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我是人見人愛的賢妻，生了女兒後，報應來了

原創插圖：喵喵夏，講述：孫詩涵，女

01

30歲之前，我身上貼著一個溫柔懂事的標籤。

這得益於我媽的親手調教。

自打我出生後，老媽就開始全職帶我。

她對我的教育不是成績要多好，才藝要多出眾，而是「做人必須情商高」。

媽媽理解的情商高就是見人嘴必須甜，哪怕你剛剛摔倒，碰到熟人也不可以哭喪著臉；

吃飯時，長輩不吃，絕對不可以先動筷；

上學時，哪個同學沒帶紙巾，我義務貢獻；

哪個同學劃破了手，我隨時送上創可貼……

總之，我任何一個為他人著想的舉動，都會得到我媽極大的鼓勵與表揚。

02

不負老媽所望，我後來終於成長為一個有口皆碑的女孩。

不管是大家族聚餐，還是爸爸在家招待客戶，我都屬於那種全程幫別人轉桌子，見別人飲料空了，立馬倒上的人。

用大人的話說：「現在，這麼長眼色、善良實誠的女孩真不多了。」

這樣的我，讓爸媽很滿意。

儘管非名校畢業，儘管工作很普通，但所有人都堅信：「將來誰娶了詩涵，那就是中了頭彩。」

而常笑就是那個中了頭彩的人。

我們是大學同學。

戀愛時，常笑成為所有男生羨慕嫉妒恨的對象。

因為他有一個無比體貼溫柔的女朋友。

我會在他打籃球時，全程坐在場外圍觀喝彩。

在常笑下場時，及時幫他擦汗，遞上擰開的礦泉水。

一起吃飯時，我永遠點的都是他愛吃的。

因為我好像也沒什麼特殊偏好，他愛吃的，我也覺得不錯。

兩人一起出去玩，時間地點他定，而我呢，每次都像帶一個百寶箱外出，裡面除了各種零食，還有防蚊液、創可貼、雨傘、指甲刀等等。

03

我和常笑的戀愛談得順風順水，畢業第二年，便順利結了婚。

公婆更是逢人就誇，我是如何懂事體貼，他們不是娶了個兒媳婦，而是多了件小棉襖。

是的，我對公婆特別好，甚至比對爸媽還要好。

因為老媽一直說：對自己的父母好，天經地義，但對公婆好，福報是加倍的。這份福報，會回報在下一代身上。

這麼說吧，在婆家，我是活就干，記得公婆所有喜好，母親節父親節、他們的生日，包括中秋端午等等，我都會認真張羅，把儀式感拉滿。

那時候，我所有的成就感都建立在讓別人滿意的基礎之上。

04

2019年7月，我生下女兒芊芊。

老媽當時剛做完一個手術，所以一直是婆婆來我們家幫忙。

從小到大，我習慣了照顧別人，對我來說，突然被別人照顧，真的很不習慣。

所以，我會在全家都睡了時，偷偷去洗自己染了血的內褲。

儘管晚上偶爾肚子餓了，也不好意思求助常笑或婆婆幫我熬一點粥。

而最令我崩潰的是，產後的自己因為盆底肌鬆弛而有漏尿的癥狀。

為此，我偷偷哭過好多次，既覺得羞恥，也覺得無助。

我默默在網上查相關資料，試著自己做康復。

那段時間，常笑單位特別忙，我也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坐月子在家，不應該給他添麻煩。

所以，我一邊承受著產後身體的各種變化，一邊要強地想和從前一樣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

