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与师者
"二亮媳妇,你上中师念书,咋嫁给修电表的啊?咱这些同学,可都笑你没眼光呢!"同学聚会上的一句话,让我心头一揪。
我叫周玉梅,九六年中师毕业。那时城镇女孩都盼嫁机关干部,而我却与李二亮结了婚。
二亮是县供电所的维修工,黝黑的脸庞,手指上总有机油的痕迹,说话慢腾腾的,不像那些会逗姑娘开心的小伙子。
我俩是在一九九五年的那个冬天认识的。那天,中师宿舍突然跳闸,整栋楼一片漆黑。
外面北风呼啸,零下十几度的天气,暖气也停了。我和室友裹着厚棉袄,哆哆嗦嗦地挤在一张床上,就着蜡烛光复习功课。
"来电了吗?这都两小时了,咱们明天还要期末考试呢!"室友小王急得直跺脚,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
"听说供电所的师傅来了,正在配电房忙活呢!"宿管阿姨打着手电筒,挨门挨户地解释,"姑娘们再忍忍,马上就好。"
又过了半小时,宿舍楼终于亮了。几个女生欢呼起来,我却被走廊里那个蹲在电箱前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他穿着厚实的蓝色工装,脸被冻得通红,额头上却有细密的汗珠。手指在繁杂的线路中灵活穿梭,动作娴熟而坚定。
我端了杯热水过去,"师傅,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吧。"
他抬头,愣了一下,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不麻烦了,这就好了。"
"外面这么冷,喝口热水吧。"我坚持道。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接过水杯,"谢谢啊,姑娘。"
那一刻,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我看清了他的眼睛——黑亮而专注,像冬夜里的星星,明亮而踏实。
"电路老化了,得小心些。最好别同时用太多电器,容易超负荷。"他一边收拾工具,一边叮嘱我,"要是再出问题,打电话找李二亮就行。"
"李二亮?"
"嗯,就是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在黝黑的脸上格外明显。
后来,宿舍的电路时常出问题。每次都是二亮来修。久而久之,我们熟络起来。
有次,他送我一个小台灯,说是自己组装的,省电又亮堂。那台灯陪着我熬过无数个复习的夜晚,直到今天,它还放在我家书房的角落里。
毕业那年,他鼓起勇气约我去县城公园散步。那天,他比平时话多了些。
"我知道自己条件不好,就是个修电工的。你这么有学问,肯定能找到更好的。"二亮低着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但我想告诉你,我手艺不错,工作稳定,能养活一家人。"
我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絮叨。当晚回宿舍,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他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想起他修东西时专注的样子,想起他言语不多却总是信守承诺。
我爹是个老师,从小就教育我:"嫁人要找踏实本分的,那种花言巧语、巧舌如簧的,靠不住。"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把二亮带回家见父母时,爹娘的表情有多复杂。
"玉梅啊,你可是咱家第一个上中师的,这么多条件好的对象不找,偏偏看上个修电工的?"娘坐在火炕上,一边剥花生,一边小声嘀咕。
"人家二亮实诚,有手艺,能养活你就行。"爹倒是看得开,"比那些嘴上一套一套的强。"
当二亮把自己攒了两年的积蓄——一千二百块钱拿出来,交给我爹娘时,我看到娘的眼睛湿润了。
"孩子,你这钱攒得不容易,收起来吧,给玉梅添置点嫁妆就成。"娘的语气软了下来。
"玉梅上学不容易,我想尽点绵薄之力。"二亮憨厚地笑着。
我们在九六年夏天结婚,简简单单办了酒席。同学们来了不少,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眼中的疑惑和怜悯。
"玉梅,你这么优秀,怎么就嫁给个修电工的呢?"闺蜜李丹在洗手间偷偷问我,"县教育局的张科长不是对你有意思吗?他可是正科级干部啊!"
