼睛裡閃著惡狠狠的光。但他心裡明白,這一切都不能和曾令兒為他付出的相抵。
她就那樣地走了。沒有留下片紙隻字,沒有留下一句譴責。當然也不會有人送她。在火車站啟動的那一剎那,她往月台上張望過嗎?她流淚了嗎?她原諒他了嗎?
他全無從得知了。
他曾在抽屜里找尋,希望找到她的一件小紀念物。哪怕是一根扎過小辮的皮筋;一張照片;或是她的一張便條也好。
可是沒有,什麼也沒有找到。
他記得,條子是有過的,然而看完之後,都讓他隨手扔進了紙簍。那時候他總以為,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吶。再說曾令兒的「情書」,實在不像情書,連個「親愛的」這樣的字眼也沒有,有什麼保留的價值?她說「親愛的」那種字眼她感到肉麻。她表示愛慕的方式很怪,只是不停地給他解數學題,又快速,又準確。不知世界上是否還有第二個人用這種方式求愛。
至於髮結啦,發卡啦,筆記本啦,她用過的手帕啦,他都隨時發現,隨時還給她了。他總想,人都有了,還留那些東西幹什麼?像外國人那樣,把愛人的頭髮藏在胸口裡的事,他才不幹呢。他覺得那些剪下來的頭髮,不乾不淨的讓人嫌惡。
曾令兒就這樣從左葳的生活中消失了。像來來去去的時日,看不見,也摸不著啦。
如今,她又重新出現了。雖然盧北河只是簡單地告訴他,曾令兒也將參加微碼編製組的工作,希望他以工作為重,注意不要把個人恩怨,帶進工作關係中去。要他和曾令兒很好地配合,為國家四個現代化的早日實現,同心協力,搞好工作。但左葳總感到,她講的和她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們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左葳到現在也不完全知道盧北河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只知道,對她的話應該言聽計從。因為從效果上看,她的意見無一不比他的高明,而且使他受益匪淺。
在進行這番談話的時候,他們誰也不看著誰。他似乎覺得他們是再次摸進一棟老房子,再次準備合夥打劫。往昔的經驗,向他暗示了這一點。
這很卑劣吧?他不敢再往深處想。他也不願。而且這是盧北河的安排,與他無關。他只是把腦袋更深地往枕頭底下縮去。
他忽然想起童年時做過的一個智力遊戲,一斤鐵和一斤棉花,哪一個沉?
他又不可抑制地抓住了那個問題:誰能告訴他,那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三
曾令兒感到有些暈眩,昨天晚上她沒有睡好。那原因說起來似乎好笑,因為她今天就將身處一列火車之中。
她常聽見人們抱怨失眠的痛苦,一定是為著各種各樣重要的原因。她懂得,因為她也曾經有過那樣的夜晚。
而現在,曾令兒的夜是寧靜的。寧靜得如那藍黑色的、永遠也聽不見這塵世上的、一切喧囂的蒼穹。
自從陶陶溺死之後,曾令兒好像也到陰曹地府里走過一遭,喝了忘川的水,把前塵往事都已遺忘凈盡。
如果一定要問,她還有什麼期待的話,她期待的,不過是每個夜晚,準時通過的那列火車,好像那列火車,終於會給她帶來什麼。
她會準時地醒來,靜靜地躺在自己那離鐵路很近的小土屋裡,懷著些許的欣喜,耐心對等待著那列火車,吭唧、吭唧地從曠野的那方駛來,又聽著它吭唧、吭唧地向曠野的那方駛去。好久、好久,她還能感到,它那使大地顫抖的力量。好久好久,她的神思,還在荒野里追逐著它那連回聲都沒有的汽笛。
那火車究竟給她帶來了什麼?她也說不清楚。但在那之後,到天亮前的那一小覺,她總是睡得格外地安寧。像吮足了母親的乳汁,尿布也沒有被濡濕的一個嬰兒。
今夜,她終於踏上了這列火車。
火車像一支黑箭,帶著呼嘯,無可阻擋地穿過黑夜,把它一撕兩半。還有金屬的互相撞擊聲,好像鐵軌和車輪都懷著無比的仇恨,正不顧一切地把對方化為粉末。
這都使曾令兒感到驚心動魄。
和這種拼搏相反,車廂里卻是一片平和、安逸。過道對面小桌下的腳燈,發出微弱的、柔和的光,安詳地、公平地守護著每一個人的不同的睡夢。
曾令兒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卧鋪上,感覺著車身的晃動。車廂有節奏的、幾乎是溫柔地把她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顛動著。她怎麼能睡呢?好愜意的享受啊。
她聽見對面中鋪上的新婚女子,在夢中輕笑,喃喃地說著含糊不清的夢話。曾令兒不安、害臊。好像她竊聽了人家的秘密。那女人是和丈夫一同去E市度蜜月的。
上鋪上的漢子,發出如雷霆萬鈞之勢的鼾聲,從低到高,周而復始,循環無窮。
下鋪上的小男孩從睡夢中驚醒:「媽媽,我怕,我怕大老虎。」想必那鼾聲也如虎嘯。
年輕的母親,和瞌睡掙扎著,輕一下、重一下地拍著兒子的小脊背,含含糊糊地安慰著他:「不怕,不怕。乖乖睡覺嘍,嗯——,嗯——」
曾令兒可不是這樣。陶陶小的時候,哪怕是輕輕地蹬一下腿,曾令兒也會從酣睡中立刻醒來。而且精神抖擻,好像一直就沒合過眼。
曾令兒仍是睡不著。她有二十多年沒乘過火車了,也許有些不習慣。好像一個終年不歸的舊主人,突然回到闊別已久,並且經過翻修的老房子,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她不時伸手去摸摸那光滑的隔板,米色的塑料貼面上,飾有棕色的花紋。記得她當年來這裡的時候,卧車上的隔板是用條板拼接的。中鋪在白天不用的時候,還要放下來,否則人們坐在下鋪上,連腰也直不起來。連那過道上的小窄木桌,也不是固定的。可以撐起,也可以放下。要是誰不小心碰了桌面下的支架,桌子便會嘩啦一聲塌下來,把放在桌上的東西,全部打翻在地。
那藍色的磨花玻璃杯,就是這樣打碎的……
記得當時她急得腦袋大如空斗,額上滲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緊咬著牙齒,握著拳頭,直到指甲摳痛了自己的手心,一陣揪心的痛楚,使她淚如泉湧……
對左葳,曾令兒能夠留住的,只有他給她的這隻藍色玻璃杯了。唉,為什麼給了她這麼一個容易碎的東西?
她痛悔。為什麼非要把它拿出來,在這種場合下使用?好像那些剛剛陷入初戀的小姑娘,急不可待地向人炫耀,她已經收到了情人的第一件禮物?
