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簡
這是一個受過很好教育的女孩,鋼琴、書法、繪畫、甚至街舞……樣樣學得都不錯。按理,應該是小太陽一樣的孩子——優雅、自信,充滿活力,志在必得。
然而她不是。她怯懦、不安,與人交往的每時每刻,都懷揣著巨大的恐懼。她課上不敢發言,瑟縮地站在座位上,嚶嚶地像一隻驚弓之鳥。讓請她回答問題的老師感覺罪孽深重,彷彿是自己故意害她在大家面前出醜。
課下,她也不敢和同學聊天,對於跟她面對面講話的人,甚至不敢直視。這種無來由的卑怯,常常讓周圍的人感到莫名的憤怒,連班上最窩囊的男生跟她說話時,都可以用一種教訓的口吻問她:你能學會把頭抬起來嗎?!
她何嘗不想把頭抬起來呢?可是,沉重的負疚感和社交恐懼,一層一疊地壓在她的肩膀上,她真覺得抬不起來。
在她的家鄉,她一直是班上前十名的學生。雖算不上出類拔萃,可是考個普通大學總不成問題。但是母親說,這個成績如果在天津,就可以上一本。
於是母親連她的意見都沒有徵求一下,就快馬加鞭地給她辦了藍印戶口,說這樣將來她在天津高考,分數線就可以比在家鄉低好幾十分。
因為一點波折,她比其他的同學晚到了一周。這一周,把她隔成了外人。
她自認為不能融入這個集體,彷彿那一早便是一個完備的體系,再加上什麼,都是負累。她只有一個人悶頭學習,期望有個好成績,別人或許能夠接納自己。
可是月考成績下來,她在班裡只排倒數第四。全班60人的成績單及班內排名又人手一份,板上釘釘昭然若揭,想藏起來都沒有地縫可鑽。她焦慮,氣惱,一拳打在書桌上,引來周圍同學的一片竊笑……
她更恨自己了。
同樣恨她的,還有母親。從老師那裡「個別談話」出來,她滿臉通紅,淚光閃閃:你怎麼會考成這樣呢?你怎麼能考成這樣呢?我費盡了心力把你辦來送進這個學校,你以為我容易嗎?為什麼不好好學?你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她當然知道母親的不容易。為辦藍印戶口送她來天津上學,家裡幾乎花光了全部的積蓄。因為不放心她在這邊的狀況,母親每個周末都要坐高鐵在家鄉和天津兩地穿梭,每個月的收入都用在了學區房的房租和火車票上,而且跑得人困馬乏、心力交瘁。
她看著疲憊而焦慮的母親,心疼而愧疚,心心念念想著的,就是不能讓媽媽失望。然而越是這樣,她的意識反而越不受她的控制似的,連聽課都不能專心,腦子裡時常嗡嗡地閃過許多奇奇怪怪的念頭——完全不是她想要的,她也控制不了。
然而這些苦楚,她不敢跟母親說。母親的負重已經到極限了,她不能再讓母親擔心;她也不方便跟陪讀的姥姥說:姥姥年紀大了,也沒什麼文化,很多東西說了,她也不懂——就是懂了,又怎麼樣呢?她的困難,姥姥幫不上忙。
而且下個月,就要換姑姑來替班兒了,她不知道接下來的「將來」會是怎樣。就像她在日記里寫的:她的日子,跟她的心一樣動蕩。
她就在這樣的日子裡一天天苦捱。臨到考試前幾天,更是誠惶誠恐如臨大敵,手腳冰涼頭疼欲裂,腦子裡那些怪念頭又嗡嗡嗡地一遍遍飛過,像炸了窩的馬蜂。考試的結果,當然每況愈下,她彷彿鑽進了一個陰森森的連環套里,環環糾結,處處被動。
我問她目前的情形下,自己感覺最大的困難在哪?她想了又想,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告訴我: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我心裡一驚。沒有想到一個飽受困擾的16歲女孩,可以這樣心如明鏡地,挖出了自己所有問題的癥結。
跟一個朋友聊起這事,她的一個比方,打得通俗而漂亮:孩子需要的是同齡朋友,這是任何無可替代的——你看那麥地,都是成片的,也是一簇一簇、緊緊地擁抱成長的。如果單棵孤立,都可能各有損傷,甚至致命。
對於一個移居到新環境的孩子,最要緊、也是唯一需要補救的,便是尋求老師和同學的幫助,讓孩子找到朋友。一味地塑造和苛責,只能讓她在這種無望的孤立之中越陷越深。而孤立,是最大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