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选择
"王培安,你凭什么每月要我给你五百块生活费?"我放下那个带着缺口的搪瓷缸,茶水溅在了褪色的塑料桌布上。
我直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有本事找你儿子去要!"
我叫李秀芹,今年六十三岁,是七○年代参加工作的老职工,在国营纺织厂干了整整三十年。
那时候,我们这批女工被称为"铁姑娘",扛二百斤的棉花卷跟男同志一样,硬是没红过脸。
如今退休了,每月有两千多养老金,虽不算多,但在我们这个县城,也够养活自己。
王培安是我二婚老伴,比我大五岁,今年整六十八了。
他年轻时在建筑工地当小工,那时候哪有什么社保,都是老板给多少钱就拿多少,干不动了就回家。
现在没有一分钱退休金,只能靠儿子王明华偶尔接济几百块。
彼此认识那会儿是九十年代末,我刚从守寡的阴影中走出来不久。
我前夫因肝癌去世,那时医疗条件差,没等到床位就没了,留下我和十六岁的女儿相依为命。
女儿懂事,知道我一人撑着不容易,从不跟我提额外要求,高中毕业就去了深圳打工。
我独自在这个老旧小区的四十平米小房子里过了七年。
七年里,我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早晨五点起床,去菜市场买最便宜的尾菜,中午吃食堂,晚上回家煮点稀粥,偶尔腌点咸菜下饭。
"秀芹,你这样过得多没劲啊,整天跟个老姑婆似的。"老闺蜜张淑华常这么说。
她是县机关干部家属,退休后生活滋润,常劝我再找个伴儿。
那时我已经四十九岁,早过了找对象的年纪,心想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
直到张淑华硬拉我去她家吃饭,我才认识了王培安。
他是张淑华丈夫工友的远房亲戚,刚从乡下搬到县城,租住在西郊的平房区。
那天,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坐在桌边,安静得像个局外人。
"培安,给秀芹夹菜呀,她爱吃红烧肉。"张淑华使眼色。
王培安憨厚地笑了,露出几颗黄牙,却很小心地给我夹了块肉。
那双手,粗糙得像树皮,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泥垢,一看就是干了一辈子重活的人。
我没动那块肉,只是礼貌地点头致谢。
饭桌上,我得知王培安前些年离了婚,有个儿子在县里电器厂上班。
"老王人老实,就是命不好,老婆跟人跑了。"张淑华丈夫说,"儿子也不太理他。"
回家路上,张淑华拉着我的手说:"秀芹,你俩都不容易,年纪也差不多,要不处处看?"
我摇头:"算了吧,我习惯一个人了。"
可张淑华不依不饶,硬是隔三差五地制造我们见面的机会。
一个夏日傍晚,我和王培安坐在县公园的长椅上,四周蝉鸣不断。
"李大姐,我这人没文化,也没本事。"王培安搓着手,"但我认真过日子,不会让你受委屈。"
那种朴实,让我想起了已故的丈夫。
两个月后,我们领了结婚证。
婚礼很简单,就在我家办了个小酒席,请了几个老同事和邻居。
我女儿从深圳赶回来,给了我一条金项链作为贺礼。
"妈,你值得幸福。"她抱着我说。
王培安的儿子王明华却连面都没露。
后来才知道,王明华极力反对父亲再婚,怕分走他的财产。
"什么财产啊?你爹除了一身老茧,还有啥?"我曾这样问王培安。
他苦笑着摇头:"孩子不懂事,以为我是贪图你的退休金和房子。"
蜜月期里,王培安勤快得很,每天早起做饭,帮我拖地,还修好了阳台上漏水的地方。
闲暇时,我们去小区旁的菜地种点青菜,晚上就坐在九十年代买的那台二十一寸长虹彩电前看新闻联播。
日子虽然简单,却也温馨。
婚后第二年,王培安通过老乡介绍,在县建筑公司找到了看仓库的活儿。
虽然每月只有八百块,但他很珍惜,每次发工资都原封不动地交给我。
"媳妇儿,你拿着用。"他总是这么说,那时他喊我"媳妇儿",我还会不好意思地白他一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生活也从相敬如宾慢慢变得亲密无间。
我渐渐发现,王培安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心地善良,肯吃苦。
唯一让我不满的是,每逢王明华过来,他就像变了个人,卑微得不像话。
"爸,家里有存款吗?我想买个摩托车代步。"王明华每次来家里,开口必谈钱。
"有,有,我这就给你拿。"王培安总是急急忙忙从枕头底下摸出几张攒下的百元大钞。
我劝过他:"培安,孩子大了,得让他自己养活自己。"
可他总是摇头:"我欠他的太多了,当年离婚,他妈妈把他带走,我也没好好照顾过他。"
这种父子关系,我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时光匆匆,转眼我们结婚已经十年。
王培安因年纪大了,看仓库的活儿也干不了了,整日在家闲着。
起初,他还会帮忙做家务,可渐渐地,他变得懒散起来。
每天早上,他提着鸟笼子去公园,跟一群老头儿聊天,中午回来吃饭,下午就在小区棋牌室里厮混到天黑。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没太放在心上,毕竟人老了,总得有点乐趣。
真正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他开始不把与儿子的金钱往来告诉我了。
一次,我整理他的衣服,从口袋里发现了一叠钱,足有两千块。
"这钱哪来的?"我问他。
"明华给的。"他支支吾吾地回答。
"既然儿子给了钱,为啥不拿出来贴补家用?"我有些生气。
王培安涨红了脸:"那是明华专门给我买营养品的,不是家用钱。"
"什么营养品要两千块?人参鹿茸啊?"我讥讽道。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心观察,发现王培安常常偷偷接电话,神神秘秘的。
有时候,他借口去医院复查,一整天不见人影。
我怀疑他在外面赌博,但没有证据。
直到去年冬天,事情有了转机。
那是腊月初,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王培安大半夜开始咳嗽,一声接一声,我给他倒了热水,拍着他的背。
"要不去医院看看?"我建议道。
他摆摆手:"小事,睡一觉就好。"
可第二天凌晨,他高烧不退,呼吸急促,我吓坏了,赶紧叫了救护车。
医院诊断为重度肺炎,需要住院治疗。
"家属签字。"护士递过一叠表格。
我想起王明华,便给他打了电话:"你爸住院了,你来一趟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阿姨,我这几天加班,抽不开身,你先照顾着,等我有空了再去。"
十天过去了,王培安病情好转,可王明华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那些日子,我端屎端尿,熬中药,日夜照顾,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出院那天,医药费花了近六千,我问王培安:"要不要找你儿子报销点?"
