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小镇
文/魏常瑛
近几年,我们这地方兴起个“回娘家”的活动。我们村的老小女客也不甘落后,蕴酿、组织了一个月,就“回娘家”了。
我爱我的父母亲,那种刻骨铭心的爱。自然,对娘家也是刻骨铭心的爱。
我的娘家背山面川,川里流着一条河。这山川河流甚至一树一花,常常是我梦中的情景。一提起回去,便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小时候,也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的娘家还是个小村子。只有十多户人家。有的住着石窑,有的住着只开个小方窗子的土窑,由于风雨的侵蚀,窑面子上沟沟叉叉,像人脸上的伤疤。我上学的小学校,也只是三孔土窑。一孔是老师的办公室,两孔是我们的教室。教室墙上是泥皮。每孔窑里都盘着大土炕。炕上放着自己家里带来的书桌,书桌大约有一米长,八十厘米宽。我们就盘腿坐在书桌前学习。黑板是刷了烟煤的一块大石板,立在炕一边的墙上。我们学写字的工具是土盘,就是一个小方木盘子里放些磨细的黄土,用柴棍儿在土上写字,写完,推拉一下土盘,写下的字没有了,再写另一个。我们几十个娃娃就在这个小学校上学,最开始,学习“羊、大羊、小羊,大羊大,小羊小,小山羊跳得高”,然后逐步学会了好多字,学会解四则应用题,会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我们每天沿着村里的小道上学、回家。一次,记得那时高粱的穗子已经微红了。下午放学后,我和几个娃娃相跟着往回走,走出川里的高粱地刚到村头,一只大灰狼叼着一头猪娃子迎面跑来。胆小的哇一声哭了,我倏忽间出了一身大汗。多亏来了个大后生,吼了几声,狼扔下猪娃子跑走了。
10岁时,我离开村子,去三十里外的镇子上去读书了。
以后每次回家,见村里都有变化,比如新修了小学、有的人家修了新石窑、旱川地变成了水地,川里修了一条宽宽的公路……。但万变不离一个“村”字。
八十年代初。一年秋天,我回去看父母。在离村不远的停车点下车后,我懵了。眼前出现了一条街道!街道两边是齐齐整整式样新颕的石窑。有的是饭馆,有的是服装店,有的是自行车修理铺。招牌都很显眼。
我惊喜地注视着,缓缓地踏上街道。在后街正铺砖的地方,我看见了父亲正搬着一摞砖弯下腰往地上放哩,很吃力的样子。我亲昵地叫,爸——!爸正专注着铺砖,没听见我叫他。我跑过去站在他身边又大声叫了一声,他才一惊,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用惊喜的目光盯着我,问,才回来?随之,用自豪的口气问,你看这街道漂亮不?不比你们那县城的街道差吧?咱们村经上级批准,改成了镇,还立了集。我又仔细看了一遍像刚出土的禾苗似的小镇,又仔细地看了看父亲,见他头发白了不少,额头增加了皱纹,脸瘦成了长马脸。我心疼了。年过花甲的父亲,担任村委会主任已经二年了,叫他别当那个村官了,他总是笑一笑不言语。现在,村子变样了。他却憔悴了许多。
妈妈做着我最爱吃的洋芋擦擦。妈妈做饭时,爸爸仍然叙说着村变镇。他微笑着说,村子变成镇又立了集,从此后,我们种下的粮食、菜蔬,摘下的果子,自己吃不完就可以随便拿到集上卖。要买的在集上也有。村民可以开门市、摆摊,赚钱比原来容易多了。
听了爸爸的话,妈妈唠叨起来。
妈瞥一眼爸爸,对我说,你爸啊,自从申请村转镇以后,心就全在镇上。去年冬天,数九天,跑到县上去寻县长。在县城,住了个小店,天朦朦亮就站在县政府门口等县长。冻得脚麻手麻,只得就地跑动。人家告诉他,县长下乡去了,得后晌才回来。和他相跟的人冻得撑不住走了,他硬是等着。看门的让他回房子里暖一下,他还不。和他相跟的人叫他去食堂吃晌午饭,他也不去,叫人家带回两个包子。他的等待感动了看门的,看门的汇报给了办公室的人,办公室的人也有点感动,汇报给了县长。天快黑时,县长的小车在县政府门口停下,县长下了车,握住了你爸的手,带他回了办公室。
你爸感冒了,回来睡了6、7天。
爸爸轻轻地笑了一声,对妈妈说,你说这些做什么哩?村里人选我当主任,我就得做点事嘛!
妈妈没听爸爸的话,继续唠叨,今年7月,一天夜里,半夜,雨瓢泼哩,你爸睁开眼穿了衣服,就要出门到修街道的工地上去,说那里的排水壕没修好。六十多的人了,万一有个闪失哩?我不让他去,他硬是甩开我的手,戴了顶草帽穿上雨鞋拿了把铁锨走了。
天明了回来时,一身泥不说,两个膝盖那里都擦出血了。
妈妈用埋怨加心疼的口气
夸赞的内容,说了一会儿,我情不自禁地流泪了。
一年后,两条街道修成了。每逢集日,赶集的人涌拥不退。我们的村子成了名符其实的镇。
在庆祝小镇建成的会上,父亲笑得嘴也合不上,像孩子过年似的。
40年过去了,父亲母亲驾鹤西去了。自从父母亲不在世后,我已经有6年没回娘家了,但午夜梦回,总是看见父母亲在他们的小镇上走,一边走,一边笑着对我说,我们这镇子不比你们住的小城差吧?
汽车在平展展的柏油路上驰骋,车窗外的田园风景一幅幅向后退去,让我如醉如痴。忽然,我的邻坐喊,看,前边横着的“乡村必振兴”那几个字龙飞凤舞,多么犹劲有力!我转头一看,那几个大字下写着我的娘家——父亲的小镇的名字。
我下了车看了又看,眼前这个地方是父亲的小镇吗?宽敞的街道硬化了。街道上有装着粮食袋子和翠绿蔬菜的农用三轮或汽车跑过。街两边都是楼房,楼房门面上挂的招牌颜色不同,大小一样,有的还是霓虹灯招牌。什么电器,什么汽车修理,什么专卖店,什么华为手机、什么电脑销售,土特产批发,应有尽有。街道边的垃圾桶边,竖立着垃圾分类的宣传画。
我的目光移向镇子后边的山上。山上,已经修成一层层梯田,栽上了苹果树。山顶上,我熟悉的大椿树还在,树跟前,竖着网络天线。细细看,天线旁的白云朵上站着一个身影,像极了父亲。我的眼睛一热,在心里说,爸爸,你费心出力建成的镇子变成这样,你的在天之灵一定很高兴吧?
想着想着,我泪流满面。
2021年9月3日
魏常瑛老师小说集《凡人的故事》
诗人曹谷溪赠魏常瑛老师书法作品
本文作者魏常瑛老师
魏常瑛,女,陕西省榆林市人,回乡知青。当过教师、行政干部,现已退休。先后编辑《绥德文史》等150多万字,发表小说、散文、纪实文学近200万字。其中有长篇小说《大山深处》小说集《凡人的故事》纪实文学巜无定河之歌》《滨河大道》《繁星》《为了明天》散文《生命的河流》(与人台作)现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