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啊,这钱俺不能收。"我推开儿媳递过来的信封,声音比我想的要沙哑许多。
她眼圈微红,倔强地又把钱往我手里塞:"爸,这是我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那是1998年的初夏,窗外的知了拼了命地叫唤,仿佛要把这闷热的天气喊出个窟窿来。我家住在县城西边的老筒子楼里,三楼,没有电梯,五十多平的两室一厅,住了我们一家四口。
我叫孙德福,那年刚满五十三岁,从县机械厂退下来不久,拿着每月四百多的退休金,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老伴儿王淑兰在纺织厂做了一辈子纺织女工,手上老茧厚得像树皮,每月退休金三百出头。我们的儿子小孙大学毕业后分到县医院当了医生,去年娶了个医科大学毕业的姑娘刘巧云。
刘巧云是个文静有礼貌的姑娘,瘦瘦小小的身材,戴一副圆框眼镜,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头回到我家时,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碎花裙子,提着两袋水果,一进门就利落地帮着收拾屋子。那时我和老伴儿就觉得,这闺女有眼力见,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爸,妈,这是我自己腌的咸菜,您二老尝尝。"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密封的小袋子,里面是切得整整齐齐的萝卜丝。
我老伴儿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嚯,这个味道!酸甜适口,比我做的还好吃哩!"
刘巧云不好意思地笑了:"都是我奶奶教的,她老人家在农村腌了一辈子咸菜。"
后来才知道,刘巧云的父母都在乡下,爹是村小学的老师,娘十年前因病去世了,家里还有个读高中的弟弟刘阳。
有天晚上,吃过晚饭,刘巧云支支吾吾地说有事跟我和老伴儿商量。
"德福爸,淑兰妈,是这样的,我弟弟刘阳明年要高三了,成绩挺好,但我们家那个乡里的学校条件太差。我想——"她顿了顿,像是在找合适的词,"我想让他来县里重点高中念书,可我们单位宿舍太小,没地方住人。能不能让他...住在你们这儿?就三年。"
老伴儿拧着眉头:"这...咱家也不宽敞啊,哪有地方住人?"
我正要附和,却见刘巧云咬着嘴唇,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我知道添麻烦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给弟弟交学费和生活费用的。"
我接过信封,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摞票子。四千块!那年头,这可不是小数目。
"这钱..."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刘巧云急忙解释:"爸,这是我工作这两年攒下的。弟弟成绩真的很好,老师说有希望考重点大学。我爸一个人供我上完了大学,家里实在困难,我怕耽误了弟弟。"
我看着儿媳妇恳切的眼神,心里一下子软了。想起自己年轻时因为家里条件差,没能读完高中就去打工了,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多读几年书。
"行,就让小刘阳来咱家住吧。"我拍板说,"客厅打个地铺就成。钱你先收着,孩子来了有啥花销再说。"
老伴儿在一旁嘀咕:"哎呀,这幺小的房子,连亲戚都没法长住,何况是..."
我瞪了她一眼:"咋的,你还嫌弃人家不成?刘巧云这丫头多懂事,她弟弟能差到哪去?再说了,这不就是帮孩子一把嘛!"
