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守护
那天的门铃声比往常刺耳。
我擦了擦手上的面粉,打开门,看见前婆婆和大姑姐立在门口,表情凝重如秋日的霜。
"小芳,老赵得了肝癌晚期,他现在的媳妇撒手不管了。"前婆婆的声音颤抖,眼里泛着泪光,干枯的双手紧紧抓着一个旧布包。
一阵风裹着初冬的寒意钻进衣领,我握着门把的手微微发抖。
离婚五年,我以为这辈子与老赵再无交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重新连接。
前婆婆身上穿着那件我结婚时给她买的藏青色棉袄,已经洗得发白,袖口还缝了补丁。
大姑姐比我上次见时苍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像是被生活刻下的年轮。
我侧身让开,"进来坐吧,外头冷。"
她们像两只谨慎的鸟,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我家的单元房不大,七十多平的两居室,是下岗后用补偿金加贷款买的商品房,算是这几年辛苦的小小成果。
厨房里的面团还等着发酵,我准备蒸些馒头,冻起来慢慢吃。
"喝点热茶吧,刚烧的水。"我从橱柜里拿出前婆婆最喜欢的那只大红色茶杯,那是我和老赵结婚时用的杯子,分家时我带走了。
那是一九九零年代中期,我和老赵认识在市里最大的纺织厂。
他是机修车间的技术骨干,手指粗糙却灵巧,能听出机器最细微的异常声响。
我是织布车间的普通工人,每天和轰鸣的织布机打交道,耳朵里常年充斥着噪音,嗓子因为棉絮变得沙哑。
结婚后我们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住了七年,两间十几平米的小房子,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公共的。
老赵性子直,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常把我伤得泪流满面。
我则倔强固执,从不肯低头认错,两人就像两块硬石头,碰在一起只有火花。
最终,因为性格不合离了婚。
倒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就是日子过得磕磕绊绊,谁也说服不了谁。
儿子当时跟了我,老赵每月按时给抚养费,从不拖欠。
"老赵这病啊,医生说最多半年时间。"前婆婆捧着热茶,手指颤抖得厉害。
我给她垫了一块软垫在膝盖下,她的关节炎一到冬天就发作。
"现在住在省医院,光住院押金就交了五千多,以后治疗费用..."大姑姐说到一半,声音低了下去。
我明白她们的来意。
"他那个后婆娘,人五人六的,嫌麻烦,说自己还有个老娘要照顾。"大姑姐苦笑着摇摇头,"出了这事,人影子都找不着了。"
我没立刻答应,也没拒绝。
九六年的下岗潮里,全厂一半多人都发了遣散费回家,像断了线的风筝四处飘零。
我那时带着刚上初中的儿子靠做小生意度日,摆过地摊,卖过早点,就连废品回收也做过。
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每分钱都要算计着用。
但我心里清楚,当年父亲患肺癌时,正是老赵在医院守了半个月,让我得以回老家料理后事。
那时我们已经开始闹离婚,但他二话不说就请了假,日夜守在医院。
前婆婆从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红木小盒子,放在茶几上。
"这是你们的结婚证和照片,老赵一直留着,说总有一天..."她的声音哽咽了。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我们二十年前的黑白结婚照。
照片上的我穿着借来的白色婚纱,笑得那么灿烂;老赵西装革履,显得英俊挺拔。
那时候谁能想到,日子会磨掉我们眼中的星光,留下满身倦怯。
盒子底部还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我的字迹:"今天吃完饭别忘了去老李家取自行车,链条修好了。"
这么普通的留言,他竟然也舍不得丢。
我迅速将泪水逼回眼眶,"明天我去医院看看。"
大姑姐和前婆婆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第二天,我去了省医院。
肿瘤科的走廊又长又窄,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十一号病床,老赵躺在病床上,瘦得像根晒干的树枝,皮肤呈现不正常的黄色,两眼深陷。
看到我推门进来,他愣了一下,随即微微勾起嘴角:"咋是你来了?"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我没作声,从包里掏出一张字条,那是我昨晚去请教老单位退休的张医生开的方子。
张医生是个老中医,据说他的偏方对缓解癌症并发症有些效果。