不,當然不是那樣。她有些怕,她是那樣沒有準備地開始了坎坷的旅程。守著那杯子,就好像守著左葳一樣。那日子,也就顯得不那麼可怕了。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她已經有了陶陶。像一粒扣子那麼大的陶陶,已經在她那修長的、黝黑的身體里沉睡著。
爾後,她是如何地歡喜若狂。原來她是那樣地富有。好像發現了一個金礦。一夜之間,她從一個窮光蛋,變成了百萬富翁。
夜晚,當她拖著疲憊的身子,吃力地爬上床,她老是把雙手輕輕地疊放在日益隆起的肚皮上,生怕壓傷了那個暫時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陶陶。默默地祈禱著她並不相信的上帝,給她一個兒子,像左葳一模一樣。
她還自譴自責,過去不該抱怨命運對她的不公正。不是么?它這樣慷慨地又把左葳還給了她。
她心平氣和了。以致可以毫不畏縮地回顧,那會使左葳的形象更加不堪的一切。她原諒了左葳的薄情,丟棄了一切怨恨,只留下了對他的感念。和一種比以前更博大的愛。
她甚至比從前更漂亮了。前額更加飽滿,雙眸更加含醉,臉色更加紅潤。
啊,有個兒子和她在一起呢。別管她遇見什麼樣的艱難困苦,遭到什麼樣的侮辱,她總這樣地安慰自己。她認定那尙未出世的兒子已經了解她。
「你必須交待自己的錯誤,檢查犯錯誤的政治根源、思想根源、歷史根源、社會根源。這是和誰發生的?在哪兒?是初犯,還是屢教不改?這樣做的動機和目的?」
人們輪番地找她談話,讓她交待。她用雙手護著自己的肚子,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政策我們已經向你交待清楚了,如果你拒不交待和檢查,只會加重對你的處分,延長你的改造時間。你現在的罪行是雙重的。右派分子加壞分子。地、富、反、壞、右,你一個人就佔了兩項。」
曾令兒還是一言不發,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她感到陶陶在她的肚子里動了一下。
你要幹什麼?她問兒子。你想出來保護媽媽和爸爸么?放心,媽媽永遠不會出賣你的爸爸,永遠不會。你這傻小子,還不夠了解你的媽媽。她不是一棵小草,她是一棵樹。她要儘力張開她的枝葉,遮擋你和你的爸爸——啊,願他前程遠大。
有多少人在戳她的後背,簡直能把她的後背戳穿。
開會也好,聽報告也好,在食堂吃飯也好,沒有人願意和她一塊同行,也沒有人願意挨著她坐,更沒有人願意和她說話。
有一次聽報告,她佔了一個座位之後,出去上廁所了。有個後到的女同志,不知那是她的座位,便在她的座位旁邊坐了下來。等到她上廁所回來,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後,那女同志竟尖叫一聲跳開了,還不停地用小手帕在自己的鼻子前扇來扇去,在自己的周身撣來撣去。弄得禮堂里的人,紛紛站起來往她這邊看。
就連食堂里的大師傅,也敢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調笑她,戲弄她。
有個大師傅,竟然挑摸她的下巴頦。她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將手中的一碗菜湯扣了過去,淋透了那個大師傅的頭和腳。
那大師傅掄起盛湯的大勺,劈頭蓋臉地朝她亂打一氣,還專門打她的肚子。周圍的人只管看熱鬧,沒有一個人出來勸阻,因為她是一個雙料的階級敵人,活該如此。
她彎著腰,用雙手緊緊地保護著自己的肚子,一聲不響地任他打。她不肯求饒,也不肯逃跑。
大師傅一面打一面罵……事後機關領導反倒把她叫去申斥了一頓,「不要忘了,你是改造對象,態度放老實一點。」
兒子不安地在曾令兒的肚子里翻轉,踢腳。她安慰著尙未出世,便體味了人世慘痛的兒子。哦,你發脾氣了么?你生氣了么?你哭泣了么?別怕,別哭,寶貝。讓他們罵去吧,媽媽是頂堅貞的女人。別著急,歲月會向他們證明。一生,夠了嗎?還可以再加上一生。只要沒有人戳爸爸的脊背,媽媽不論受什麼苦,也是值得的。
從那以後,食堂的大師傅不論賣給她菜,或是賣給她飯,從不按量給夠。案板上明明放著剛蒸出來的米飯和饅頭,他們卻偏偏把剩的、餿的賣給她。還要一唱一和、陰陽怪氣地挖苦她。
那時候,她過的是出苦力的日子。用架子車給機關里拉和煤餅的黃土,拉菜,拉書,拉紙,拉雜物……不但她需要大量的食物補充,就是陶陶,也靠她吃,才能長大。食堂不給她吃飽,她也沒有錢去上街買來吃。她一個月只有十八塊錢的生活費啊。她好餓,常常餓得頭暈眼花。
她沒有經驗,直到羊水破了才往醫院裡走。那個時候,還沒有出租汽車。又是三更半夜,連個三輪板車都叫不著。機關里有車,曾令兒沒有去要。就是她要,人家也不會給。就那樣,她忍著子宮收縮的陣痛,走一陣,爬一陣,總算爬到了醫院。像蝸牛一樣,她身後留下了一條濕痕。
入院表格是護士替她填的,因為她一進醫院就上了產床。
姓名,年齡,籍貫,工作單位,住址,電話……
「愛人姓名?」
「……」
那些叮叮噹噹的的刀子、剪子、鉗子全都靜了下來。
「愛人姓名?」護士提高了聲音。
「……」
「曾令兒,問你愛人的姓名。」護士一字一頓,幾乎是厲聲地問。
「……」
「啪!」護士合上夾病歷的鋁皮夾子,活像摑在曾令兒臉上的一記耳光。
她忘記帶洗漱用具,機關里也沒有一個人來看她。她求誰也求不上。生完陶陶的第二天,她請求護士幫她到醫院小賣部買一套洗漱用具。「你自己去吧,我沒有功夫。」護士霜著臉說。
那醫院的穿堂風可真冷啊,雖說外面已是桃紅柳綠的四月天氣。
婦產科主任陰沉著臉,吩咐護士給她抽血化驗。
曾令兒不明白自己得了什麼病。「我怎麼了,護士同志?」
那護士從眼角里瞄了她一眼。「查查你有沒有梅毒。」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人?」曾令兒憤怒了。
「這是你們機關的要求。」
原來機關還是有人來過。難怪醫生和護士對她的態度,比她急診入院,答不出愛人姓名的那個晚上還壞。曾令兒不再怨她們,一個雙料的階級敵人,還指望人們如何對待你呢?
病房裡的其他三個產婦,格外矯情地向前來探望自己的丈夫撒著嬌。
「看好了啊,是不是你的兒子。」一個產婦,推推搡搡地把孩子往丈夫的懷裡塞去。
「瞧那招風耳朵,還能有錯?」為了讓妻子開心,丈夫討好地嘲弄著自己。
另一個說:「跟你說了,我不要吃雞,不要吃雞,你偏偏弄了雞來。」她把廣口保溫瓶一推,筷子一摔,扭過身去,給丈夫一個脊背。
「唉,唉。別生氣,別生氣。你想吃什麼說嘛,我給你弄去。」
「我要吃你的心。」
「好,好。明天就給你煮了來。」
妻子白了他一眼,噗哧一聲笑了,總算端起碗來,喝了幾口雞湯。
第三個抱著嬰兒靠在丈夫的肩上說:「你看,他認出你來了。喏,你看,你看,他盯著你瞧呢。」
「真的喲。嗨,小子,叫爸爸。」
「去你的,他那麼小,會叫嗎?我看你想當爸爸都想瘋了。沒出息。」
「瞧瞧你,這麼厲害啊。別忘了,生兒子的功勞,有我一半呢。沒有我,你生得出來嗎?」
這些打情罵俏的話,讓曾令兒聽了害臊。她總是轉過臉去,面對牆壁。
沒錯,在她們丈夫的眼睛裡,她們都是有功之臣。
每天早上,她們還要聳動著鼻子,東嗅嗅,西嗅嗅。然後把病房的門,大大地打開,話裡有話地說:「哎喲喲,咱們這個房間,怎麼那麼臭啊。」好像曾令兒已經是個全身潰爛的梅毒病人。
但是,只要抱起陶陶,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陶陶似銅牆鐵壁,陶陶似千軍萬馬。
陶陶長得好瘦好小。他總是吃不飽。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就吃不飽。生下來之後,曾令兒的奶水又不好。她沒有雞湯,也沒有魚湯。陶陶皺著乾癟的小臉,使勁吮吸……吮得她好疼,好疼。他餓,用老氣橫秋的聲音哭著,哭得曾令兒心都抖了。
有多少次,曾令兒望著那綠色的郵筒發獃,想寫信給左葳。告訴他,他們有了兒子。告訴他陶陶吃不飽,而她無能為力……她的心,在對左葳的愛和對兒子的愛中間掙扎著。曾令兒終於沒能寫出一封信,她不知這是不是對不起陶陶。
只有一次,陶陶病危,她真是急得沒了主意。像瘋子一樣,跑到郵電局,要了一個長途電話。等到電話接通,她卻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她聽見左葳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喂——,喂——」忽而清晰,忽而模糊,還夾著電路感應的啪啪聲。她感到生命正在掙脫她的身軀,感情正在掙脫她的理智,不顧一切地向左葳飛去。她的身子順著隔音室的牆壁,向地板上滑下去。她緊緊地抓住耳機,使勁把它貼緊面頰,貼緊耳朵,恨不得把耳機插進耳朵里去。她不明白當時她為什麼緊緊地咬著舌頭,不讓自己出聲。心裡卻盼著左葳再喂喂幾聲,可是那邊「咔噠」一聲,把耳機放下了。
她含著痛得已經麻木的舌頭,垂著酸痛的臂膀,夢遊人一樣走回家去,把頭靠在陶陶的枕邊,在陶陶的床邊跪了一夜。
早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陶陶退燒了。她喃喃地對陶陶說:「你看,我沒有對他說。我們還是撐過來了,對么?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頂好的辦法是誰也不靠,而是靠自己。」
可是陶陶沒有長大。十五歲那年,他和小朋友到水塘里去游泳,一個猛子紮下去,就沒再出來。等到打撈出來,才發現他的鼻子里,嘴巴里,全是塘里的淤泥。總有兩、三年的時間,曾令兒都擺脫不了被淤泥堵著嘴巴和鼻子的鬱悶感。
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有若干次機會,救出陶陶的爸爸,卻不能有一次機會救出陶陶。她枉做了漁人的女兒,陶陶也枉做了漁人的外孫。陶陶連海還沒見過呢,卻在一個小池塘里喪了生。她太大意了,以為只有海才可以吞沒生命。
對面座位上的新婚夫婦,在搶一個裝餅乾的透明紙袋。紙袋很漂亮,印著深綠色和淺棕色的圖案和商標。連這個紙袋也讓曾令兒感到快活,她記得過去的包裝紙可沒這麼講究。她好像是剛從深山野洞里走出來的喜兒,不知道生活已經進步到了這個水平。
新娘子躲閃著丈夫的撩逗,從紙袋裡掏出最後一塊餅乾,在丈夫的鼻子前頭晃動著。「就剩這一塊了,我吃。」
「不,我吃。」新郎伸手去搶。
新娘嬌嗔地努起嘴巴:「好,好,給你。」
新郎颳了一下她的鼻子:「跟你鬧著玩兒的,當然你吃。」
「不,你吃。」
「好吧,我們猜拳,誰贏了誰吃,好嗎?」
他贏了。然而還是讓她把餅乾吃掉了。
曾令兒帶著一種哀傷的嚮往,看著這動人的遊戲。看見人們傾心相愛,是多麼快活的一件事啊。
她和左威,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時候。也許她不會,不會撒嬌。對一個女人來說。這一定是一種十足有缺陷吧?
