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付20万找你爸。"电话那头沉默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像一颗石子沉入湖底。
我总是记得他七岁那年,站在我家门口,拎着一个破旧的蓝白格子布袋,那种当年供销社里卖的粗布袋子。
那是1988年的春天,我刚过完二十七岁生日不久,正是改革开放十年,人们思想活跃的时候。
弟弟托付给我这个当叔叔的,说是要下海经商,跟着朋友去南方闯荡,夫妻俩暂时无法照顾孩子,便将侄子阿军送到我这里,说是照顾几个月。
谁知这一照顾,就是九年。
那时的县城,刚刚通了柏油马路,几个国营商店里的货物也渐渐丰富起来,但大部分人仍过着清苦的生活。
"别给叔叔添麻烦。"弟弟临走前对阿军说,那语气不容商量。
我在县城一所普通中学教语文,每月工资七十多块钱,在那个年代也算过得去。
单位分的一室一厅的房子,四十来平方,青砖灰瓦,刚通了自来水,却也算个安身之所。
阿军刚到的那几天几乎不说话,整日里缩在角落,像只怕人的小兔子。
我知道,是陌生的环境让他不安。
"来,阿军,叔叔给你做了肉丝面,多吃点,长身体。"我把面条端到他面前,从食堂打回来的肉丝被我切得更细,铺在面上,喷香诱人。
阿军瞪大了眼睛,却不敢动筷子。
"还等什么呢?趁热吃。"我笑着鼓励他。
他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然后抬起头,眼里闪烁着惊喜:"叔叔,真好吃!"
这是他来到我家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阿军渐渐熟悉了新环境,也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我把床让给他,自己打地铺,每天五点半起床,先烧热水,然后和面准备早饭。
那时候还没有电饭煲,我用的是单位发的铝锅,煮出的粥常常糊底,但阿军从不挑剔。
"叔叔,我来帮您洗碗吧!"吃完饭,阿军总是抢着要帮忙。
刚开始他够不到水槽,就搬来小板凳站上去,那认真的样子让我心里酸酸的。
星期天,我常常带他去县城的新华书店,那是县城最大的文化场所,虽然书不多,但对孩子来说已是一片新天地。
阿军特别喜欢《十万个为什么》,每次都要翻好久才舍得放下。
"叔叔,为什么天是蓝的?"
"叔叔,为什么蚂蚁搬家了就要下雨?"
"叔叔,为什么冬天手会冻得通红?"
他总有说不完的问题,而我尽可能地回答,有时也会坦诚地说不知道。
"那咱们一起去找答案,好不好?"我对他说。
日子就在这样平平淡淡中渐渐流逝,弟弟的电话越来越少,我也习惯了和阿军的生活。
一九八九年,全国高考恢复已经十二年,电视节目里经常出现"知识改变命运"的观点。
我对阿军说:"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有出息。"这话我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每次作业辅导后都要念叨一番。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时的他,大概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学校的王老师有台收音机,每天晚上七点,校园广播站会转播中央台的新闻。
有时,我会带阿军去听一听,让他了解外面的世界。
1990年春节前,县城第一家彩电商店开张了,橱窗里摆着的"牡丹"牌彩色电视机,吸引了无数人驻足观看。
我带阿军去看热闹,他惊呆了:"叔叔,电视里的人穿的衣服是彩色的!"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是啊,总有一天,我们家也会有彩色电视的。"
那个春节,我省下一个月的工资,带阿军去了一趟县城最好的国营饭店,点了三个菜:红烧肉、清炒白菜和番茄蛋汤。
阿军吃得津津有味,却还记得给我夹菜:"叔叔,您也多吃点红烧肉,平时您做饭都舍不得放肉。"
这孩子,什么都看在眼里。
不知不觉中,阿军已经在我这里住了三年。
弟弟偶尔打个电话,说生意刚起步,还需要时间。
我也知道他们不容易,便一口应下,继续照顾阿军。
1991年,全国掀起了下海经商的热潮,学校里不少老师也蠢蠢欲动。
我却始终没动这个念头,一来是性格使然,二来是放心不下阿军。
"叔叔,张老师为什么不来上课了?"阿军问我。
"他去南方做生意了,说是能赚大钱。"我如实回答。
"那您为什么不去?"