转眼到了暑假,刘阳来了。这孩子瘦高个儿,皮肤黑黑的,眼睛却亮得很,一看就是用功读书的料。他拎着一个旧书包,里面塞满了书本,还有一个塑料袋,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
"叔叔好,婶婶好。"他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声音不大却字正腔圆。
"来了啊,快进来。"我招呼道,心里已经对这个懂礼貌的孩子有了几分好感。
老伴儿虽然嘴上不说,却早就收拾出了客厅的一角,铺上了干净的褥子,还在旁边摆了张小桌子当书桌。
"阳子,你就将就住这里,有啥不习惯的尽管说。"老伴儿指着那个角落说。
刘阳连连点头:"谢谢婶婶,这比我家里条件好多了,真的挺好。"
就这样,刘阳住进了我家。头几天大家还有些拘谨,但刘阳的乖巧很快就赢得了我和老伴儿的喜爱。这孩子早上五点半就起床,把被褥叠得方方正正,然后到阳台上用冷水洗脸刷牙,一点声音都不出,生怕打扰我们休息。
吃饭时,他总是等我们先动筷子才敢动手,每次都只吃一小碗饭,说是不想给我们添负担。
"婶婶,您别忙活了,我自己来就行。"刘阳总是这样说,主动帮着洗碗扫地。
老伴儿被他这股认真劲儿感动了,常偷偷地给他碗里夹菜:"孩子,多吃点,长身体呢。"
开学后,刘阳去了县重点中学。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候晚上十一点多才回来,回来还要复习功课到半夜。我心疼他,劝他别太拼命,可他总是说:"叔,我得抓紧时间。家里不容易,姐姐这么辛苦供我读书,我不能辜负她的期望。"
八月底的一天,院子里李阿姨见我在树底下乘凉,走过来搭话:"德福啊,听说你家住了个外人?"
"啥外人,那是我儿媳妇的弟弟,来咱县里读高中的。"我不以为然地回答。
李阿姨撇撇嘴:"这年头,谁家不紧巴巴的?你们自家地方就那么大,还添个外人,不嫌挤啊?"
我有些不高兴:"李大姐,咱老邻居就别说这闲话了。那孩子学习好着呢,是个有出息的料。再说了,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西。我们老两口也没啥奔头了,不就图个心里踏实嘛。"
李阿姐被我说得无话可答,悻悻地走了。可我心里却打起了鼓。是啊,咱家条件确实不宽裕,再加上一口人吃饭,开销确实大了些。老伴儿这些天也没少嘀咕,说家里水电费比以前多了,菜也买得多了。
那天晚上,我和老伴儿躺在床上,她忽然说:"老头子,要不还是跟小刘说明白吧,让她出点儿钱补贴家用。"
我叹了口气:"唉,人家刘巧云一个月才挣几百块钱,还要寄钱回家给她爹,哪有多余的钱?再说了,我们收了人家孩子,再要钱,像什么话?"
老伴儿不说话了,只是把脸扭向墙那边。我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可转念一想刘阳那懂事的样子,又硬不下心来说让他走的话。
就在我们夫妻俩暗自纠结的时候,第二天刘巧云来了,手里提着几袋东西。
"爸,妈,这是我给您二老买的补品,还有些水果。"她把东西放在桌上,笑着说。
老伴儿愣了一下,赶紧说:"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两口工资也不高。"
刘巧云掏出一个信封:"这是三千块钱,是我这两个月省下来的。爸妈,刘阳在你们家住,一定添了不少麻烦,这钱你们拿着添置家用。"
我一把推开:"哪能要你的钱?刘阳在咱家住得好好的,乖巧听话,比亲孙子还亲。"
"不是,爸,我知道你们退休金不多,家里多一口人不是小事。"刘巧云坚持道,"您就收下吧,我和小孙商量过了,这是我们应该的。"
看她执意如此,我只好收下了钱。其实心里明白,刘巧云这是看出了我们的难处,主动给台阶下。这姑娘,心眼实在是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深秋了,院子里的柿子树结满了果子,红彤彤的,像一盏盏小灯笼。刘阳放学回来,带了一沓试卷,高兴地说:"叔,我期中考试年级第三!老师说我要是保持下去,明年高考有希望冲985大学!"
我和老伴儿听了,比自家孩子考好还高兴。那晚上,老伴儿特意炖了只老母鸡,还切了盘西红柿拌白糖,那是刘阳爱吃的。
"来,阳子,婶子敬你一杯!"老伴儿难得喝了口啤酒,脸上笑出了褶子。
刘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都是叔叔婶婶照顾得好,让我能安心学习。"
吃完饭,我们坐在小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刘阳却回到自己的角落继续学习。那个背影,在昏黄的台灯下显得那么执着,那么让人心疼。
冬天来了,北风呼啸,家里的老窗户缝里灌着冷风。刘阳晚上学习,常常冻得手发红,却从不叫苦。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偷偷去市场买了个小电暖气,放在他的书桌下面。
"叔,这太费电了!"刘阳第一反应是推辞。
我佯装生气:"咋的,你以为叔叔小气啊?这点电费还出不起?好好学习才是正经事!"
