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胎驚變
"我這一生的賬,今天也該結清了。"
親家母站在產房外,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她那隻陪伴了十年的老藤編旅行袋已經收拾妥當,裡面整齊地疊放著幾件褪色的舊衣裳和一本泛黃的賬本。
"二胎出生,我這就回老家。"
我一時語塞,手裡捏著那條織了一半的嬰兒毛線小被子,線頭散亂地垂在指間。
十年同居共處,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結局。
那是1988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剛剛吹遍祖國大地,人們的生活還帶著計劃經濟時代的簡樸與拘謹。
兒子大學畢業分配到省城一家國營紡織廠工作,婚後住房緊張,那時候還沒有商品房這一說,單位分房排隊,輪也輪不上。
恰巧親家母喪偶,她那雙總是忙碌的手突然沒了方向,眼神里的光也暗淡了許多。
我便提議大家搭夥過日子,既省錢又有照應,當時想著反正孩子們以後要生娃,有個老人幫忙也好。
親家母起初不同意,她是個要強的人,總說:"咱不給兒女添麻煩。"
後來還是兒子兒媳幾次登門,她才勉強點頭。
搬來的那天,她只帶了一個藤編旅行袋和一台縫紉機,那台"蝴蝶牌"縫紉機是她的嫁妝,保養得鋥亮如新。
起初日子和睦,親家母勤快利落,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天不亮就起床擇菜、掃地,我們相處如親姐妹。
早市買菜,她總能從菜販手裡多捎把蔥,還能講價講得菜販直嘆氣;腌酸菜,我總會多放些她愛吃的辣椒,她吃一口就眯起眼睛說:"霞姐,你這手藝,比咱縣上那個'老張家'的還地道!"
她總是這樣,把讚美藏在樸實的比較里。
那台縫紉機成了家裡的寶貝,兒媳的衣服、窗帘、床單,全出自她的手藝。
隔壁李大娘常羨慕:"你們親家處得好啊,比親姐妹還親!整條街上都傳為佳話呢!"
我也這麼認為,甚至幻想著這樣的日子能一直過下去。
日子平淡如水,卻在九十年代初急轉直下。
國企改革的大潮襲來,兒子所在紡織廠效益不佳,幾個月工資拖欠,車間里的大喇叭不再播放激昂的《東方紅》,而是廠長一次又一次的安撫會議通知。
兒媳懷孕在即,日子捉襟見肘,我看著他們日漸消瘦的臉龐,心如刀絞。
一天,兒子紅著眼眶來家:"廠里要下崗分流,給我三個月的遣散費,後面的路…"
他沒說完,眼淚就掉了下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上大學後的兒子哭。
那晚,我翻出積蓄,才發現自從給兒子買了結婚三件套後,剩下的錢不夠應付眼前的困局。
第二天清晨,親家母悄悄遞來一沓錢:"先用著,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咱們不能讓孩子們看不到希望。"
那沓錢有些舊,邊角還帶著泥土的氣息,我感動得熱淚盈眶,這筆錢解了燃眉之急。
誰知這成了我們關係的轉折點。
從那以後,家裡大小事務,親家母開始精打細算。
買菜回來,她會默默在小本上記下各自的份額;電費水費,分毫不差;就連一袋洗衣粉,她都要算清各家的使用量。
有一次,我多用了她一點洗髮水,她沒說什麼,但第二天就在自己的洗髮水瓶上貼了個小紙條,寫著"榮"字。
那個"榮"字寫得歪歪扭扭,卻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我心裡不是滋味,卻又說不出口。
年歲漸長,明白人情冷暖,便將這些放在心底,當成歲月的微小擦傷。
孫子出生後,我們輪流照顧。
親家母對孫子疼愛有加,用那台老縫紉機給孫子縫製了一整套小衣裳,卻常有微妙的計較:"今天我帶了一整天,明天該你了。"
有時我因為腿腳不便多帶半天,她就記在心裡,下次必定要我"補回來",彷彿我們之間有一本看不見的賬簿,記錄著彼此的付出與索取。
那幾年,親家母頻繁接到老家來的長途電話,有時深夜說話,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動家裡的空氣。
我聽見她在電話那頭低聲說:"再等等,等我把錢湊齊了…"
電話掛斷後,她總是久久地站在窗前,目光穿過城市的燈火,彷彿要看到遙遠的家鄉。
我問她:"老家有事?老家的房子要修繕嗎?"