她不懂得女人在愛情中怎麼可以是這樣的角色,只消等著享受男人的愛撫,並不需要獻出自己的什麼。到現在她也不能明白。因為她只愛過一次,她的經驗太少。在她看來,那似乎只能是一種傾心的,不計回報的奉獻。從她第一眼看見左葳起,她就有一種被融化的感覺。像一片片六角形的,結構精巧的雪花,在陽光下靜靜地、慢慢地消融。你能說不該有太陽么?你又能說雪花不應該消融么?太陽照著,雪花也消融著,就是這麼回事。
從車窗外吹進來的疾風,掀動著他們丟在小桌上的一本日文雜誌。裡面有著花花綠綠的插圖和照片。曾令兒覺得無事可干,翻翻它也是一消遣。便問:「我可以看看這本書么?」
「您看吧。」新娘答道。
那是一本消遣性、趣味性的讀物。正適合旅途上讀。廣告,世界珍聞,旅行指南,笑林,名人逸事,還有一些軟性的小文章。曾令兒信手翻看下去。一直翻到《星座運程》那一章。在這前面,有一段關於誕生石的文字。文中說到,從十六世紀開始,便有人把一年十二個個月配上不同的寶石,當做人們出生的標誌。這代表每個月的寶石,稱做誕生石。每個人的誕生石,常被當做生日的禮物鑲嵌在戒指、項鏈等飾物上,送給過生日的人。下面,還一一列出了代表十二個月的寶石。
曾令兒又順著《星座運程》看下去,上面極為詳盡地、又言簡意賅地寫著一年十二個月,三百六十五天中,每個出生人的個性和命運。
曾令兒帶著一些好奇心找到了她的生辰年月,在她出生的那個日期後面寫著:祖母綠。無窮思愛。
她先對這無稽之談失聲而笑。接著,她像被槍彈打中,突然地垂下了頭。
她放下手中的書,朝車窗外望去。
窗外,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瘠薄的荒原,好久、好久也看不到一個村落。一茬又一茬的野草在荒原上死去,一茬又一茬的野草在荒原上出生。多刺的紫薊,開出苦澀的紫花,為這荒原裝點出一些顏色。一株歪脖子的老樹,樹丫低低地垂向地面,像一個慈祥的老祖父,擁抱著環繞在膝下的兒孫。就在這瘠薄的荒原上,有那麼多生命和希望,在生生滅滅地繁衍。
路基旁的溝窪里,一片片小樹苗在風中顫抖,全向同一個方向彎著細苗苗的身桿。樹葉也向一個方向偏著自己的小臉,遠遠看去,像一面面迎風招展的綠色小旗。
突然,荒原的盡頭,和藍天相接的地方,出現了一匹孤零零的馬,誰也不知道它是打哪兒來的,好像就那麼一下從地里冒了出來。它慢吞吞地走著,朝著天邊,可又老也走不到似地。
「媽媽,我要拉巴巴。」
曾令兒猛然回頭,恍惚中她覺得好像陶陶在叫她。
昨晚被鼾聲驚嚇過的小男孩,用兩隻胖乎乎的小手,扒著屁股後面的開襠褲說。年輕的媽媽抱著他上廁所去了。
六零年,曾令兒剛買了一個新的白瓷面盆回家,陶陶就在裡頭拉了一堆巴巴。他對什麼新鮮的事都很好奇,還要親自試巴試巴。曾令兒很少給家裡添置新的東西,這就使陶陶更加好奇。她窮,有點錢也給陶陶換東西吃了。那是三年困難時期,一斤高價點心六元錢。她買不起一斤,只能一塊塊地買給陶陶吃,每每看著陶陶吃完一塊餅,心滿意足地嘆口氣,又餘味無窮地吮著每個手指頭,她心裡好難過啊。
陶陶成熟得早,完全不像曾令兒那麼糊糊塗塗的好對付。曾令兒本來就不會騙人,騙他就更難了。
因為他沒有爸爸,同學們常常欺侮他。老師們也略知底蘊而對他另眼看待。是么,那麼小的一個小城,就是城東一個人放了屁,城西的人也會嚷嚷臭不可聞。
陶陶卻從不向曾令兒訴苦,僅僅有一次,陶陶從學校回來,好像和人打過架的樣子。鼻子上有血跡,衣服上的口袋撕開了線,前襟上濕了一大片,想必是淌上了鼻血,又讓他偷偷地洗去了。
「陶陶,你和人打架了?」曾令兒驚慌地問。
「沒有。」陶陶的眼睛看著別處。再問,他便閉緊了嘴巴,一聲不響。曾令兒不好再問,她不願強迫他。
晚上,陶陶在小布簾後頭的床上躺下,好久好久沒有動靜,曾令兒以為他睡著了,誰知他又爬了起來,走過來坐在她的小書桌旁。說:「媽媽,你可以停止一會兒工作嗎?」
他那樣子真可愛,穿著一件用她的舊藍襯衣改制的睡衣,寬寬鬆鬆,已經可以看出左葳的一些瀟洒派頭。
「當然可以。」曾令兒放下手中的筆,伸手去摩挲他額頭上的柔發。陶陶躲開了她的手,帶著和他年齡極不相稱的嚴肅口氣問:「我有爸爸嗎?」
曾令兒縮回自己的手。想道,來了,這一天終於來了。她知道早晚有一天必得回答這個問題,然而沒有想到這麼早。因此更顯得難以回答,因為陶陶還小,他還不能全部懂得。
「有的。」
陶陶喘了一口氣,對她的回答顯然滿意。「他是什麼樣子的呢?」
「他是很可愛的。」
這回答陶陶似乎不很相信。「那他為什麼不來看看我和你呢?」
「因為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有多遠?」
「遠得永遠也走不到……」
「媽媽!」陶陶突然大叫。
「嗯?」
「等我長大以後,不論你在多遠多遠的地方,我都要去看你。」
「謝謝你,好兒子。」
「媽媽?」
「嗯?」
「你哭了?」
「沒有。」
「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曾令兒幾乎不能,但她還是朝他轉過自己的臉:「傻兒子,媽媽從來不哭。好了,睡吧,快去睡吧,媽媽還要工作呢。」
陶陶學作文了。第一篇作文題目偏偏叫做《我的爸爸》。曾令兒記得那篇作文的每一個字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就是我的媽媽,我的媽媽就是我的爸爸。因為我的媽媽比別人的爸爸做的事情還多。她什麼都會做。
冬天她挖菜窖,貯存過冬的菜。還拉著架子車,到很遠很遠的郊區拉煤和和煤的土。她伸著脖子弓著腰,真像生產隊里那些可愛的小毛驢。我跟在車子後面跑、跑、跑,推、推、推。我累了,我不說。可是媽媽什麼都知道,她把我抱起來,放在架子車上。媽媽問我:「高興嗎?「我說:「高興。」因為我從來沒有坐過車。什麼車也沒有坐過。媽媽說,等我長大了,她就送我坐火車,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念大學。我不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要幫媽媽拉架子車……
不,乖乖,挖菜窖的還有你吶。那時候你還沒有鍬把高,你笨拙而吃力地揮動著一把大鐵鍬,累得鼻涕都淌出來了。可是你顧不上擦,只是不停地把過了河的鼻涕,吸回鼻孔里去。我不得不時時停下來幫你把鼻涕擤乾淨。當我捏著你那圓圓的、潮濕的小鼻頭的時候,我惋惜著這樣的時日已經不多。你很快就要長成一個大孩子,再也用不著媽媽幫你擤鼻涕了。
媽媽做的彈弓好極了,不是用鋼絲窩的。那種彈弓不好,射得不遠,石頭子兒還容易綳回來打疼自己的手。她用小樹叉子給我做彈弓。她告訴我喜鵲的窩底兒是尖的,烏鴉的窩底兒是圓的,而小麻雀沒有窩,它們隨便鑽進什麼小縫裡或是屋檐下都能睡著……
但是第一個彈弓沒有做好,沒幾下就從當中劈開了。你忘了?還是不願說出媽媽的失敗?後來才做了那個棗木的,還讓班主任給沒收了。
她會縫很漂亮的衣服,「六一」兒童節,還給我縫製了一套水手裝……
陶陶,別那麼說。那會讓媽媽心裡難過。媽媽很少給你買新衣服。那套水手服,也是用媽媽的舊衣服改的。而且一點也不合適,你不懂。
凡是我不會的功課,她都會做。她給我講的功課,好懂極了。她每天都演算算數題,要算到很晚、很晚的時候。我半夜起來撒尿,她還趴在桌子上算吶。
我還有點恨她那些算數題,為了那些算數,她少給我講好多故事,少和我做許多遊戲……
哦,乖乖,我真後悔。媽媽白天要勞動,只有晚上,才能做自己心愛的事情。
你小的時候,那麼愛哭,我怕影響工作,總是拿個橡皮奶嘴塞在你的嘴裡。後來看了書,才知道這會使你肚子里吸進很多冷空氣。我不得不做個兜布,像廣東人那樣,把你背在背上。你不哭了,我也可以安心做我的工作。可是我的後背,常常被你尿得津濕。只有給你換尿布的時候,我才放鬆一下自己,逗你玩上一小會兒。你張著沒牙的嘴,笑得好開心啊,我要花好大的力氣,才能強迫自己回到桌子旁去。
媽媽是條好漢,不管遇見什麼倒霉的事,她從來不哭……
不,媽媽哭的。寶貝,當夜深人靜,當你睡熟了以後……
語文老師用紅筆在作文本上批了一個大大的「優」字。還拿著陶陶的作文本進行了家訪。老師到家裡來訪問,那還是第一次。曾令兒高興得心慌意亂,以致忘記了爐子上還燉著一鍋肉。老師走後,才發現肉已經煮糊了。曾令兒心疼了好一陣。兩斤多肉,夠陶陶吃好幾頓了。
「你是忍辱負重,苦盡甘來啦。陶陶這孩子有出息,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大作家。」說著,語文老師自己先紅了眼圈。
苦?曾令兒也不覺得怎麼苦。人一有了寄託,就不覺得那麼苦了。可是,這與曾令兒相依為命,這使曾令兒忘憂解愁的陶陶,半路上就沒了。
沒了。她像祥林嫂一樣自言自語地嘮叨著:「我只知道海可以淹死人,誰知道那麼小的池塘也能淹死人啊。唉,我不該讓他去游泳。真的,我不該……」
女人們流淚了,男人們沉默了。由於她的不幸,人們原諒了她的過去。
然而,她有什麼需要原諒的么?她的不幸只是現在才開始,抑或現在已經了結?