病房里光线暗淡,窗外是阴沉的天空,他削瘦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更加憔悴。
"我自己的事,不该麻烦你。"他说着,眼神却不自觉地看向我的手。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我还戴着当年他送我的那只小玉镯,青白色的,不起眼,却是他攒了半年工资买的。
离婚时我本想还给他,他摆摆手说:"你戴着吧,好歹是个念想。"
时间过去这么久,我早该摘下来的,却总是舍不得。
"厂里欠发的工资终于补齐了。"老赵忽然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这样也好,能当做医药费用了。"
我点点头,沉默地听着他断断续续地说话。
他说他一直在原厂工作,虽然企业改制了好几回,但因为技术好,一直留了下来。
去年工厂彻底关停,清算后才把拖欠的工资发下来。
我想起他曾经是如何在我下岗后偷偷资助我读夜学。
那时他已经和我离婚,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援手。
每个月的信封里总是多出两百元钱,我问儿子,儿子摇头;我问邻居,邻居也不知情。
直到有一天,我提前下课,在校门口看见他迅速转身离开的背影。
这份情,我一直记在心里,像一颗种子,经过岁月的浇灌,默默生长。
"医生说要尽快手术,否则扩散得更厉害。"老赵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翻看他床头的检查单,上面的数据触目惊心。
"多少钱?"我问。
"保守估计也得三四万。"他闭上眼睛,"我已经申请了大病救助,但审批流程慢。"
我沉默片刻,"我先垫上,等你救助下来再说。"
他睁开眼睛,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咳嗽打断。
我倒了温水给他,看着他艰难地喝下去。
眼前这个憔悴的男人,曾是车间里最能干的机修工,能一口气扛起一台电机。
如今却连喝水都需要人搀扶。
命运有时就是如此讽刺,把曾经最坚强的人打击得最彻底。
回家路上,我收到了年近六十的老王大哥发来的信息:"听说你去看老赵了?他那个新媳妇不管人家死活,亏你还去看,你可真是菩萨心肠。"
我没回复。
人都说忘恩负义是大错,可旧情复燃何曾不是一场错?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在外地上大学的儿子。
"妈,您要借钱给爸爸?"儿子的声音充满惊讶。
我轻声解释:"人都到这份上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妈,您真是个好人。"
我不敢说自己是好人,只是知道,若我见死不救,下半生都会被良心煎熬。
"我支持您。"儿子最后说,"需要我寒假提前回来帮忙吗?"
我赶紧拒绝:"你安心复习期末考试,家里有我呢。"
挂了电话,我在菜市场买了些新鲜的蔬菜和瘦肉,准备熬点粥送去医院。
"呦,小芳,听说老赵得了癌症?"卖肉的李大姐探过身子,压低声音,"你们离了婚,你还管他?"
我笑笑不答话,只说:"给我称半斤瘦肉,要嫩点的。"
回到家,我从床底下的铁皮盒子里取出存折。
这是我五年来省吃俭用存下的钱,原本打算给儿子交大四实习和毕业旅行的费用。
现在,这笔钱要用在老赵的手术上了。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年轻时的老赵骑着二八自行车,载着我穿过初秋的杨树林。
阳光透过树叶照在脸上,一片斑驳。
他的后背宽厚可靠,我紧紧抱着他的腰,感到无比安心。
这样温暖的时光,怎么就散了呢?
第二天起了大雾,能见度极低,我骑电动车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街道上。
保温桶里装着刚熬好的皮蛋瘦肉粥,那是老赵最爱吃的。
到了医院,我惊讶地发现病房里多了一个女人。
她约莫四十出头,穿着光鲜,手上的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我媳妇,小丽。"老赵介绍道,语气有些尴尬。
我点点头,放下保温桶,"煮了些粥,趁热喝吧。"
小丽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粥,脸上露出微妙的表情。
"您真是有心了,不过我已经让人送了营养餐过来。"她指了指床头柜上一次性餐盒。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尝尝吧,小芳的手艺一直很好。"老赵对小丽说,然后伸手去拿保温桶。
我赶紧帮他倒了一碗,递到他手里。
他喝了一口,眼睛亮了起来:"还是这个味儿,和从前一样。"
小丽的脸色变了变,站起身说要去护士站问点事情,转身离开了病房。
我帮老赵整理了一下被角,顺便问道:"手术定在什么时候?"