我笑了笑,没有解释。有些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可是心里明白。
婚后,我分配到镇小学教书。二亮每天骑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走村串户修电表、电线。
晚上回来,他总是先把工具擦得干干净净,一件件摆放整齐。我问他为啥这么讲究,他说:"俺爹常说,工匠做事,讲究精细。修理活儿不仅是谋生,更是责任。电路没修好,出了事是要出人命的。"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暖暖的,知道嫁对了人。
九七年,国企改革,下岗潮席卷小镇。供电所裁员,二亮虽然技术好,但因为学历低,进了待岗名单。
那几个月,工资拖欠,家里渐渐捉襟见肘。二亮没说什么,只是早出晚归,接些零活补贴家用。
有天深夜,我听见院子里有声响,起床一看,二亮正在月光下修一台老式电风扇。
"这么晚了还修?"我披着外套走过去。
"程主任家的,明天一早要用。"他头也不抬,继续忙活。
"工资都几个月没发了,你还这么拼命干啥?"我有些心疼。
他抬起头,月光下的脸庞沧桑了许多:"手艺在身上,不怕没饭吃。再说了,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得办好,这是做人的道理。"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红了眼眶。第二天,我把压箱底的五百块钱取出来,交给二亮:"咱们开个小作坊吧,自己当老板。"
就这样,我们在家里腾出一间屋子,挂上"二亮电器修理部"的牌子,正式开张了。
刚开始,生意冷清。二亮就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问:"家里有电器坏了需要修理的吗?"
渐渐地,口碑传开了。"李二亮修的东西结实,价钱又公道。"人们这样评价。
我辞了教职,专心帮二亮打理小店。白天接待客人,记账,晚上还要备课——我报了函授大专,想提升学历。
那段日子虽然辛苦,却充实而温馨。我和二亮互相扶持,一点一点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孩子出生那年,二亮接了个大活——县医院的配电箱维修。他忙前忙后,整整三天没合眼,终于在规定时间内完工。
院长亲自来感谢他:"李师傅,你这手艺真是了得!市里那些大公司都说至少需要一周,你三天就搞定了。"
二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应该的,应该的。医院的电路关系到病人安全,不敢马虎。"
他拿到的酬劳比预期多了一千块。回家后,他把钱塞给我:"给孩子买点好吃的,这些日子让你受累了。"
我心疼地看着他黑瘦的脸庞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九八年,二亮的修理铺小有名气,生意也越来越好。
那年夏天,深圳一家电器公司的老总来我们县考察,看中了二亮的技术。
"李师傅,我们公司正缺你这样的技术骨干。月薪两千,提供宿舍,两年后可以解决城镇户口。考虑一下?"老总递过一张名片。
两千一个月!那时候我教书一个月才四百多。城镇户口更是香饽饽,意味着孩子以后能上好学校。
晚上,二亮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抽闷烟,蚊子在他腿上叮出一个个包,他都没拍打一下。
"玉梅,我是不是该去?"他问我,眼神迷茫。
我坐在他身边,轻轻拍掉他腿上的蚊子:"你想去吗?"
"说实话,不想。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喜欢自己的活计,喜欢看着修好的东西重新运转起来。"他掐灭烟头,"但是为了家里,为了孩子,可能我应该去闯一闯。"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起这些年他的付出和坚持。
"不必去。"我握住他的手,"咱们在这里,有自己的小店,有熟悉的街坊,孩子有爷爷奶奶疼。这就挺好。"
二亮感激地看着我:"你不后悔嫁给我这个穷修理工?"
"傻瓜,"我笑了,"我嫁的是个手艺人,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有啥后悔的?"
那天晚上,繁星满天,我和二亮坐在小院里,谈着未来的计划。就在那个平凡的夜晚,我们决定坚守自己的选择,不随波逐流。
二亮没去成大企业,但他的小店越办越好。他还收了几个学徒,教他们修理技术。
"李师傅眼光准,手艺精,跟他学手艺准没错。"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九八年夏天,长江流域发生特大洪水,周边县区深受其害。
听说灾区缺少电器维修人员,二亮二话不说,组织了一支志愿队。他带着工具和零件,冒着危险,走村入户,免费帮灾民修理水浸过的电器。
"这些电器若修不好,老百姓就得重新买,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二亮总是这样说。
看着他指导年轻人如何安全修理,如何保证质量,我第一次发现,平日里不善言辞的二亮,居然能说得头头是道。
那段时间,二亮声望大增。县电视台还专门采访了他,称他为"民间电器专家"。
二亮受宠若惊,回家后红着脸说:"我哪是什么专家,就是个修理工而已。"
"在我心里,你就是专家。"我真心实意地说。
随着家电越来越普及,二亮的业务范围也不断扩大。冰箱、洗衣机、彩电,他都能修。
有次,他连续三天琢磨一台进口冰箱的故障,废寝忘食。终于在第四天,他找到了问题所在。
"原来是温控器里有个小零件老化了。"他兴奋地对我说,"国产的替换不了,我就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居然成了!"