沒有了陶陶,這對她還有什麼意義啊!
四
她需要驗證。她需要弄清楚。她還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十分強大。因此,放下行李之後,曾令兒便急不可待地走了出去。幾乎是一跳兩級地下了樓梯。噢,她的腿腳還靈活,步子的節奏、跨度掌握得均勻自如,這使曾令兒感到高興。上樓一步兩級很容易,下樓一步兩級就不簡單了。
她和那對度蜜月的新婚夫婦,在賓館的門口相遇。
「嗨,游泳去嗎?」新娘子邀著曾令兒。
「不,晚上。現在游泳沒有意思。」
「他也是這麼說,那麼我只好自己去嘍?」
「實在對不起了。」曾令兒急於脫身,她想獨自一人,重新到那舊夢裡去走一走。
「那麼晚上一塊去?」新郎說。
「好的,晚上。你們住幾號?「曾令兒答應了。
「207。」
「我住321。打電話給我好嗎?再見,晚上見。」
「晚上見。」
這真是奇怪的事情,已經有四分之一的世紀過去,那個兩層樓的郵電局,卻還原樣不動地站在那裡,鞠躬盡瘁地為人們傳遞著彼此的信息。曾令兒撫摩郵局門口的綠色郵筒。信手把在路邊摘到的一朵小黃花,插在標著開箱時間的小鋁板上。
左葳曾在這裡寄出一封異常激動的信,告訴他的父母,曾令兒如何救他出險。
她重新審度自己,僅僅因為那是左葳么?換了別人。難道她不會那樣做么?會的。她再次肯定,會的。父親自小便這樣教育過她。
也許左葳判斷上的錯誤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他把對她的感激,當做了對她的愛。這就是問題的所在了,她總是在關鍵的時刻,扮演他的救命恩人的角色。他完全可以不必回報她的愛,難道她要求過、企望過這種交換么?沒有。她只是願意為一個她所愛人的做她所能做的一切。她實實在在地希望聽到的是愛的回聲,而不是一種交換。她也錯了,把那交換,當做了回應。
過了四分之一世紀再來做這種解剖……她笑笑,她已經不怕看那把寒光閃閃的解剖刀。除了這時刻來的太晚,她沒有別的遺憾。
她走進E市那間唯一的土產公司,買了一頂有綠色飄帶的草帽戴上。那一年,他們在這裡度夏令營的時候,也是在這家店裡買的草帽。有一頂飾有綠色草帽辮的男式草帽,式樣實在漂亮,曾令兒給左葳買了一頂,他因那帽子上有綠顏色,死活不肯戴。好像他真把忠貞不二、矢志不移的事情看得那麼重。那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她並不在乎。
在工藝品商店,一枚戒指令她駐足。細細的指環,縷花的托子上,鑲著一粒小而圓的珍珠。標價是一百五十元。曾令兒想起在火車上看到的那本雜誌。這一輩子,從沒有人在她生日的時候,送過一個鑲著她的誕生石的飾物給她。除了已故的爹娘,恐怕也沒有一個人記得她的生日。
她心血來潮。現在,她要買一件鑲有她的誕生石的飾物,送給自己。
「有祖母綠的戒指嗎?」曾令兒問那老售貨員。
「真對不起,沒有。那種寶石很少見。也許北京、上海那種城市的古董店裡可以找到。」售貨員很耐心地向她介紹。
哦,沒有。當然沒有。那本雜誌上說過,它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綠寶石。
「那麼,請把這隻鑲著珍珠的戒指給我看看。」曾令兒把它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試了試。當然應該戴在這個手指上,她是個結過婚的女人,她不會忘記這一點。戒指的大小很合適。「好吧,我買一隻。」
現在她有錢了,一個人一個月一百多元錢的工資。不必一次只給陶陶買一個餅,現在她可以買很多餅給他了。可是有什麼用?在她最需要錢的時候,她卻一文不名。她笑著,摩挲著手指上的戒指,走出了工藝品商店。
帶著戒指的無名指上,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她剛剛和哪個人婚。不過那人絕不是左葳。
賣蠟燭的商店,仍在十字路口。賣蠟燭的老頭,已經換成一位姑娘,她正埋頭讀一本又厚又舊的書。
玻璃櫃里,依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花燭。曾令兒一一地細看過去,一對粗大的龍鳳紅燭,赫然映入她的眼睛。那年,和左葳定情之後,他們也來逛過這家花燭店,也看見過一雙和這副一模一樣的龍鳳花燭。那時,她下定決心,他們結婚的時候。一定要買一對這樣的花燭。左葳曾笑她的「土氣」,她不服氣,認定卧室里點上這樣的蠟燭,比電燈的情調更好。可惜她這輩子再也用不上這樣一對紅燭了。
「喂,同志,請問這對蠟燭多少錢一副?」
「十八塊。」那女孩說。
「好的,請賣給我一副。」
曾令兒把那包著蠟燭的紙包,小心翼翼地裝進手提包。回去送給那對新婚夫婦,他們會喜歡吧?她一面走,一面想像著他們晚上點上這對蠟燭時的情景,心裡好高興。好像她終於實現了多年前的一個幼稚而又美好的夙願。
曾令兒餓了。火車上供應的早餐不好。不過是瞎對付旅客。現在她不必再向路人打聽,她知道,那家西餐館子,准像那郵電局、土產公司、工藝品商店、蠟燭讓一樣,還在原來的地方呆著。
果然,下了斜坡就看見了那個西餐館子。
左葳在這裡請她吃過一次西餐。那是她頭一次吃西餐,不知道怎麼用叉子、刀子,把盤子弄得叮噹亂響,怎麼也切不開盤裡的子雞。最後那雞滑出了盤子,掉在桌面上,弄污了潔白的桌布,還碰倒了桌上的酒杯。很掃左葳的面子 。而現在,她什麼都不怕了,雖然她知道這一次比第一次高明不了多少。不和左葳在一起,樣樣事情都顯得輕鬆,自如,自信。
西餐館的生意很好。曾令兒揀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從這裡可以看見海。
她開始研究菜單。
「我可以坐在這兒么?」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問。
曾令兒嚇了一跳。這聲音太像左葳的聲音了,以致她抬起頭,愣愣地、視而不見地對那個男人望了許久。
「對不起,別的桌子都滿了。」穿花格襯衣的年輕男人,以為她不同意,便客氣地解釋著。
「當然,當然可以。」曾令兒把自己的餐具,又往自己跟前挪了挪。她鬆了一口氣。
「謝謝。」他入座了。「您是來開會的吧?」
「哦,是的。您呢?來旅遊么?」
「不,我也是來開會的。」
他也是來開會的……
好年輕啊,他們這一代人真走運。一從學校出來就碰上了好時候。不像他們,一生中最出成果的年華,白白地丟掉了,再也追不回來了。
「您是……早年畢業的吧?」
「五十年代。」
「啊,正是我們社會的中堅呢。」
湯上來了。
「請問,有胡椒粉嗎?」曾令兒問。
「自己拿去。」服務員冷冷地說。
「您坐著,我去拿。」穿花格襯衣的年輕人說。
「謝謝。」
炸豬排又上來了。
「辣醬油呢?」曾令兒又問。
「自己拿去。」服務員又說。
曾令兒笑眯眯地看了對座的年輕人一眼,他也正對她頑皮地笑著,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了一句:「自己拿去!」便忍俊不住,大笑起來。
那頓飯吃得很愉快。談話的對手雖然年輕,但他接受和儲存信息的能力似乎很強。跟他談話,似有新鮮血液,注入曾令兒的心中。
曾令兒羨慕不已地想,年輕,這有多好哇,還有許多時間,去做更多的事情。
吃過午飯,她到海灘上去了。新帽子上的綠色飄帶,在她的腦後,隨風飄舞。
她脫下鞋子,提在手中,向很遠很遠的海岸走去。
開始漲潮了,潮水似乎很大。她想了想,對了,今天不是陰曆初一就是初二。
浪頭一個接著一個向岸上撲來,濺濕了她膝蓋以下的褲腳。褲腳濕漉漉地緊裹在她的小腿上,讓風一吹,還有點涼嗖嗖的。
她在一片礁石旁收住了腳。這便是那一年,他們游泳時的出發點,叫做老虎頭。它一如當年那樣,巋然不動地伏在那裡,承受著海浪的衝擊……
啊,她原以為往事早已像風一般地吹過,如雲一般地流散,而記憶也像被荒草覆蓋的小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然而到了這裡,才知道那些東西都沒有死,全活著。就像馬王堆里,和那女屍一同在暗無天日的地下,深藏了兩千多年的種子,據說還能發芽。
但……
到底已和當初不同。
她已明白,令她心潮激蕩不已和無窮眷戀的已非左葳,而是她度過如許美好年華的大地,以及她慷慨獻出自己所有的、那顆無愧的心。