"后天上午。"他放下碗,犹豫了一下,"小丽的父亲认识医院院长,把手术提前了。"
我点点头,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原来她并非完全不管,只是处理方式不同罢了。
我不禁有些愧疚,或许我对她有些偏见。
随着病情加重,前婆婆和我轮流照顾老赵。
前婆婆白天来,我下班后来替换,这样两人都不会太累。
大姑姐则负责张罗亲戚朋友来探望,医院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只有小丽,偶尔出现一下,然后又匆匆离去。
一次深夜输液时,我在走廊长椅上遇到了前婆婆。
医院的走廊在夜里特别安静,只有护士站的小灯亮着。
"累了吧?"前婆婆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我坐下。
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讲起了往事:"老赵这孩子从小就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笑了笑,这点我再清楚不过。
"其实他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和孩子,只是那张嘴说不出软话。"前婆婆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离婚后,他每次喝多了都会念叨你的名字。"
我有些惊讶,老赵在我印象中很少饮酒。
"他说当初是他不好,太要强,不懂得体贴人。"前婆婆继续说道,"后来找了小丽,门当户对,可日子过得没滋味。"
我没想到,多年积压的心结,会在这样的时刻渐渐解开。
"欠你的,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前婆婆的眼角渗出泪水。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婆婆,我们之间没有欠不欠的,都是缘分。"
夜深了,医院的供暖开得很足,走廊里暖洋洋的。
我们就这样坐着,说着过去的事情,仿佛时光倒流回从前。
手术那天,医院走廊里挤满了人。
老赵的同事、亲戚、朋友,甚至是以前单位的领导都来了。
小丽也早早赶到,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装,站在最前面。
她的态度变得积极起来,不仅联系了专家会诊,还准备了各种术后可能需要的物品。
我悄悄退到走廊尽头,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洁白无暇。
我想起了那年初雪,我们一起去看露天电影的情景。
老赵把自己的大衣披在我肩上,自己却只穿了一件毛衣,冻得直跺脚。
电影是什么早已记不清,只记得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笑起来的样子那么好看。
那时我们以为,余生都会一起数着雪花过冬。
手术室的灯亮了整整五个小时。
当医生终于走出来时,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手术很成功,肿瘤完全切除了。"医生摘下口罩,"接下来就看恢复情况。"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前婆婆捂着嘴哭了起来,大姑姐连声说着"谢谢大夫"。
小丽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她转头看向我,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向我微微点头。
我也对她笑了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术后的日子里,我和前婆婆一起照顾老赵康复。
每次我来,前婆婆都会找借口离开,给我们留出独处的空间。
"你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我一边帮他整理床铺,一边说。
老赵的脸色确实比以前红润,眼神也有了神采。
"多亏了你。"他的声音依然有些虚弱,但比术前有力多了。
我笑着摇摇头:"是大家一起的功劳。"
"记得吗,九七年那会儿,你下岗后想学电脑,差点交不起学费。"老赵突然提起往事。
我微微一笑:"我一直都知道是你。"
他愣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时候也没什么能帮你的,就想着至少让你有条出路。"
九七年的冬天特别冷,厂里开始大规模裁员。
我拿着解除劳动合同的通知书,站在厂门口,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老赵虽然因为技术好保住了工作,但工资也时常拖欠。
我偷偷报名学电脑,想着掌握一门新技术,却发现学费远超我的预算。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邮局的汇款单送来了足够的学费。
汇款人姓名栏写着"赵氏企业",我当时只觉得好笑,哪来的赵氏企业?
直到多年后,我才确信那是老赵的心意。
"谢谢你。"我真诚地说。
他摆摆手:"别这么说,我们之间...哪用得着说谢谢。"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他消瘦的脸上,勾勒出一道温暖的轮廓。
那一刻,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些年的分离从未发生,我们依然是那对相濡以沫的夫妻。
但现实很快将我拉回。
小丽的到来打破了病房里的宁静。
她手里提着保温饭盒,里面是她亲手做的饭菜。
"赵哥,今天给你炖了鸡汤,医生说对恢复有好处。"她热情地说着,同时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我点点头,知道是时候退出了。
老赵康复得很快,一个月后就能下床活动了。
小丽的态度也完全转变,开始细心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也许是病痛让两人重新审视了彼此的关系,他们之间的气氛比以前融洽多了。
临走前,我帮他整理了床铺,调好了收音机的频道,让他能听到最喜欢的评书节目。
就像当年在筒子楼里做的那样。
"多保重。"我轻声说。
他点点头,眼睛有些湿润:"你也是。"
我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三年后的初冬,老赵六十岁生日,前婆婆特意邀我参加家族聚会。
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去了。
老赵看起来已经完全康复,虽然比从前瘦了一圈,但精神矍铄。
小丽在一旁殷勤地给客人倒茶,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席间,老赵向大家介绍了我:"这是我前妻小芳,要不是她当初的帮助,我可能早就不在了。"
大家都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
饭桌上,前婆婆悄悄塞给我一个小盒子。
"这是你妈留给我的手镯,现在该回到你手上了。"她低声说。
我接过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只玉镯,晶莹剔透,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这是母亲唯一的嫁妆,当年送给前婆婆,是为了表达对这门婚事的祝福。
如今它回到我手中,仿佛完成了一个轮回。
窗外是西沉的太阳,余晖洒在每个人的脸上,连空气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有些情,不必说破;有些债,不必计较。
人这一生,最难的不是原谅别人,而是放过自己。
我看着满桌的亲朋好友,看着老赵和小丽恩爱的样子,心中竟是一片宁静。
曾经的恩怨情仇,在时光的长河中已经淡去。
留下的,只有生命中那些真实而温暖的瞬间。
再苦再难的日子都会过去,就像冬天总会迎来春天。
我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玉镯,感受着它传递的温度。
这不只是一件首饰,更是一段记忆,一份情谊,一种传承。
老赵举起酒杯,向我致意。
我也端起茶杯,与他遥遥相对。
窗外的雪,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