就这样,他开始研究改良一些常用的维修工具和零部件。有些是国外进口的,价格昂贵,他就想办法自制。
"咱们中国人,不能老是依赖洋玩意儿,得有自己的东西。"二亮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我用攒下的钱,终于读完了函授大专,拿到了正式文凭。二亮比我还高兴,张罗着请了一桌子亲友庆祝。
"玉梅,你这么有出息,我得加倍努力才行。"他举杯时这样说。
我重新回到教师岗位,成了乡村小学的语文老师。白天教书育人,晚上回来帮二亮处理账目、接听电话。
日子忙碌而充实,我们的小日子也越过越红火。
儿子长大后,受父亲影响,对电器修理产生浓厚兴趣。他考上了省城的电气工程专业,毕业后在一家大型电器公司工作。
女儿则随我学了师范,现在是县里重点中学的老师,教得一手好语文。
同学聚会上,当年笑话我的那些同学,如今大多也是平凡人。有的嫁入豪门却终日愁眉不展,有的进了机关单位但整日勾心斗角。
"玉梅,这些年,你和二亮过得怎么样啊?"同学小王问我,眼神中带着几分羡慕。
我笑了笑:"很好啊,他现在是县里有名的电器专家,常被技校邀去讲课。孩子们也都有出息。"
"真没想到,当年我们都笑你眼光不好,嫁给个修理工。现在看来,是我们短视了。"小王感慨道。
我啜了一口茶,平静地说:"眼光啊,不在于嫁人看学历与职业,而在于看清一个人的品格与责任。二亮也许不是最耀眼的那一个,但他踏实肯干,有手艺,讲诚信,这比什么都珍贵。"
回家路上,我经过当年二亮第一次送我的那个公园。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但我和二亮的感情却如同老酒,越陈越香。
"玉梅,买点水果回家吧,儿子媳妇今晚要来吃饭。"二亮在电话那头说,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好,我这就去。"我挂了电话,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县城的傍晚,夕阳西下,余晖洒在街道上,为这座小城镇披上一层金色的外衣。
我走进水果店,挑选着新鲜的水果,心里盘算着晚餐的菜色。此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幸福,不在于拥有什么样的身份和地位,而在于能否找到心灵的归属和人生的价值。
二十多年前,我嫁给了一个修电工,被人耻笑没眼光。如今,我们携手走过风风雨雨,建立起相濡以沫的家庭,培养出优秀的儿女。
古人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二亮用他的实际行动,默默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而我,则以自己的坚守,见证了爱情的奇迹。
人生如长河,坦荡流过山川湖海。我和二亮,一个执教鞭,一个持工具,默默耕耘着各自的田地,收获着平凡生活中的温暖与尊严。
回首往事,我无怨无悔。因为我深知,眼光长远的人,不会被一时的荣辱得失所迷惑;真正的幸福,往往藏在岁月的褶皱里,需要用心去体会,用爱去珍惜。
那个当年送给我的小台灯,如今已成为我们家的"传家宝",静静地见证着我们的故事。台灯虽旧,光亮依然,恰如我和二亮的感情,历久弥新。
"妈,我们到了!"儿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看见儿子和媳妇站在家门口,身旁是满脸笑容的二亮。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构成了一幅温馨和谐的画面。
这一刻,我的心中充满了感动和满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眼光吧——看见平凡中的伟大,感受细微处的温暖,珍惜身边人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