她終於相信了那句老而又老的話:「時間可以醫治一切創傷。」而留下的,是那最結實的東西。
「無窮思愛」……
這句話真好,像她,像她的一生。
赤裸的腳心,感覺到了細沙在回浪中被帶向海的深處,也感覺到了幾乎感覺不到的、微微的下沉。要是她當初站在這裡一動不動,也許早已陷入海底。
她爬向礁石的最高處,面向大海坐下。看女人們用一枚細細的鐵釺在礁石上剜海蠣子,還有一個釣魚的老頭。
他的運氣似乎不好,而又過分地性急。每當他收起魚鉤,他都會失望地嘆氣,還要四下里望望。他好面子,不願意別人知道,他是一個不中用的漁翁。這一定是個有趣的老頭。所以每當他往回收魚鉤的時候,不等他四下張望,曾令兒就別過頭去。她不願使老頭感到難堪,同時,她也不忍心眼看別人的失敗。
曾令兒想起自己的父親,那是絕對不同的一個人。他不怕把自己的錯處攤給人看,好像他很為自己的錯處得意,又顯得理直氣壯。
天陰了。南面升起了可怖的黑雲,將遠處的海面染黑。它們向著海岸疾馳過來。可能會有一場大雨。
剜海蠣子的女人走了,釣魚的老頭也走了。游泳的人們急急地向海邊游返。躺在沙灘上觀潮的人們,裹緊五顏六色的大浴巾,紛紛返回自己的住地。遠遠望去,像一群遷徙的阿拉伯人。
曾令兒依舊坐在礁石上,瞧那大海傾盡自己的力量,從遙遠遙遠的地方趕來,一次又一次奮不顧身地沖向礁石,又被礁石撞得粉碎。從海誕生的那一天起,直到現在,從未息止。而能爬上礁石的,並不是那海的巨人,卻只是它的一些碎塊。
曾令兒閉上眼睛,傾聽著大海一次又一次被礁石粉碎的壯烈的轟鳴。一面想著,海啊,你為什麼一定要到陸地上來呢?
好大的雨啊,它把沙灘上的樹枝、木板、汽水瓶、罐頭盒、塑料袋……一切骯髒的東西,一古腦地往海里衝去,陸地乾淨了,海卻髒了。髒得一塌糊塗,不堪入目。
回到賓館,她的全身已經濕透。
天色很暗,桌上的檯燈亮著。是服務員給她打開的燈么?桌上有一張便條。
曾令兒同志:
適才來訪不遇,深感遺憾。六點半鐘,我在樓下餐廳等你,我們共進晚餐。
盧北河即日
曾令兒同志!
盧北河?
她一屁股跌坐在桌前的沙發椅上,旋即又跳了起來,她的衣服上全是水,會把椅子弄濕。
「曾令兒同志」,這稱呼讓她感到有趣,也使她想起盧北河那老是一本正經、老成持重的樣子。難道她還是那個樣子么?
曾令兒當然要和她「共進晚餐」。她多麼想知道老同學們的消息,多麼想拿他們的現在,和她記憶中的做一個對比,那一定很有意思。
她在蓮蓬頭下,使勁沖洗自己的頭髮,好臟。她搓了很多洗髮精,還用力地撓自己的頭皮。幾天幾夜的火車生活,使她髒得像一隻泥猴。
剛剛洗完澡,電話鈴就響了。
「喂,哪一位呀?」
「是我們呀。」新郎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了過來。
「嗨,我買了一對龍鳳花燭送給你們。你喜歡嗎?」
「當然喜歡,太謝謝你了。」
「真的?」曾令兒開心地哈哈大笑。
「怎麼樣,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晚上游泳去。」
「哎呀,實在對不起,晚上有個老同學邀我吃飯呢。再說——」她看看窗外的雨勢,依舊是豪雨如柱。「這樣的天氣還是在家呆著好。」
「不對,這樣的天氣游泳才有意思。」
那新郎準是個喜歡冒險的傢伙,像她看年輕的時候一樣,曾令兒想。也許他還想在新婚的妻子面前,一展男子漢的氣魄。
「你不去也罷,我們去。你明天再和我們一道去吧。」
「你們上哪兒游去?」
「老虎頭啊。」
「那地方不能去——」曾令兒大叫。
「為什麼?」
「不行,絕對不行。四千米以外,有一處渦流。」
「你放心,我不往那麼遠的地方游就是了。」
「我勸你還是別去。」
「好,好。謝謝你的關心,咱們明天見。」新郎掛上了電話。
曾令兒下了樓,到理髮室去。
「燙頭髮嗎?」女理髮師抖開一塊圍布,圍在她的胸前。
「不,吹乾就行了。」
為什麼要到老虎頭去?曾令兒變得不安起來。可怕的老虎頭的漩渦……
那一年夏天,在E市的海濱,他們度過了大學裡第一個夏令營的生活。
天天晚上,那些不屑於以曬太陽為主的游泳高手,總是結著伴兒從老虎頭出發,向著月亮游去。
月亮的清輝,從天邊垂落下來,在海面上鋪出一條碎銀般的路,從海的盡頭,一直鋪到人們總也踏不到的腳下——你覺得那條路,距你頂多不過五尺,游幾下便可以踏上去。等游過五尺,它似乎又在離你不過五尺的地方,閃著誘你再游過去的銀輝。
有一天,曾令兒忽然在自己的右側,發現了左葳。他每揮動一下手臂,就把那笑嘻嘻的臉兒朝著她。
一剎間,同學們的呼喊聽不見了,海潮掀起的濤聲也聽不見了,全世界只有她和左葳,還有那天邊的那個月亮。
曾令兒什麼都不知道了,只知道隨著左葳,不停地向著月亮游去。好像那就是他們的新屋,她和左葳將住在那如水一般清純的月亮里。
浪頭壓過來了,來得那麼突然,曾令兒趕緊吸一口氣,鑽進了海底。等到轟鳴的海浪從她的頭上滾過,她猛然鑽出海面的時候,卻不見了左葳,她頓時感到魂飛魄散。她急急地四面張望,什麼也看不見了,連月亮也好像沉進了海底。
「左葳——」
沒有回聲。
「轟——」又一個浪頭,山一樣地壓過來了,她才知道,水下定有攪動的急流。她為左葳感到害怕,不知左葳的水性到底如何,有沒有足夠的經驗,對付這個危險的情況。
「左葳——」
仍舊沒有回聲。曾令兒哭了,她放開喉嚨,大聲嚎哭。像老家那些漁民的妻子,跪在海灘上,面對大海,呼天搶地地哭那出海不能回來的丈夫,直哭得死去活來,天昏地暗。
她終於看見不遠的海面上,忽沉忽現地飄著一個黑乎乎的、葫蘆瓢一樣的東西。她潛下水去,像一條箭魚那樣快地竄了過去。她伸手往前一撲,啊,那是軟軟的頭髮,左葳的頭髮。
她用力地把他朝自己身邊拉過來,可是有一股強大得無法與之較量的力量,把他們輕快地向深處拖下去。如果沒有死亡等在下面,這種沉落,甚至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感。
曾令兒意識到他們被卷進了渦流。
就在這時,左葳死死地抱住了她的左臂,她頓時失去了大部分的力氣。她明白,她應該向他的頭部猛擊一拳,他才可以鬆開她的手臂,不然他們很快就會葬身海底。然而她下不了手,只是無謂又無望地掙扎著,白白地消耗著體力。腿和手臂很快就變得鉛一樣地沉重。她要死了,她想,和左葳在一起。想到左葳就會死去,她膽戰心驚,猛然清醒。她不能下沉,她得活著,只有她活著,左葳才能活,他的生命就牽縈在她的身上。
她狠起心腸,在左葳頭上猛擊一拳,他哆嗦了一下,鬆開了緊緊抓住她的手指。曾令兒重又抓住他的頭髮,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然後她放鬆自己的肌肉,讓身體隨著那股渦流,上上下下地旋轉,等到她覺得上升到那喇叭口的時候,便奮力地一躍,划出了水面。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氣,想道,有救了。
她一隻手揪著左葳,一隻手臂向前划去。她的牙齒咯咯咯地磕出聲響,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後怕。她左邊的小腿,又因為用力過度,開始抽搐。她只好放平自己的身體,任它隨著海浪飄浮。她節省著自己的每一絲力氣,只在海浪把她托上浪峰的時候,她才用手臂划動。她只有一個信念,她要左葳活著。
就這樣,幾乎是憑著非人的意志,她終於把左葳帶上了岸。
左葳復原了,曾令兒卻因肌肉拉傷,一瘸一拐了很久。
「您看看,滿意不滿意?」女理髮師問道。
曾令兒猛然一抖,從那可怕的回憶中醒來。鏡子里,是一個變了模樣的她。原來胡亂盤著的頭髮,被挽成一個油光可鑒的髻子,堆在腦後。前面露出高而寬的前額,右鬢一綹寬寬的白髮,給深棕色的頭髮,平添了一份神彩。
「謝謝你把我打扮得這麼漂亮。」曾令兒說。
「那是您本來就生得漂亮。」女理髮師笑著說。
曾令兒大笑,並認真地對著鏡子瞧了瞧自己。「天吶,這輩子我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這麼讚美我。」
她付了錢,步出理髮室。看看錶,正好六點半鐘,便向餐廳走去。
窗外,雨還在下著。曾令兒又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不安。
雨,為什麼還不停呢?