我笑了笑:"叔叔只会教书,不会做生意。再说了,还要照顾你呢。"
阿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抱住我:"叔叔,您别丢下我。"
我的心猛地一颤,这孩子,大概是怕被再次抛弃吧。
"放心,叔叔哪儿也不去。"我轻拍他的后背,感受到那小小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呼啸,窗户缝里灌进刺骨的寒气。
阿军的棉衣已经穿了两年,袖子短了,露出了手腕。
我带他去了县城最大的百货商店,那是刚开张不久的集体企业,比国营商店的东西更新潮些。
"小军,你看这件怎么样?"我指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衣,上面还有个小熊图案。
阿军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暗了下去:"叔叔,太贵了。"
标价一百二十元,几乎是我小半个月的工资。
"不贵,这件质量好,能穿好几年。"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
回家路上,他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双手紧紧抱着我的腰,像是害怕掉下去。
寒风呼啸,但我心里却是暖的。
"叔叔,我们什么时候能买电视机?"某天晚上,阿军突然问我。
他的同学家里陆续有了电视机,虽然大多是黑白的,但对孩子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吸引。
我算了算手头的积蓄,心一横:"等放寒假,叔叔就带你去买!"
寒假前夕,我拿出所有积蓄,又借了同事五十块钱,终于在县城电器商店买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
那可是足足七百多块钱啊,相当于我四个月的工资!
阿军高兴得跳了起来,一路小跑着回家,生怕电视机有什么闪失。
电视一通电,屏幕上出现了雪花点,慢慢地变成了人影。
"有画面了!有画面了!"阿军激动得手舞足蹈。
从此,我们家多了一项固定活动——每晚七点准时收看《新闻联播》,然后是各种电视剧。
阿军最喜欢《西游记》,每次孙悟空出场,他都会兴奋地手舞足蹈。
我规定他每天只能看一小时电视,剩下的时间必须用来学习。
起初他有些不情愿,但看到我坚定的目光,也就乖乖听话了。
"阿军,你知道吗,叔叔小时候连电灯都没有,每天晚上点煤油灯做作业,眼睛都熏得通红。"我时常这样告诉他,"现在条件好了,更要珍惜时间,好好学习。"
那些年,我的生活几乎全部围绕着阿军。
购置新物品时,总是先考虑他的需要;出去玩时,总是选择他喜欢的地方;就连饭菜,也尽量照顾他的口味。
同事们都说我太傻,为别人的孩子操这么多心。
"又不是你亲生的,值得吗?"有人这样问我。
我只是笑笑:"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弟弟夫妇这几年来回了两次,每次都待不了几天就匆匆离开。
他们寄来的钱,我都存在了银行,一分没动。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没有答应照顾阿军,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或许已经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
但每当看到阿军慢慢长高,学习越来越好,这些想法就烟消云散了。
"叔叔,这道题我不会。"阿军有时会在晚上敲我的房门,拿着作业本请教。
我放下批改的学生作业,耐心地给他讲解,看着他恍然大悟的表情,心里比什么都满足。
时光荏苒,转眼间,阿军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
1993年,物价开始上涨,工资也水涨船高。
我月工资涨到了一百八十元,还有了职称津贴。
这年夏天,县城通了有线电视,我换掉了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买了一台二十一寸的彩色电视机。
阿军兴奋不已,连续几天放学就往家赶,生怕错过了心爱的动画片。
"叔叔,您看这个!"他指着电视里的《西游记》,"孙悟空的衣服是金色的,太厉害了!"