其实那个月的电费单来了,足足比平时多了四十多块钱,把老伴儿心疼得直念叨。可当她看到刘阳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读书,晚上挑灯夜战的样子,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过年那会儿,刘阳坚持要回乡下陪他爹过年。临走前,他居然从枕头底下掏出两百块钱,塞给我。
"叔,婶,这是我在学校做家教攒的钱,给您二老买些年货。"他红着脸说。
我一把推了回去:"咋能要你的钱?你自己留着用!"
刘阳固执地又塞了回来:"叔,您就收下吧。这半年多,我吃您家的,住您家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这孩子,才十七八岁,却懂事得让人心疼。
年后,刘阳更加刻苦了。每天晚上学到很晚,有时候早上四点多就起来背书。我怕影响他休息,晚上看电视都把声音调得很小,走路都是踮着脚尖。。
"阳子,多吃点肉,补补脑子。"老伴儿常这么说。
"婶婶,您对我太好了,比我亲妈还亲。"刘阳每次都这么回答,眼里闪着泪光。
时间匆匆,转眼到了高考那年的五月。刘阳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睛却更亮了。每天除了上学就是学习,几乎不给自己留一点休息时间。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烫得像个火炉。我和老伴儿急得团团转,赶紧翻出家里的药给他吃,又是退烧贴又是冰毛巾的。
"叔,没事,我休息一晚上就好了。"刘阳虚弱地说,"明天还有模拟考试,不能耽误。"
"考试重要,身体更重要!"我板着脸说,"明天叔去学校给你请假,你安心养病。"
第二天一早,刘巧云得知消息,立刻从医院请了假赶过来,带着药和点滴器材。
"阳子,姐来了,别怕。"她轻声安慰道,熟练地给弟弟挂上了点滴。
看着兄妹俩互相关心的样子,我和老伴儿心里暖暖的。没娘的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啊。
"巧云,你弟弟这病会不会耽误考试啊?"老伴儿担忧地问。
刘巧云摇摇头:"不会的,就是累过头了。他从小体质就不错,休息两天就能恢复。"
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这是我熬的梨汤,清热降火的,让他多喝点。"
那一刻,我看到了母亲般的目光在刘巧云眼中闪烁。。
病好后,刘阳更加拼命学习了。高考前的一个月,他几乎不怎么说话,整个人沉浸在题海中。有时候半夜醒来,还能看见客厅那微弱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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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子,吃饱了才有力气考试啊!"老伴儿催促道。
"婶婶,我吃不下那么多。"刘阳笑着说,却还是把碗里的面条吃得干干净净。
送他到校门口,看着他瘦削的背影走进考场,我和老伴儿心里都默默地为他祈祷。
"老头子,你说刘阳能考上好大学吗?"老伴儿拉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发抖。
"准能!"我坚定地说,"这孩子这么用功,还有啥考不上的?"
高考结束后,我们全家都紧张地等待成绩。那几天,老伴儿茶饭不思,我也是坐立不安。刘阳倒是镇定,每天还是看书,说是提前预习大学课程。
终于,成绩出来了。那天电话铃响起时,我的手都在抖。
"叔,我考了638分!"电话那头,刘阳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变了调。
这个分数在我们县城是绝对的top!我和老伴儿欢呼起来,像是自家孙子考好了一样高兴。当晚,我破例买了瓶二锅头,全家围坐在一起庆祝。
"来,为咱们阳子干一杯!"我举起酒杯,"这孩子给咱们老孙家长脸了!"