他摇摇头,眼圈有些发红。
回家后,王培安情绪低落,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
我以为他是病后心情不好,便没在意。
直到春节前夕,他突然提出那个荒唐的要求。
"秀芹,我想以后每个月你给我五百块钱。"那天晚上,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正在择菜,闻言手一抖,差点切到手指:"你说什么?"
"我跟明华商量过了,他说我应该有自己的钱。"王培安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儿子怎么不自己养你?"我气得浑身发抖,"我辛苦大半辈子,才有这点养老金,凭什么贴补你?"
"你、你这是看不起我!"王培安梗着脖子,"男人怎能靠女人养活?"
"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在养活你吗?"我瞪着他,"你那点工资,还不够交电费水费的!"
"那不一样!"他急了,"以前是夫妻共同生活,现在是你白养我!"
我哑口无言,心里又气又委屈。
"王培安,咱们都老了,就别闹这些虚的。"我放软语气,"咱们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可他固执地摇头:"我得有点面子,不能什么都靠你。"
我看着他,忽然意识到,这荒谬的要求背后,一定有他儿子的影子。
"是不是王明华怂恿你的?"我直接问。
王培安脸色变了变,没有回答,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几天后,他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说要去儿子家住一阵子。
我没拦他:"既然儿子这么孝顺,你就去吧,省得在我这里寄人篱下。"
他走后,家里安静得出奇。
我又回到了独居的生活,可十年的夫妻感情,哪是说断就能断的?
每天做饭时,我还是习惯性地煮两人份的米;夜深人静时,我会不自觉地往床的另一侧看去。
春节前三天,我去菜市场买年货,遇见了住在我们楼上的赵大爷。
"秀芹,听说培安去他儿子家了?"赵大爷提着一袋萝卜问我。
我点点头:"是啊,儿子要尽孝道了。"
赵大爷欲言又止:"你啊,还是去看看吧。"
"怎么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昨天我去电器厂送货,看见培安在门卫室打地铺。"赵大爷压低声音,"听说他儿子嫌他碍事,不让进家门。"
我一时语塞,手里提的菜掉在了地上。
赵大爷帮我捡起来:"秀芹,我知道你有气,但培安也挺可怜的,他儿子就是个白眼狼。"
回家路上,我心乱如麻。
虽然生王培安的气,但想到他在寒冬腊月里打地铺,我还是于心不忍。
毕竟是一起生活了十年的老伴儿啊。
那天下午,我犹豫再三,还是拎着一袋橘子去了电器厂。
王培安果然在门卫室,正蜷缩在一张简易行军床上看报纸。
看到我,他愣住了,随即有些尴尬地站起来:"秀芹,你、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在这儿,来看看。"我把橘子放在桌上,"儿子家住得怎么样?"