看着他兴奋的样子,我也跟着高兴起来。
那时的县城,正处在新旧交替的节点上。
街边开始出现私人小商店,卖些糖果、文具和日用品;县医院装了第一台B超机器,不用再去市里检查;就连学校,也添置了新课桌椅,不再是那种老掉漆的木桌。
一切都在变好,我和阿军的生活也是。
1994年夏天,阿军以全班第一的成绩毕业,考入了县重点中学。
那天,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带他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去了县城最好的饭店,点了四个菜一个汤,还开了一瓶汽水。
"叔叔,这太浪费了。"阿军有些不好意思。
"今天是好日子,"我笑着说,"你考了第一名,值得庆祝。"
那是我们在县城饭店吃的第三顿饭,每一次都因为阿军取得了好成绩。
初中的课业比小学难多了,但阿军从不让我操心。
每天放学回来,他都会先完成作业,然后才看会儿电视或者课外书。
那几年,他的个子猛地窜高,声音也变得低沉,渐渐有了少年的模样。
有时我加班到很晚,回到家,总能看到桌上留着一盘热菜和一碗白米饭,用盘子盖着,保持温度。
"阿军,叔叔不在家,你就别管我的饭了,自己吃好就行。"我说。
"没事,叔叔,多一双筷子的事。"他笑着说,声音已经变得低沉,像个小大人了。
就这样,不知不觉,阿军在我家住了七年。
七年里,弟弟夫妇只回来过两次,每次都待不了几天就匆匆离开。
他们寄来的钱,我都存在了阿军的名下,一分没动。
我自己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个普通的语文老师,每天两点一线,家和学校。
同事们都劝我找个伴,但我总是笑着搪塞过去。
其实我也想过,但照顾阿军已经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再加上我的条件也一般,也就渐渐放弃了这个念头。
记得有次学校组织联谊,和隔壁卫生院的女同志们一起唱歌跳舞。
有个护士长对我挺有好感,主动加我为"宴会舞伴"。
但第二天阿军发烧了,我只好请假带他去医院,这段缘分也就这样错过了。
后来听说那位护士长嫁给了县医院的医生,过得挺好。
阿军初二那年,我收到了教育局的通知,说是要参加进修学习,地点在省城,为期半年。
这对我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我犹豫了。
阿军才十四岁,让他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叔叔,您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阿军认真地说。
"可是..."
"叔叔,您为我付出了这么多,该为自己考虑了。"他的眼神比同龄人成熟得多,"再说了,邻居张阿姨说了,她会经常来看看我的。"
最终,我决定参加进修。
临行前,我准备了一个月的生活费给阿军,又叮嘱了他无数遍注意事项,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在省城的半年里,我几乎每周都要打一次电话回去,问阿军的情况。
每次他都说一切都好,让我放心。
那半年,省城的变化让我大开眼界。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宽阔的马路上车水马龙,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眼花缭乱。
我如饥似渴地学习,参加各种讲座和研讨会,晚上还要写论文。
这些年来,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阿军身上,几乎忘了自己也有提升的需要。
进修结束后,我回到了县城。
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餐桌上还摆着热腾腾的饭菜。
阿军站在厨房门口,笑着说:"叔叔,欢迎回家。"
那一瞬间,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这个当年怯生生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懂事的少年。
阿军初中毕业那年,陌生的号码打来电话。
"喂,是老王吗?我是你弟弟啊!好些年没联系了,你还好吧?"听筒里传来弟弟爽朗的笑声。
我一时有些恍惚,七年了,弟弟的声音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挺好的,你们呢?生意怎么样?"我强作镇定地问。
"托你的福,这些年赚了点钱,在广州买了房子,开了家贸易公司。"弟弟的语气里满是得意,"这次打电话是想说,我们决定接阿军去广州上高中,那边学校好,机会也多。"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我为阿军能与父母团聚而高兴;另一方面,九年来的朝夕相处,让我早已把他视为己出,突然要分离,心里难免不舍。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好一会儿呆。
窗外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远处收音机里传来的流行歌曲。
我突然意识到,阿军终究是要离开的,这一天来得比我想象的要早一些,却又在情理之中。
"叔叔,我爸说要接我去广州。"晚饭时,阿军低着头说。
"嗯,我知道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爸妈在广州发展得不错,那边的学校也好,对你将来有帮助。"
阿军抬起头,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可是叔叔,我不想走。"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摸摸他的头:"傻孩子,这么多年没见爸妈了,难道不想他们吗?"