五
她們靜靜地相視而笑。
曾令兒目光溫暖地瞧著盧北河的眼睛。
盧北河卻令她不覺地打量了她的全身。
她竟沒有變。哦,也許說變得漂亮了才更恰當。她的那雙眼睛——啊,因為有點近視,顯得朦朧,她像一個溫柔的夢。
墨綠色帶小白點的綢襯衣,系在白色的長褲里。式樣和尺寸雖然都不合適——想必是在那小城裡做的。色調卻是極雅緻的。
盧北河怎麼忘了?不論什麼衣服,穿在曾令兒身上都很洒脫。記得她剛入學的那一年,還穿著漁家女兒的大褲腳呢,又短又肥。但穿在她的身上,又自有一種飄逸之感。
腰身還像做女孩子的時候那麼窈窕,她甚至不願相信檔案上的結論和處分。
她注意到曾令兒手上的那枚戒指。是為了紀念某人或某事么?
只有在她那安詳自若的神態里,才可以看出,她已是一個成熟的婦人。那是一個飽經憂患,或是死而復生的人才會有的安詳和成熟。
面對這樣一個曾令兒,盧北河忽然覺得失去了自信。
「我們又見面了。」盧北河說。語調中不覺地流露出真正的高興,甚至還有一點對曾令兒的羨慕。她被自己這種情緒嚇了一跳。曾令兒有什麼可羨慕的呢?
盧北河覺得自己今天有些奇怪,有些不像她自己了。她甚至羨慕起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輕薄姑娘。她們一個個扭著細細的腰肢,旁若無人地在男人面前和餐桌之間走來走去。她看著自己身上那套灰色派力司的衣褲,覺得好生地沉悶。過去她為什麼不覺呢?其實,她的一生,都是在這沉悶的灰色中度過的。
「真好。」曾令兒安靜地說。
看見了盧北河,她好像重又回到了學生時代。一支她很喜歡,又久已不唱的歌子,在她的心頭響了起來。
……啊,月亮,
請你告訴我,
可知道我的愛人,
在哪裡?
……
「你,過得可好?」
「還好。你呢?老同學們呢?告訴我他們的消息。畢業以後,我和一切人都失去了聯繫。」
盧北河擺弄著手裡的筷子。分開,合起;分開,合起……「五八年我和左葳結了婚……」她抬起眼睛,看著曾令兒。
哦,這消息有點突然。但不論任何消息,曾令兒都會感到突然,因為她和過去的生活,脫節了那麼多年。左葳當然應該結婚。總之他應該結婚,和盧北河,或者是一個別的什麼女人。她早已心平氣和,早已原諒了他的薄情。她的理智和對他的愛,持之以恆地拼搏,較量了二十多年,現在,她足以經受任何程度的考驗。
她的心裡,仍在唱著:
……啊,月亮,
請你告訴我,
可知道我的愛人,
在哪裡?
……
最困難的事情已經過去,盧北河想。她繼續說下去:「我們有一個兒子,剛上大學一年級。」
兒子!曾令兒想起陶陶。如果他還活著,已經二十五歲了,該是那男孩同父異母的哥哥。
「像你,還是像左葳呢?」曾令兒驚異自己說出左葳,如說出雨傘、梨子、玻璃……那樣地容易。
「唉,誰都不像。」
但陶陶像左葳,整個是左葳的縮小。「也許取你們兩個人的優點。」
「缺點啵!」盧北河自嘲著。好了,這個不可避免的話題,總算派司過去了。「我們點菜吧,今天晚上我請客。你愛吃什麼呢?」
「我好像什麼都愛吃。」
「好吧,酒呢?」
「『四特』怎麼樣?」
「我隨你。」盧北河說。
曾令兒有好胃口。樣樣菜肴都令她發出驚嘆。「內地的烹調技術太好了。我久已沒吃過這樣的東西,恨不得自己有兩個胃才好。」
可曾令兒還是那麼瘦,肚子癟得像——像「鋼板」。不像她,已經顯得大腹便便了。她笑了起來:「你還記得你的綽號么?」
「當然記得。『鋼板』對不對?就是現在,再做二百多個『仰卧起坐』也不成問題。你要不要我做給你看?」曾令兒推開椅子,彷彿要立刻躺到地板上去做「仰卧起坐」。
「當然,當然。」盧北河握住曾令兒的手臂。「你不會喝得太多了吧?」
曾令兒舉起酒瓶看了看,「喝了不少,不過我有好酒量。小的時候,我還不會吃飯、喝水呢,我爹就用筷子沾著白酒往我嘴裡抹了。說也怪,我哭鬧的時候,大人們往我嘴裡抹一筷子白酒,我立刻不哭了。爹希望有個兒子,可以陪他出海,可以陪他吃酒。可是娘偏偏生了一個女兒。不過等我長大以後,他對我說,他不再懊悔,我多少也頂得個男兒了」
曾令兒好像很興奮,眼睛閃閃地以光,兩頰泛起桃紅,還不斷笑著,話也很多……也許這是個談話的好機會。
「曾令兒同志……」
「叫我曾令兒,謝謝,這會給我多一點快樂。」
「好吧,曾令兒,你知道請你來做什麼嗎?」
「開會。」
「這個會不光務虛,還要務實。會議完了,就要落實任務,你將留下來擔任微碼編製組副組長工作。」
曾令兒雙手一拍,抱在胸前。「盧北河,你太可愛了,給我這樣的消息。就是在夢裡,這也是我愛不釋手的一項工作。真的,有時做夢都夢見我在編碼。」
「你愛的太多,又太竭盡全力。」盧北河想,她必也夢見過左葳。
「對,愛一切。」曾令兒想起「無窮思愛」那句話,笑了。「可是為什麼要當副組長?你知道,我從來不是當官材料。在學校的時候,你好像封過我一個文體委員的角色,因為工作不稱職,讓人家給罷免了,你不記得嗎?」
「這不是官,不過是個召集人而已。何況還有一位正組長。「「嗯……」曾令兒點點頭,似也同意了這種安排。「不過那位正組長,好合作么?」
「這個……不那麼困難,也……也許不大容易,這正是我所擔心的。」盧北河深感為難地說。
「不必為我擔心,我會隨他的意,我只要能做這個工作,就心滿意足了。」
「但……那人是左葳。」
曾令兒放下手中的筷子,瞪大了眼睛瞧著盧北河。盧北河低下了頭。
「這是哪個傢伙安排的?」曾令兒覺得一定有人在搞惡作劇。
「對不起,是我。」盧北河幾乎說不出聲。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你難道不知道,這有多麼不合適?」曾令兒悄聲對盧北河說。
「知道。不過,那難道是永遠不能解開的仇恨么?有人年輕時相愛、分手,然後又各自有了自己美滿的家。當他們重新聚首時,他們仍然可以像老朋友一樣,道聲『你好』。原諒他吧,曾令兒。」
相愛……
分手……
不,盧北河根本不懂,也根本不知道她和左葳之間發生過什麼。這秘密只能帶進墳墓。
陶陶!
那難道是少男少女之間聚散匆匆的愛么?像喇叭花兒一樣,只開一個早晨?
陶陶!
她難道是另有新歡?像折下的柳枝,插在哪兒,都能成蔭?
陶陶!
左葳是什麼?就算她曾將他的名字紋在自己的皮膚上,她也會連皮、帶肉、帶血地把它摳掉。就算他印進過她的腦子,她也會敲開腦殼,把腦子取出來,燙平那一道記憶的皺褶。她經過二十多年的奮戰,完成了這個工作。
左葳對她,已成過去。
只有陶陶,才是溶進她血液中,滲進她靈魂里的一種哀痛。為什麼要拿左葳來戳她的這個痛處呢?