她總搖頭:"沒啥大事,就是…老房子漏雨了。"
我本想提出幫忙,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自從那次借錢後,我們之間似乎隔了一層薄紗,看得見彼此,卻總覺得有些模糊不清。
每年她都要回老家兩三趟,去時輕裝,回來時總帶些土特產——家鄉的紅薯干、自家腌的鹹菜、鄰居送的野蜂蜜,神色卻愈發凝重,眼角的皺紋也一年深過一年。
有一次,她從老家回來,我發現她的藤編旅行袋少了一角,用細線草草縫了幾針。
我提出給她買個新的,她卻固執地搖頭:"用得慣,丟不得。"
那晚,我聽見她在房間里低聲啜泣,循聲過去,看見她正小心翼翼地撫摸那個缺了角的旅行袋,嘴裡念叨著:"老張頭,你瞧,我還在還咱們的債呢。"
原來,那個旅行袋是她丈夫生前的心愛之物。
八年過去,兒子經過再就業培訓,開始在一家外貿公司做業務員,漸漸站穩了腳跟,事業穩定,買了新房。
九十年代末的商品房,兩室一廳,雖然簡陋,卻是自己的產業,兒子兒媳興奮得像兩個孩子。
親家母卻執意不肯搬:"我跟你媽處得好,就這麼住著吧,再說那房子小,住不開。"
兒子幾次勸說,她都笑著拒絕:"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我跟你霞媽住得挺好。"
我雖然納悶,但想著年紀大了,有個伴也好,便不再多言。
轉眼間,老房子里的縫紉機聲依舊,牆上貼滿了孫子從幼兒園到小學的獎狀,他已經是個小小少年,眉眼間有了親家公的影子。
這些年,我和親家母之間的那本無形賬簿似乎越來越厚,但表面上,我們仍是鄰居眼中的"模範親家"。
直到去年初春,兒媳懷了二胎。
那是個意外之喜,趕上國家開放二胎政策,兒子兒媳商量後決定再生一個。
預產期前一周,親家母突然放下手裡織了一半的嬰兒毛線小被子,平靜地說:"等孩子生下來,我就回老家了。"
她說這話時,窗外的梧桐葉正飄落,一片片打著旋兒,像極了我們這十年的時光。
我一愣:"這麼突然?孩子還小,你不多住些日子?"
"不突然,"她聲音平靜,眼神卻閃爍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堅定,"當年你們急用的那筆錢,是我賣了老家的地得來的,那塊地是張家祖傳下來的,是老張頭唯一留給我的東西。"
"這些年,我一直在贖回那塊地,現在終於贖回來了,我得回去,那裡還有老張頭的墳。"
我如遭雷擊,一時間站立不穩,扶著門框才沒有跌倒。
原來十年同住,她竟是為了"還債"!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細想這十年的點點滴滴,她的精打細算,她的頻繁返鄉,她深夜的啜泣,她那本不離身的小賬簿,一切都有了解釋。
心如刀絞之餘,更多的是愧疚——我竟然從未認真問過她為什麼要把那麼大一筆錢借給我們。
次日清晨,我起床時發現親家母已經做好了一桌子菜,有我愛吃的糖醋排骨,有兒子喜歡的紅燒鯽魚,還有兒媳最愛的芹菜炒肉絲。
她笑著說:"趁我還在,多做些你們愛吃的。"
那一刻,我忽然看清了她眼角的皺紋和鬢邊的白髮,這十年,她已經從一個壯年婦女變成了一位古稀老人。
而我,竟然從未認真關注過她的變化。
"大娘,"我情不自禁地叫出了當年剛認識時的稱呼,"這些年,你為何不說?"
她愣了一下,像是不習慣這突如其來的溫情,隨即笑道:"說什麼呀?債是要還的,咱老百姓沒什麼大道理,就這點簡單的規矩。"
"可我從沒想過要你還!當時也沒說是借!"
"你沒說,但我心裡有數。"她轉身去廚房,像是怕我看見她的眼淚,"那可是一萬五千塊啊,夠普通工人干十年的!我不還,怎麼對得起老張頭?"
九十年代初的一萬五千,確實是天文數字,難怪她要賣掉家裡的地。
而我,竟然從未想過那筆錢的來源,只當是她的積蓄。
二胎出生那天,北風呼嘯,窗外飄起鵝毛大雪。
親家母站在產房外,目光灼灼地盯著那扇白色的門,彷彿透過它就能看見新生命的降臨。
護士推開門,宣布:"是個男孩,母子平安!"
親家母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隨即恢復平靜,轉身從藤編旅行袋裡取出一個信封遞給我:"這是十年的'利息',我算過了,按照銀行利率,應該是這個數。"
信封沉甸甸的,我沒接,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大娘,咱們這麼多年,你就只記著那筆錢嗎?"
她沉默片刻,眼神複雜:"我們農村人,欠債就得還,這是規矩,老張頭在九泉之下,我得給他個交代。"
"可我從沒想過要你還!"我哽咽道,"你是親家母啊,是孩子們的長輩,哪有借錢的道理?"