王培安低下头,不说话。
门卫老张是我纺织厂的老熟人,他看了看四周,小声对我说:"秀芹,培安在这儿住了快半个月了,他儿子根本不管他死活。"
"前两天下雪,他儿子连件厚衣服都不给送来。"老张继续说,"要不是我们轮班的时候让他在这儿暖和暖和,他早冻病了。"
王培安急忙摆手:"老张,别瞎说,明华很忙的,他工作压力大。"
我心里一阵酸楚,这个固执的老头子,到现在还在为不孝顺的儿子找借口。
"培安,回家吧。"我说。
他摇摇头:"我不回去了,你肯定还在生我的气。"
"回家再说。"我不容分说地帮他收拾东西。
路上,我问他为什么要提出那个五百块钱的要求。
他支支吾吾半天,终于道出实情:"明华说,你占了我的便宜,应该给我钱,这样我才有尊严。"
"然后他就让你去他家里住?"我冷笑。
王培安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要是你不给钱,我就别回去了,他会照顾我。"
"他照顾你的方式就是让你睡门卫室?"我气得直发抖。
回到家,王培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进来吧,这是你家。"我说。
他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环顾四周,眼眶有些湿润:"秀芹,对不起。"
晚上,我给他煮了碗鸡蛋面,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眼泪却掉进了碗里。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他抹了抹眼泪:"我这半个月,天天梦见你做的饭。"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我心里的气渐渐消了,只剩下心疼。
过完年,社区干部上门走访,了解到我们的情况后,建议我们参加社区老年大学。
"老年人就该多学点东西,充实自己,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王主任拍着王培安的肩膀说。
我和王培安半信半疑地去了社区老年大学。
那里有书法班、剪纸班、太极班等等,每周固定时间上课,完全免费。
王培安对剪纸很感兴趣,从小在农村长大的他,小时候就会用纸折猫狗给妹妹玩。
剪纸老师发现他很有天赋,特意指导他创作一些精细的作品。
慢慢地,王培安的剪纸越来越有气候,社区还专门举办了一次他的作品展。
"这作品能卖钱吗?"有一天,他突然问我。
"应该能吧,现在不是流行这种民间艺术嘛。"我随口回答。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联系了县文化馆,把自己的剪纸作品拿去展销。
更出人意料的是,他的作品很受欢迎,第一次就卖了三百多块钱。
那天晚上,他兴奋得睡不着觉,像个孩子一样把钱放在桌上数了又数。
"秀芹,这是我自己挣的钱!"他眼里闪着光。
从那以后,王培安每天起早贪黑地剪纸,一个月能挣六七百块钱。
虽然不多,但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每次拿到钱,他都会主动交给我:"媳妇儿,这是我的工钱,贴补家用。"
我也不再计较那些陈年旧事,只是笑着收下:"你留点零花钱吧。"
王培安摇摇头:"不用,只要够买剪纸的纸和剪刀就行。"
就这样,我们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
王培安变得比以前更加勤快,除了剪纸,还主动承担起了做饭、洗衣、买菜的家务。
一天晚上,他突然对我说:"秀芹,对不起,我这辈子没出息,连老伴都养不起,还惦记着儿子,可儿子根本不当我是父亲。"
我叹了口气:"培安,咱们都不容易。老了,就该相互扶持,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知道了。"他握住我的手,"以后我不会再提那些糊涂事了。"
说来奇怪,自从王培安开始剪纸挣钱后,他儿子王明华倒是时不时地登门了。
起初,我以为他是良心发现,来看望父亲。
可久而久之,我发现他每次来都是为了钱。
"爸,听说你卖剪纸挣钱了?"王明华坐在沙发上,眼睛滴溜溜地转。
王培安憨厚地笑着:"是啊,一个月能挣六七百呢。"
"那挺好的,有孝心的儿子能帮你卖,肯定卖得更好。"王明华话里有话。
我冷眼旁观,没说什么。
王培安却单纯地问:"你能帮我卖?"
"那当然,回头我带几幅去单位展示展示。"王明华笑着说,"不过爸,我这不托关系吗,得有点好处才行啊。"
王培安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儿子,你拿去用吧。"
王明华不动声色地收下钱:"爸,其实我最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王培安问。
"你和李阿姨这房子,能不能写我的名字?"王明华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我结婚需要房子,你们反正住一套就够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王明华,你什么意思?这房子是我的,和你爸都没关系!"
王培安也愣住了:"明华,你这是干什么?"
"我怎么了?我说得有错吗?"王明华不依不饶,"你们又不缺房子住,给我一套怎么了?"
"滚出去!"我怒不可遏,指着门口。
王明华冷笑一声:"行,我走,不过爸,你可要想清楚,跟着她,你什么都没有!"
他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王培安呆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语。
那晚,他失眠了,我听见他在阳台上抽闷烟。
第二天早上,他主动跟我道歉:"秀芹,对不起,我没想到明华会这样。"
我握住他的手:"培安,你别难过,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们管不了。"
"我老糊涂了,竟然被他哄得团团转。"王培安自嘲地笑了笑。
从那以后,王明华再没登门,王培安也不再提起他。
半年后的中秋节,我和王培安坐在小区的长椅上赏月,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
他突然问我:"秀芹,你后悔嫁给我吗?"
我看着他满头的白发,笑了:"后悔什么?这辈子能遇到你,也是我的福气。"
他眼圈红了:"我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傻老头,说什么傻话。"我拍拍他的手,"咱们互相扶持过日子,有啥好后悔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是我最爱吃的水果糖:"都说月圆人团圆,咱俩就是一家人。"
我接过糖,剥了一颗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
月光洒在小区的矮树上,照在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虽然生活不尽如人意,儿女不如期望,但此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我们终于明白,晚年最珍贵的,不是金钱,不是房产,而是那份相互理解与依靠的真情。
我和王培安,就这样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向人生的黄昏。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归宿吧。
人到老年,不求大富大贵,只愿相互扶持,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