05

從前，我是賢妻，現在，婆婆來了，我要做賢媳。

重要的是，我自己當媽媽了，也覺得自己理所應當做一個全能型媽媽。

因為內心一直是焦慮的，所以女兒出生後，我的奶水怎麼都下不來，請了催乳師也沒用。

所以，婆婆表示反正夜裡也不用餵奶，就讓芊芊跟她睡。

但我覺得婆婆畢竟也是近60歲的人了，還是我自己辛苦一下吧。

芊芊晨昏顛倒，晚上遲遲不肯睡覺，於是，我主動提出跟常笑分床睡，然後，自己夜夜陪芊芊熬著。

別人坐月子都養得白白胖胖，而我出月子時，整個人比懷孕前還瘦，還落下了腰椎酸疼的毛病。

親戚朋友家人都問我是不是太累了？我明明很累，嘴上卻說：「我減肥呢。」

是的，像我這樣的人，會把懂事當勳章，凡事主動攬責把這枚勳章擦得更亮。

尤其是有了女兒之後，我試圖讓自己變得更全能，深信女人就應該「為母則剛」。

芊芊的衣食住行，什麼時候該學什麼，為她尋找玩伴等等，這些事情，我都主動承擔下來。

產假結束，我上班了，為了不給同事領導造成女人有了孩子就懈怠的印象，我在工作上也是刻意地認真，一邊發燒一邊加班的事情干過不止一次。

家裡打點得井井有條，事業經營得風調雨順，我對這樣的自己是滿意的。

而周遭對我的評價也是如此。

常笑時常在他的兄弟面前顯擺：「全天下都找不到第二個像我媳婦這麼好的女人。廳堂廚房還是職場，她都妥妥的。」

聽著這樣大張旗鼓的表揚，頓時覺得自己辛苦點都不算啥了。

06

可是，人很拚命，但身體有時卻很誠實。

記得是從2021年夏天開始，我每天早晨都會莫名腹痛。

我當時根本沒放在心上，因為就那麼半分鐘不到的時間，也就不疼了。

直到有一次晚上，我睡覺時居然疼醒了，是那種一呼吸腹部就像要爆炸一樣的疼。

即便如此，我當時想的居然還是不要吵醒睡在身邊的女兒和隔壁的常笑。

我試著深呼吸，疼痛感在半個小時後消失了，我依然沒放在心上，覺得有可能是吃壞了肚子，胃腸短暫不適。

當時腦海里也閃過是不是得了什麼大病，但下一刻的反應是如果自己病了，女兒怎麼辦？這個家還能轉嗎？

所以，不斷暗示自己就是胡思亂想。

隨著疼痛感的消失，立馬給自己打氣：你看，就是自己嚇唬自己不是？

但2021年12月24日，我記得太清楚了，我中午休息時去給芊芊買聖誕節禮物，結果，一陣強烈的腹痛，然後，我就華麗麗地昏倒在商場里。

等我醒來時，人已經在醫院。

醫生給出的診斷是膽結石，有10*12那麼大，醫生質問我是怎麼攜帶著如此巨石渾然不覺的，沒疼過嗎？

疼過，甚至疼痛難忍過，但我都忍了。

後來，爸媽公婆和常笑都趕來了。

在他們各種噓寒問暖里，我反過來安慰他們：「不就是個膽結石嗎？沒事，微創，取出來就好了。」

然後，手術前夜，我寫下兩頁紙的家裡生活注意事項，具體到醬油馬上沒了，該買什麼牌子都註明了。

07

我是在聖誕節那天早上第一個做手術的。

麻醉前，我勸退了爸媽公婆：「讓常笑留下來就行，小手術，別興師動眾的。」

然後，我就被推進了手術室。

由於麻藥給得輕，手術剛結束我就醒了，那種疼，我至今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真的，生不如死的感覺。

但我還是強忍著眼淚，心裡想的居然是不能讓醫生護士看著我哭，好像人家手術做得不成功一樣。

對，這就是我，疼成那個樣子，還在顧及別人的感受。

而最扎心的，是當護士將我推出手術室時，常笑居然開著外放在打電游，根本沒看到我被推出來。

當護士喊「孫詩涵家屬在不在」時，他居然沒有立刻放下手機，而是又點了兩下，才走過來：「在，我就是。」

那一刻，我的眼淚終於決堤了，有一種委屈排山倒海而來。

我突然覺得，壓在我頭上的一座山，在常笑看來，不過是一粒灰。

我良久以來的逞強懂事，換來的，其實是他的不在乎。

包括公婆爸媽。

那一刻我在想，如果我是一個矯情而懂得示弱的女子，想必此時此刻，他們一定會守在手術室門口。

或者換位想想，倘若進手術室的是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我都會寸步不離地守在這裡，就算幫不上什麼，但至少在精神上陪伴他們，讓他們知道我對他們的在乎。