刘巧云红着眼眶,轻轻抱了抱弟弟:"阳子,妈妈在天上一定很骄傲。"
刘阳默默地点点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桌子上。
填志愿的时候,刘阳选择了北京的一所985大学。他的分数足够上,但学费和生活费是个大问题。我看出了他的担忧,主动说:"阳子,你就放心去上大学。叔和你姐会想办法的,缺钱了就跟家里说,别硬撑。"
临去北京前,刘阳来向我们告别。他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叔,婶,这三年多亏了你们。要不是你们,我可能连县重点高中都上不了,更别说考985大学了。"
"去北京好好学习,别想这些。"我摆摆手,强忍住眼泪,"有时间就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老伴儿不像我这么能忍,直接哭出了声:"阳子,你在北京要照顾好自己啊!婶婶做了你爱吃的卤蛋,带上路上吃。"
看着刘阳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和老伴儿站在楼梯口,久久不愿离去。这三年,刘阳已经成了我们家的一部分,比亲孙子还亲。
不久后的一天,刘巧云来到了我家。她穿着白大褂,想必是从医院直接过来的。
"爸,这是两万块钱。"她拿出一个信封,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我,"是我这几年存的。刘阳能考上好大学,全靠您和妈这三年的照顾。这钱您一定要收下。"
"小刘啊,这钱俺不能收。"我推开儿媳递过来的信封,心里一阵感动,"刘阳那孩子懂事,住在咱家这三年,从来没添过麻烦,反而给咱家带来了不少欢乐。这钱你收回去,给刘阳买些学习用的东西吧。"
"爸,您就收下吧。"刘巧云眼圈微红,倔强地又把钱往我手里塞,"刘阳的学费有国家助学金,不用担心。这钱是我一定要给您的,您和妈把刘阳当亲孙子一样疼,这份情我和刘阳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想起这些年来,刘巧云工作有多辛苦,值夜班时眼睛里布满血丝,还要照顾弟弟的学习。她和我儿子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也就两千多,能存下这两万块钱,得省下多少日常开销啊。
"那...那爸就收下了。"我接过信封,声音哽咽,"不过这钱不能白收,就当是给刘阳上大学的一点资助。"
刘巧云听了,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爸,我给您磕头了。您和妈这些年待我和刘阳,比亲生的还亲。没有您们,就没有刘阳今天的成就。"
"起来,起来!"我赶紧扶起儿媳妇,心里酸酸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刘阳这孩子争气,考上这么好的大学,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跟我们没啥关系。"
那晚上,我拿着这两万块钱,和老伴儿坐在床边,久久没有说话。
"老头子,这钱咱们该咋处理?"老伴儿问。
我想了想:"咱们把它存起来,等刘阳大学毕业找工作或者结婚的时候,当作礼物送给他。"
老伴儿点点头:"这孩子这三年,给咱们家带来了多少欢乐啊。记得去年冬天,他还扫了院子里的雪,怕咱们滑倒。这么懂事的孩子,想必以后有大出息。"
往事如烟,不知不觉,刘阳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他在北京找了份不错的工作,每年春节都会回来看我们,手里总提着各种各样的礼物。而儿媳妇刘巧云,在医院工作也得心应手,成了科室的业务骨干。
每次看到刘阳发来的照片,看他在北京的高楼大厦间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就觉得一切都值得。那两万块钱,我和老伴儿真的存起来了,打算等刘阳结婚时作为一份特殊的礼物送给他。
有时候,我在小区的长椅上晒太阳,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人,思绪就会回到那三年里刘阳在我家学习的日子。记得有一次半夜下雨,老窗户漏水,他发现后悄悄起来用脸盆接水,生怕吵醒我们。还有一次我感冒发烧,他放学回来二话不说就骑车到药店买药,回来还帮我煎中药。
那时候,我们都在为生活奔波,都有各自的辛苦和不易。但正是这种互相扶持、彼此温暖,让我们在平凡的日子里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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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聚散离合,但真情实意永远不会褪色。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代人的生活哲学吧——不图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不贪多得,但求问心无愧。
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还是人与人之间那份真挚的情感和相互的付出。。这份情谊,比金钱更有价值,比岁月更加恒久。
每当我翻开那本存折,看着那个永远不会动用的两万元,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暖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情感更让人感到富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