一個人一生中,可能會有一次轟轟烈烈的愛情。然而它不一定是生活中最偉大,最永恆的感情。
「不能原諒——你不知道,我並不恨他,實話對你說,在來E市之前,甚至在來E市的火車上,我都不能肯定,我和左葳是否已經了結。我以為到了E市之後,會觸景生情,舊情復萌。然而我終於弄清楚了,在我心中恢復的,不過是愛的感覺罷了。愛海灣,愛礁石,愛不相干的旅伴,愛記憶,愛逝去的年華,愛我年輕時愛左葳的那顆心,愛微型電子計算機,愛微碼編製組,愛一切……,卻偏偏不是愛左葳。真奇怪,我好像孫悟空一樣,某個早上,一覺醒來,突然發現頭上的箍兒,不知什麼時候脫去了。有很多很多年,我不會愛,也不能愛……你沒有償過不能愛的滋味,那感覺可怕極了。我真高興,我重又變成一個可以充分感知的人。」
「難道只是因為你不再愛左葳,便不肯和他合作么?」
「哦,不,不,那只是太難堪了。」
「他需要幫助……」盧北河煩惱地閉上眼睛,把前額支在交疊的雙手上。
盧北河那沉重而痛切的語調,讓曾令兒吃驚。「這怎麼可能,以他的能力來說,他完全可以勝任。」
盧北河睜開雙眼,那裡面似乎藏著許多不能與人言說的痛苦。「曾令兒,你完全不了解他。雖然你那樣瘋狂地愛過他,然而你愛的不過是他的一部分,我接受的,卻是他的全部。」
盧北河再不是那個無知不覺的泥塑菩薩,而是一個像她一樣普普通通的女人,一個由於丈夫不盡責任,而操盡了心血的女人。這使曾令兒覺得她親切了許多。
「別那樣說他。」曾令兒不喜歡聽人抱怨。
「你不了解他。」盧北河再次強調這一點。「幫助他吧,你曾多次在他困難的時候幫助過她。」盧北河有氣無力地說。當她懷著些許陰暗的心理,策劃這件事情的時候,她未曾料到從曾令兒身上,折射出這許多她無論如何也不敢正視的經驗。
談話越深入下去,她好像越沒了主意,她的果斷和鐵腕都跑到哪裡去了?
她只有低聲下氣地懇求。因為,曾令兒是慷慨的。
三年級的時候,左葳得了肺結核。他不願休學,那會耽誤一個學年。可是校醫室不同意,怕他傳染給其他同學。
整整一年,曾令兒既要聽課,做筆記,做作業,還要替左葳補筆記、補功課。從三年級開始又本是大學生活里最忙碌的時期。
她沒有過一天在十二點以前睡覺,常常是一個星期也顧不上洗一個澡,更不要說洗換衣服。
左葳每每在她的身旁坐下之後,總要像一頭嬌氣的貓那樣,不停地扇動著鼻翼。「你洗洗頭好不好?」
這時,曾令兒會臉紅地用雙手捂著自己的頭髮。「啊,真對不起,我——忘記了。」她甚至不敢說她忙得一塌糊塗,怕他因為佔去了她的時間而心上不安。再說,他有病,心情和脾氣都不好。
或者,當曾令兒給他邊講解邊做圖示的時候,他不去看那圖式,卻常常地盯著她的襯衣袖口上的污垢,不高興地對她說:「你不能換換衣服嗎?」
曾令兒抱歉地笑笑,無奈地把袖口往裡折一折。
「折一折又有什麼用,難道它就乾淨了?令兒,我喜歡女孩子總是清清爽爽的。我請求你,為我這樣做吧。」
他對她在數學演講方面的才能似乎失去了興趣,這令曾令兒感到憂傷。她太笨。只會用和同學比賽數學演算的辦法,去贏得左葳的青睞。過去,每當她輕而易舉地戰勝一切對手之後,總會換來左葳熱烈的目光。可是汗餿味兒的頭髮和臟襯衣,把什麼都破壞了。
曾令兒絕望極了,除了數學比賽,她不懂得還有什麼別的求愛的方法。
她只有睡得更晚,就連吃飯的時候,也在背課堂筆記,就連走路、騎自行車的時候,也在背外語單詞。直背得她從自行車上翻倒下來,滾到汽車輪子旁邊,差點讓汽車碾死。那司機好意要載她去醫院,包紮好流血的額頭和膝蓋。她卻說:「不,不,這不怪你。我還有急事,您別擔心,沒事兒。」
她咬著牙,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伸曲著摔破的膝蓋給司機看。然後她在路邊的水龍頭下沖凈額頭和膝蓋上的血跡,趕到左葳家裡給他補課去了。
她的膝蓋感染了,好久好久,一瘸一拐地走路。她瘦了,晚上有盜汗,還有乾咳。不過她並不在意,她想都不曾想過,左葳的肺結核可能會傳染給她。
學年考試的時候,不論考試科目或考查科目,左葳全達到了升級的標準,並沒有因為休學一年而耽誤升級,而且病也好了。
「怎麼謝你呢?」他心情好的時候,真像天使那麼可愛。
「親我一下就行了。不,不是嘴唇。是這兒,對,腦門上。」
「那有什麼意思?」
「咦,你沒聽說過嗎?我的腦門又高又寬,這裡面有——有智慧。親了我的腦門,你下學期的數學會更有長進。」
「什麼智慧,你這再傻不過的小傻瓜。」
曾令兒疲倦地笑著,閉上眼睛,享受著左葳並不多見的溫存。心裡想著,我要好好睡上三天三夜,然後洗澡洗頭,換一套乾淨衣服,還要買一瓶香水——也許應該買一瓶魚肝油,她晚上盜汗得更加厲害。不過她還是買了一瓶香水,因為——左葳喜歡。
那一年暑假,她回到海邊的老家去了。爹見了她那青灰的臉色,黑黑的眼圈,吃驚了。「怎麼,那學校里有吸血鬼么?我交出去的閨女,結實得像個鐵蛋,現在怎麼變成了個紙紮的空架子啦?你們學校是幹什麼吃的?我找他們算賬去。」
「爹,別胡說了。」說完,曾令兒便懶懶地在沙灘上躺下。
整整一個假期,她躺在沙灘上睡呀、睡呀,好像她缺了一輩子的覺,要在這裡一下子補齊。她在海里吹呀、吹呀,任新鮮的空氣,洗乾淨她的肺。她在爹的督促下吃呀、吃呀,吃盡了海里的寶貝。爹乘船出海,爹扎猛子下海,他知道從海里取回什麼,才能治好曾令兒的病。
爹拿主意,又給她續了一個月的「事假」,曾令兒才算緩了過來,臨回學校的時候,曾令兒說:「爹,我最愛您。」曾令兒的娘死得早,爹疼她,沒有再娶。「等我畢了業,我接您到城裡去。」
「嗯,你愛爹。爹也知道准還有什麼東西揪著你的心。可是爹不難過,人總是一茬接著一茬地活下去。去城裡,就算了吧。爹離了海,離了船,反倒活不長了,你記著常常回來看我就行了,別等弄成這個樣子才回來,像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我這心裡——不好受啊。」
沒有,曾令兒再也沒有回去過。因為她後來弄得更加不成樣子,她不願父親心裡難過。而且人家也不準勞改分子探家,就連爹死的時候,她也沒有被允許回去送葬……
「我好像和你跑了一組接力賽,你跑前二百米,我跑後二百米。」盧北河苦笑,她覺得悲從中來。她這是怎麼了?也許是酒的作用。她不該再喝,可是她的手不由地又拿起酒瓶,把曾令兒和她的酒杯斟滿。
她覺得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和曾令兒換了位置。可憐兮兮的不是曾令兒,而是她自己。
她們好像海面上擦舷而過的兩條船。一條是富麗堂皇的白色遊艇,繪有金色的圖飾。船兒隨著她的意志,在海面上平穩地行駛。
一條是老舊的木船,補綴過的風帆任風的意志,東西而南北。曾令兒吃力地掌著舵,劃著槳。木船隨著海浪上上下下地顛簸。
她的船,很快就把曾令兒的木船甩在後面,信心十足地向著目的地前進。她站在船舷上回頭遠望,曾令兒那條一搖一擺,一上一下的木船,影子越來越模糊了。
可是船員突然告訴她,船上的主機出了故障,再也無法修復,而油泵房也開始進水……
真可怕。她怎麼今天才明白這個道理:她這一生並沒有目的,也就永遠沒有目的可以達到。她不過是在虛幻的海市蜃樓里穿行。
她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像曾令兒那樣吃遍一個女人可能遭受的種種苦難,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你已經超脫了,因為你不再愛了。一個人只要不再愛,他便勝利了。因此,我想說幾句不怕你不高興的話,多少年來,我們爭奪著同一個男人的愛,英勇地為他做一切犧牲,到頭來發現,那並不值得。而他對我們的犧牲,全然不覺,或是他認為我們理應如此。」盧北河慢慢地呷著杯中的酒,冷靜地說著這些似乎和自己毫不相干的話。在她成年以後,這也許是她頭一次袒露自己。幾十年的壓抑,卻在這裡找到了一個缺口。完全不是因為什麼特殊的理由和需要。她的船翻了,如此而已。
「別這樣說。你愛,那就談不到是犧牲。」曾令兒不知道盧北河在別後的日子裡,心理上有過什麼樣的歷程。難道她和左葳過得不快活么?「你們過得不幸福?」曾令兒同情地問。
「不,幸福極了。我們從來沒有拌過嘴,吵過架。幸福得如同一個隨心所欲的主人,和一個唯命是從的奴隸。」看見曾令兒睜大了驚奇的眼睛,盧北河又說:「你覺得奇怪嗎?其實過去你在和他的關係里,扮演的也是和我同樣的角色。」
「天,你說什麼?我一點也沒有這樣的感覺。」曾令兒拚命地搖頭。
「也許這根本不是左葳的過錯,而是我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你還能背得出我們的歷史大系,以及歷代的皇帝嗎?」盧北河神經質地笑笑,提出這個曾令兒在念中學時,不知回答過多少次的問題。
曾令兒認真地想了想,搖搖頭,笑了。「不,背不出了。雖然我常常為這道題目拿到『五分』。」
「可是人們記得李白、杜甫……對么?」
曾令兒咂摸出她話里的苦澀。「是啊。人生里原有成千上萬的角色可供我們選擇。珍惜你得到的吧。也許我所執的,不過是一種庸常之輩的觀念……你只消想想,有人想得還得不到呢。比方說,一個女人,她可能是數學博士,然而她卻不一定贏得愛情,不能體味做妻子的幸福,不得不忘記她是一個女人……對某個具體的人來說,人生里的某些高度,是他註定不會越過的。大家如是,自古難全,你我亦然。還有……不必對左葳做更高的要求。」她握住盧北河的手,那手很涼,她揉搓著盧北河的手掌,想要把她的手掌搓暖 。
盧北河顯得六神無主而又心煩意亂。「還是……讓我們把這件事做完吧。」
「什麼事?」
「左葳。」
「……」
「求求你,幫我把這最後一棒跑完。」啊,她什麼危險都可以躲過,卻躲不過左葳。也許曾令兒說的對,世上確有人所不能越過的高度。
「你讓我想一想……」曾令兒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莫使金樽空對月』,來,再喝一點吧!」盧北河卻一仰脖子,一滿杯「四特」下了喉嚨。
酒是好東西。借著它的熱力,盧北河努力振奮自己。幾十年來,她把「盧北河」這個角色演得好好的,今天險些毀於一旦。她真是昏了頭,好在曾令兒是個沒有心計的人。
「讓我們把剛才說的話全都忘記吧。」盧北河用手掌理好自己的頭髮,撫平自己的衣襟。她好像恢復了正常,又鑽進她那套灰衣服里去了。
好快。曾令兒佩服她的自制力。
「當然。你什麼也沒有說,我也什麼也沒有聽見。「曾令兒會心地微笑。
盧北河把這樣難做的一個題目推給了她。她怎麼好和左葳合作呢?