窗外飄起小雪,醫院的暖氣開得很足,走廊里滿是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新生兒的啼哭聲。
親家母的手還舉著,信封在顫抖,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這時,我才發現她的手已經布滿老年斑,指節粗大,那是歲月和勞作留下的印記。
我伸手抱住她削瘦的肩膀:"大娘,這些年,咱們雖然住在一起,但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你,我不知道你為了那筆錢付出了什麼,也不知道你為何如此堅持要還。"
她的身體僵了一下,然後慢慢放鬆,像是冰雪初融:"霞姐,我…我這輩子沒念過多少書,不懂什麼大道理,就知道債要還,人要有骨氣。"
"老張頭臨終前拉著我的手說,讓我好好的,不要給兒女添麻煩,我就記住了這句話,這些年,我怕給你們添麻煩,又怕欠著你們的情…"
她的聲音低下去,混合在醫院嘈雜的背景音里,但我聽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倔強的靈魂在述說自己的堅持。
"其實…"她忽然抬頭,眼裡有淚光閃爍,"這些年,我也捨不得你們,捨不得小寶(孫子的小名),更捨不得那台縫紉機旁邊的日子。"
這是她第一次表達不舍,樸實得讓人心碎。
"那就別走,"我握住她的手,"咱們不是親家,是親人,親人之間,何必算得這麼清?"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我打斷她,"那塊地已經贖回來了,可以託人照看,你在這邊幫忙帶孩子,等小寶上了初中,孩子大些了,你再回去也不遲。"
親家母猶豫著,眼神在我和產房門之間徘徊。
這時,護士推開門:"家屬可以進去看看了。"
病房裡,兒媳虛弱地靠在床頭,懷裡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
兒子站在一旁,臉上是做父親的驕傲和喜悅。
小寶踮著腳尖,好奇地打量自己的弟弟,眼睛亮晶晶的。
親家母看著這一幕,眼裡終於有了溫度,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撫摸新生兒的臉頰:"這孩子,眉眼像極了老張頭…"
她的聲音哽咽了,那是思念,也是牽掛。
我忽然明白,她的堅持和倔強,或許只是想在有生之年完成對亡夫的承諾,那塊地不僅是財產,更是一種精神寄託。
"大娘,"我輕聲說,"老張頭若在天有靈,一定希望你過得好,而不是一個人守著那塊地。"
她點點頭,淚水終於滑落:"我知道,可我就是放不下那個念想。"
"那這樣,"兒子突然插話,"等暑假,我們全家一起回老家看看,給張爺爺上墳,也看看那塊地,您看行嗎?"
親家母愣住了,似乎沒想到兒子會有這樣的提議。
"是啊,"兒媳也跟著說,"媽,您就留下吧,小寶和弟弟都需要您。"
小寶更是直接抱住親家母的腿:"奶奶,我不想你走,你走了誰給我講老家的故事?誰教我釣魚?"
親家母的防線徹底崩塌,她抱住小寶,淚如雨下:"好,好,奶奶不走,奶奶陪你們…"
春風化雪,冰雪消融。
人世間最珍貴的,不是算計,而是真誠與包容。
我看著親家母臉上久違的笑容,心裡如釋重負,這十年的隔閡,終於在這一刻冰釋。
當晚,我們全家在醫院附近的小飯館慶祝,親家母笑得像個孩子,她告訴我們老家的趣事,講述她和老張頭的往事,眼裡閃爍著回憶的光芒。
"回去吧,"我拍拍她的手,"明天我去買料,咱們給小傢伙織一件比他哥哥的還漂亮的小毛衣。"
"好,"她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什麼,"對了,霞姐,明天早上咱們包餃子,我包你最愛吃的韭菜豬肉餡的。"
我笑著應下,心裡卻在想,這哪裡是什麼親家母,分明就是我失散多年的親姐妹啊。
回家路上,雪停了,天空出現幾顆星星,北風也不那麼刺骨了。
親家母走在我身邊,不再沉默,她輕聲哼著家鄉的小曲,那是一首關於春耕的歌謠,充滿了希望。
我知道,在她心裡,那本無形的賬簿已經翻過了最後一頁,而我們的情誼,才剛剛翻開新的篇章。
當晚,我做了個夢,夢見親家母和我坐在老槐樹下,兩個小男孩在我們腳邊追逐打鬧,陽光透過樹葉,灑在我們身上,斑駁如花。
第二天醒來,我聞到廚房飄來餃子的香味,循聲而去,看見親家母正在和面,她的藤編旅行袋放在一旁,不再是收拾妥當的模樣,而是敞開著,裡面的東西隨意地堆放著,就像她此刻放鬆的心情。
"霞姐,快來包餃子,"她笑著招呼我,"我已經把韭菜剁好了。"
我走過去,接過她手裡的擀麵杖,歲月靜好,就如這面團在我們手中,可以揉成任何形狀,但最終都會化作生活的甜美滋味。
人世間的恩怨情仇,原本就該如此化解,不是嗎?
"大娘,"我忽然說,"歡迎回家。"
她愣了一下,然後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霞姐,我回來了。"
那一刻,我知道,親情不需要用金錢來衡量,真誠的溝通才是化解一切隔閡的良藥。
窗外,一樹梨花開得正盛,繁花似雪,嬌艷欲滴。
新生命的到來,不是終點,而是另一段故事的開始。
親家母的藤編旅行袋安靜地靠在牆角,它的主人已經找到了真正的歸宿。
那塊老家的地,始終會在那裡,就像我們心中的那份牽掛,既是過去,也是未來。
因為人生最寶貴的財富,不是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而是彼此心中的那份真情與理解。
在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里,我們用十年時間,終於學會了如何相處,如何理解,如何包容。
這,大概就是人間煙火最美的模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