08

那天，我哭了很久。

常笑從最開始的安慰，到後來開始不耐煩：「醫生都說了，手術很成功。你如果很疼，也可以上止痛泵，你別光哭，哪裡不舒服說出來啊。」

但我什麼都說不出來，就只想哭。

然後，婆婆打來電話，問第二天芊芊有什麼課，幾點，在哪兒上？

常笑把電話交給我，我第一次沒有懂事地回答，而是掛斷電話，對常笑說：「我列的兩頁紙上都寫清楚了，能看明白就看，看不明白也不要來問我。我累了，我想休息。」

常笑當時只認為我是生病了，所以才變得這麼不耐煩。

09

那天晚上，術後的我一邊是因為疼痛，一邊是因為心情極差徹底失眠。

可是，一邊陪護床上的常笑呼呼大睡。

那一夜，我撫今追昔，悲從中來。

我開始意識到，從小到大，我一直被貼上懂事的標籤，為別人活著，從來都沒有或者不敢說出自己的訴求。

就像此刻，明明嘴巴幹得快要裂開了，卻不忍叫醒常笑。

一個不敢愛自己，自己都不在乎自己感受的人，讓別人怎麼去在乎，怎麼去愛？

於是，越想越委屈，眼淚止也止不住。

第二天，常笑問我：「你眼睛怎麼了，怎麼腫成這樣？」

我看了看他，直截了當地說：「你睡了一夜，我哭了一夜，我覺得很委屈。」

常笑不明就裡：「哎呀，就是個膽結石手術，很快就出院了。你看這醫院裡，比你病重的人多的是，委屈啥？」

我頓時不想說話。

10

而查房醫生的話迅速把我的委屈燃到了峰值。

醫生告訴我們，其實在入院後的全身檢查時，還查出我有子宮肌瘤。

但他不建議我住一次院，做兩個手術，怕身體吃不消。

只是跟我說：「目前來看，肌瘤還不算大，可以定期到婦科複查看是否還在長。也不要有心理負擔，這種肌瘤最怕心情壓抑，要保持樂觀，只要長得不快，就可以保守治療。」

謝過醫生之後，我內心五味雜陳。

身體果然最誠實，那些壓抑的情緒，那些不敢表達的訴求，最終還是傷到了自己。

或許，它就是用這種方式提醒我，是時候，好好愛自己了。

11

在所有人看來，那一場入院，令我性情大變。

的確，我變了。

出院後的我，送給自己的第一份禮物就是把年假休了。

儘管去請假時，領導表現出很為難，說最近公司比較忙。

我的本能反應是收回成命，大格局地表示那就以後再說。

但這一次，我半示弱半堅持地說：「最近身體真的很差，很需要休息。」

領導也表示了理解，最終也給了假。

那一刻，我覺得像人生中第一次打了勝仗一樣。

原來，我是可以說「不」的。

12

就這樣，我一個人，沒帶娃，沒帶老公去了桂林。

我是到了桂林之後，才跟家裡說了獨自外出的事情。

因為我太了解自己，我根本沒法當面跟他們說我要出走一段時間，只要他們稍微反對，我立馬就會妥協。

桂林山水，我從小學課文里知道時就想來，但，直到我31歲了，我才來。

一個人信馬由韁地逛著，餓了就吃，困了就睡。

芊芊打來電話，說她想媽媽。

我跟她說：「媽媽有事，很忙，你有什麼事，就找爸爸。」

然後，常笑接過電話，問我什麼時候回，問我芊芊明天去幼兒園穿什麼，他的灰色西裝乾洗了嗎？

我跟他說：「你是家裡的男主人，不是客人，這些事情，你自己去處理。」

常笑問我：「你到底怎麼了？」

我坦誠地告訴他：「我懂事太久了，活得太裝太累了，我想做一回自己，我想試著先愛一下自己。」

好在常笑不是不可理喻的人。

那天，我們在電話里聊了很久。

我把自己小時候老媽對我的要求，生芊芊時的經歷，以及自己被推出手術室時常笑的表現，都說了。

我說從小到大我都被一紙「溫柔懂事」的標籤封印，但現在，我想親手撕掉它。

我不想再事事完美，不要再面面俱到，我要做一個有情緒，有攻擊性的我，我準備好好愛自己。