左葳後天就要到會場來了。盧北河說。曾令兒有足夠的勇氣和他見面、點頭、握手……但她無論如何不能面對面地,從早到晚和他一起工作達幾年之久。他們之間,有著太多的、痛苦而又難堪的回憶。他們之間,隔著陶陶。
她想起她背著小陶陶夜讀的情景;想起自己常常被陶陶尿濕的背;想起為了這一天的到來,為了把自己含辛茹苦,奮鬥、積蓄了二十多年的能量和才智獻給社會,她多次拒絕了陶陶「和媽媽玩一小會兒」的要求。「我恨你的演算題。」她想起陶陶有一次留給她的字條。她原答應帶他去春遊,而她未能如約,陶陶留下那張字條,一個人去了……現在她已永遠無法補償陶陶。假如有一天,她能對這社會有所貢獻,她想,這貢獻里,必也包含著陶陶的一份努力和犧牲……曾令兒的眼睛濕了。
難道她和陶陶的全部努力,註定要被這個左葳所阻擋么?她竟越不過這障礙么?
她踡身縮進被筒,這本應是一個美妙的夜。聽風的怒號;聽雨的淅瀝;聽海濤的呼嘯;聽自己心裡的、那已然遠去的波濤的回聲……有多久,她沒有貼近海了啊。
怎麼,好像還聽到了被風吹得如斷如續的呼聲……誰在喊?喊什麼?
曾令兒恨自己的軟弱。她對盧北河說過,她並不恨左葳,她也知道,左葳早已成為過去。那麼,究竟是什麼在妨礙她呢?
她睡不著……
她打開床頭燈,看了看手錶,已經是半夜十二點一刻了。風似乎住了,雨也停了。那若斷若續的呼喚,變得更加清晰。好像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似嚎似哭,聽起來好疹人啊。這哭聲曾令兒太熟悉了,因為她自己也這樣嚎過,為了左葳。
曾令兒跳下床來,走到窗前,掀開厚重的窗帘向外望去。只見遠處的海灘上,有幾盞燈火,在黑黝黝的天地間閃爍著。
她心頭猛然一驚。發生了什麼事?她不由地想起樓下那對新婚夫婦。一個不祥的預感迅速地閃過心頭。她急忙穿好衣服、鞋襪,向海灘上跑去。
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在海灘上漫無目的地來回瘋跑著,一面跑,一面發出撕人心肺的嚎叫。
曾令兒跑上前去,認出她就是來E市度蜜月的新娘,立刻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一把抱住那幾乎癲狂的女人,憐愛地把她摟在自己的懷裡。她的衣衫已被大雨淋得濕透,上下牙齒碰出嗒嗒的聲響,停一陣又叫一陣地哭嚎。她在曾令兒的懷裡盲目地掙扎著。
「我是老曾,我是老曾啊。看看我,看看我。」
新娘看了她很久,似乎認出了她,無言地揮手往海面上一指,身子便癱軟地往沙灘上倒去。
曾令兒坐在濕漉漉的沙灘上,讓她的上半身靠在自己的胸前,她們一動不動地看著兩艘快艇,在海面上穿梭,用聚光燈在海面上掃來掃去。
曾令兒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一切都已徒然,那個不聽她警告的新郎,已經陷入了那個渦流。像她那樣,能夠從渦流里跳出來的,實屬偶然。只能說它是一個奇蹟。並不意味所有的人都可以逃脫。她無比清晰地記起二十多年前,身處那渦流中的恐懼、絕望、無力……她為什麼不更加珍惜那經過幾乎沒有生還希望的搏鬥,而獲得的生命呢?這珍惜意味著,應使這生命在更闊大的背景上,獲得更大的意義。
她一面輕搖著靠在她身上的新娘,一面想著生和死,這個自有人類以來,便已然存在的老題目。
靠在她懷裡的新娘,已經嚎不動了。她全部的精神、力氣都已耗盡。只有一雙眼睛還在活著,死死地盯著在海面上搜索的兩艘快艇。
曾令兒不忍心告訴她,這其實已經沒有意義。要她接受曾令兒已經做為這合理而領略的意義,還必須她親自將那通往透徹的道路上走一遍。那是一條唯一的,卻又充滿泥濘的道路。
天就要快亮了。大海漸漸從黑暗中顯出它無比莊嚴的雄姿。使大海得以顯出輪廓的光亮似乎不是來自天上,好像有一股巨大無比的黃色光柱,從海的深處透出,將海水映得一片昏黃,漸漸地,從東方的雲層里,又透出瑰麗的朝霞。一片金光突然從海面躍出,這金光和霞光將海面染成金紅,遠處的漁船在這光線的照耀下,像金箔折成的小玩藝兒。
退潮了。海浪不停地、嘩嘩地響著。每響一次,便向海的深處退去一步。而將昨夜的暴雨拋進海里的濁物,一口一口地吐出。那些樹枝、木板、空酒瓶子、罐頭盒子、塑料口袋……重又回到海灘上、陸地上來。
海,越走越遠了,越來越乾淨了。碧澄澄地、清澈澈地在朝陽下閃著寧靜的光輝。
曾令兒驚喜地呼出:我智慧的海啊……
忽然,打撈的人們向著一處海灘迅跑。曾令兒攙起新娘,也向那方向跑去。
果然是他!永遠不再醒來。大海連他也吐出來了,它不肯接受這陸地上的一切。
新娘已是欲叫無聲,欲哭無淚。她只是用雙手,撫摸著他,從他的頭髮摸起,一寸一寸地,摸過他的全身,直至他的腳尖。彷彿不相信,或不願相信這面目浮腫,遍體鱗傷的男人,就是她摯愛的丈夫。然後她厲叫一聲,向大海跑去。人們拖住她,把她抱回旅館。
曾令兒為她脫去已經撕成碎條的衣裙——不知是她在昨夜的瘋狂中自己撕破的,還是讓海灘上的灌木叢刮破的。又在浴池裡放了熱水,連攙帶抱地把她浸在那池熱水裡。那可憐的人兒,血液好像都已凍結,全身顯出烏紫的顏色。曾令兒守在浴池旁,直到她全身的膚色恢復正常。
她給她擦乾全身,又換上了乾淨的衣服,迫她服了兩粒安眠藥,抱她躺在床上。
她睡了,像死亡那樣安靜。
曾令兒打開所有的抽屜和柜子,把她丈夫的東西揀在一起,裝進一個箱子,然後鎖好。她真想把這箱子,或這箱子的鑰匙扔進大海,但她想起大海給她的印象,那印象是她永生不會忘記的——它把一切不幹凈的東西吐出。
她拿過一張椅子,在靠海的窗口坐下。眯起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遠處的海,那智慧的海。
就在此時,曾令兒覺得,她已越過了人生的另一高度。她會去和左葳合作,既不是為了對左葳的愛或恨,也不是為了對盧北河的憐憫。而是為了對這個社會,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她舒心地嘆了一口氣,把雙手放在窗台上,盡情地嗅著海的氣息。她要等,等那新娘醒來,她將告訴她,她的愛情已經得到過呼應,這種可以呼應的愛情,哪怕只有一天,已經足夠。因為還有那麼多人,過完了沒有被呼應的人生。
曾令兒還要告訴她關於:「無窮思愛」的那句話。
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二日脫稿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