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十年代初冬天的一個黃昏,父親被人神神秘秘地叫進一戶人家。母親下地幹活回來得知此事,大驚失色,卻並沒有循路找去。
土地早已經分到戶,冬小麥也剛剛種上,叫走父親的人是突然而來的工作組。但我們隱隱覺得工作組這次來得有點蹊蹺,因為平日里也有工作組進村,但都有公社幹部陪同。父親是小組長,工作組到了我們村基本上都是我們家接待,把父親單獨叫走這還是第一次。
我們在家焦急地等待著。父親第一次徹夜未歸,母親雖然感到奇怪,卻還是強撐著鎮定自若。第二天白天,父親依然沒有回家。母親已經知道父親和工作組的人在張家呢。因為有人看見張家那間用來招待客人的屋子,門窗緊閉,偶爾有工作組人員進出,神情凝重。母親隱隱覺得不安,卻不敢去私自去找。時間持續到第三天一早,父親兩眼通紅地回到家,啥話也不說倒頭就睡。
父親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後只嚷肚子餓,吃完兩碗手擀麵後,才絮絮叨叨地講出他「失蹤」緣由。原來是工作組接到了舉報,說父親當小組長期間貪污,用公款修建了水電站。
父親的水電站就矗立在馬路邊上,因為資金短缺,只蓋了一層樓就投入使用。沒有修水電站以前,我們村世世代代都是靠煤油燈照亮。天一黑,整個村莊都陷入黑暗中。土地分到戶,我們家在母親的操持下,有了三位數的存款。父親在一本雜誌上看到消息說國家扶持私人修建水電站後,三番五次地徒步一百多里到去縣裡找有關部門,求爺爺告奶奶才申請到。只是縣裡因為財政困難,把扶持款變成了一點棉花布匹。父親把棉花布匹拿回家,賣也賣不出去。可是父親一心想修水電站,改變村裡的狀況。
不得已,母親咬牙把存款全取了出來,又賣了幾頭豬和幾百斤口糧,水電站才修建成功。通電試驗成功後,父親又忙了半個月,挨家挨戶幫人拉接電線、裝電燈、教村人節約用電和用電安全知識。村裡人用上電燈都大半年了,電費卻一分都沒收上來。母親對此已經非常無奈,父親卻毫無怨言,反而還在水電站邊上安上了磨面機,免費給村裡人磨面。雖然錢沒賺到,但樹大招風,這一番折騰讓父親出了名。
現在,母親聽到這個消息頓時氣憤難平,發誓說,即使挖地三尺,也要把污衊父親的人找出來。父親卻笑笑說:「身正不怕影子斜,隨便他們怎麼查吧!」
工作組讓父親把賬本交出來,第一次對賬,賬是平的。可是舉報的人言之鑿鑿,父親回家還沒休息好,工作組人把他再次叫到張家,進行第二次對賬,又熬了三天兩夜,對出來了,卻是村裡居然欠父親五百六十塊錢。工作組的人啞口無言,感到不可思議。接著又進行了第三次對賬,這次賬本居然還是平的。工作組組長說了一句:「簡直瞎折騰時間嘛!」夾著公文包離開了我們村。
因為這次查賬,父親徹底斷了仕途生涯。無論村民怎樣懇求,母親堅決不讓父親在村裡擔任任何職務。不當幹部,並不等於不能為村裡人謀求改變。
村裡的火紙廠因為經營不善而倒閉,沒有人願意承包,父親自告奮勇地接手下來。母親怕他忙不過來,誰知父親早已有了打算。父親幾乎是三顧茅廬,從蘭坪請來一位黃姓師傅,我們叫他黃紙匠。黃紙匠是個光棍,到了紙廠後,吃住都在那兒,做事十分儘力。父親提高了毛竹的收購價格,村裡的孩子放假就去砍毛竹賣錢賺學費;前村長家裡孩子多,土地分到戶後,生活條件大不如前,父親讓他家老四平娃子來跟著黃紙匠學造紙;村裡的孤寡老人晁爺爺身體不好,沒有力氣干農活,生活困難,父親請他來照看竹料……父親硬是讓村裡一夥閑人都有了事情做。
人們只是在逢年過節里才需要火紙,銷路並不好,給工人付工資、給村裡繳納承包費、加上村裡人借的借、賒的賒,父親的火紙廠幾年後才有了點起色。我們一家正在高興,生活會有改變時,父親卻把紙廠轉手給了平娃子。見我們不明白,父親卻說:「平娃子在紙廠幹了這麼些年了,給他一個事業,就有機會討到媳婦來啊!」而再後來村裡架起了高壓線,麻坪河兩岸都通了電,父親的水電站退出歷史舞台。
我知道,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徵,誰也不能抱怨過去的時代,一如不能抱怨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故土一樣,今天看起來很可笑可怕的事,只是我們所經歷過的往事里的種種。父親的仗義疏財和聰明能幹,即使現在想起來還能讓我引以為豪。
作者:寧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