電話那端，常笑愧疚地說：「老婆，真不知道你活得這麼委屈，是我大意了，也是我自私了……」

13

桂林歸來，在外人眼中，我像是換了個人。

工作上，不是我職責範圍內的事情，我不會再邊界不清地什麼都做。

面對同事名為求助，實則推諉過來的非我責任區的任務，我直接拒絕。

看著一臉錯愕的同事，我雖然會習慣性地覺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可是，我試著克服這種不適，讓自己守住邊界。

在家也一樣。

我不再事事大包大攬，而是學會了示弱，有些事，安排常笑去做。

有一個周日，我想跟閨蜜逛街，於是，就讓常笑帶芊芊一天。

結果，逛到中途，我媽打來電話，問我在哪兒，在幹啥？

我說在跟閨蜜逛街，喝下午茶。

我媽當時特別吃驚：「大周末的，你不陪老公孩子，居然喝什麼下午茶？」

我反問我媽：「誰規定我必須一天24小時做賢妻良母？我為什麼不能逛街喝下午茶？」

我媽又拿出從前的理論：「因為你結婚當媽媽了，就得對家庭和孩子負責任啊。」

這一次，我沒有順從，而是平靜地反駁：「我是結婚當媽媽了，但我首先是我自己，我需要有自己的時間和空間，首先把自己照顧好了，才有能力去照顧別人。」

我媽在電話里萬分痛心地說：「你上次招呼不打就去桂林，我就沒說你。你現在是怎麼了，換了個人一樣，從小到大，你是那麼聽話，結果，現在反倒來了個中年叛逆。」

我對我媽：「這不是中年叛逆，這是遲到了30年的自我成長和覺醒。」

14

只不過，一個人要想改變是很難的。

無論在單位，還是在家裡，好多時候，我還是會像從前一樣，習慣性地隱忍、承擔。

比如過中秋，媽媽堅持要在家裡請客，我心裡特別抗拒，因為從買菜到做飯再到收拾，一天下來，又累又麻煩。

但爸媽卻認為在家裡招待顯得熱情親切。

我心裡一萬個不願意，但還是服從了，然後，委屈巴巴地承擔下所有，讓自己過節比上班還累。

比如，明明上班回到家很累了，不想陪芊芊下樓玩了。

於是，就讓常笑帶她下去。

可是，中途覺得這樣做常笑會不會不開心，芊芊會不會覺得媽媽不盡責，最後，還是拖著疲憊的身心下樓了……

事後，我又會自責：為什麼不能表達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15

就在前幾天，芊芊帶著新買的玩具下樓。

另外一個小朋友也想玩，芊芊自己還沒喜歡夠，但她看了看我，在我眼神的暗示下，她還是忍痛割愛把玩具分享給了別人。

然後，整個玩耍時間，她一直默默圍著那個小朋友，可憐巴巴地希望對方可以善待她的玩具，希望對方玩一會兒就還給她。

那一刻，我超級心疼。

我在芊芊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明明是自己的東西被拿走了，還要懂事地表現出大度，要先人後己。

我，正把自己的「懂事」潛移默化地傳給我的女兒。

我不想沿襲媽媽的教育方式，把她培養成一個凡事替他人著想，活在別人價值觀下的「乖乖女」。

我希望我的女兒可以不要那麼懂事，有好心情，也有壞情緒，希望她先學會愛自己，然後再去愛別人。

我希望她不懦弱，活成一個內心有力量、善良帶鋒芒的女孩。

16

這些道理都懂，可是，改變起來真的很難。

所以，給大家講出我的經歷。

很想知道，那些活得真實而颯的女孩們，是如何勇敢做自己的。

更想知道，大家都是怎麼教養自己女兒的。

這兩點，我需要學習的太多。

真心期待早日蛻變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