"想,但是..."他欲言又止。
"没有但是,"我打断他,"听叔叔的,去广州吧。那边发展机会多,对你是好事。"
那晚,我听见阿军在房间里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我何尝不是如此?整夜望着天花板发呆,想着这九年来的点点滴滴。
那个怯生生的小男孩,那些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那些共同的笑声和泪水...一切都将成为回忆。
送走阿军那天,县城下着小雨。
弟弟亲自来接他,看起来西装革履,很是气派。
"哥,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弟弟拍拍我的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一点心意,你收下。"
我没接:"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阿军是个好孩子,你们要好好对他。"
"叔叔,谢谢您这些年的照顾。"临行前,阿军站在我面前,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傻孩子,叔叔照顾你是应该的。"我拍拍他的肩,强忍着泪水,"以后好好学习,别辜负了这些年的苦读。"
看着载着他们远去的出租车,我在雨中站了很久很久。
回到家,屋子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那张书桌,那双拖鞋,那个水杯,都还在原来的位置,却再也没有了主人。
晚上回到家,没有人等着我一起吃饭,没有人和我讨论今天学了什么,没有人在我批改作业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
我这才发现,这九年来,不知不觉中,阿军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的阿军站在门口,怯生生地叫我:"叔叔。"
我猛地惊醒,泪水不知不觉爬满脸颊。
窗外,县城的夜晚静悄悄的,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声。
接下来的日子,我重新适应着独居生活。
偶尔会收到阿军的来信,讲述他在广州的学习和生活。
他说广州的学校竞争激烈,但他不怕,因为叔叔教会了他坚持和努力。
每次读完他的信,我都会反复看上好几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和他这些年的照片、奖状一起珍藏。
1997年,阿军高考成绩出来了,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得知这个消息,我比谁都高兴。
当晚,我破例买了半斤白酒,一个人喝了个痛快。
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想着那个当年站在我门口、拎着布袋的瘦小男孩,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即将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都说孩子是父母的小情人,可阿军却成了我这个单身汉的牵挂。
我常想,若没有他来到我的生命中,我这辈子可能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了,没有太多波澜,也没有太多感动。
大学四年,阿军很少回来,毕业后直接在北京一家外企工作了。
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偶尔通个电话,大多是我问他工作怎么样,他问我身体如何。
每年过年,他都会给我寄一些东西,有时是衣服,有时是保健品,还会附上一张贺卡,上面写着"叔叔新年快乐"。
转眼七年过去,我已经四十三岁了,头发开始花白,也有了一些小毛病,腰间盘突出,时不时要去医院复查。
学校给我安排了新的住屋,两室一厅,比原来宽敞多了,但我依然保留着那张阿军用过的书桌,放在次卧里,时常擦拭,不让落灰。
县城这些年变化很大,马路拓宽了,新建了商业街,连以前的老戏院都改成了电影城。
我的生活节奏依旧,早上去学校,晚上回家。
唯一的变化是,我开始养些花草,在阳台上摆了几盆吊兰和绿萝,也算有了些生气。
2004年春节前夕,天气异常寒冷,北风呼啸,我裹着厚厚的棉衣走在回家的路上。
突然,口袋里的BP机响了,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回到家,我赶紧拨了回去。
"喂,是王叔叔吗?"电话那头传来阿军熟悉的声音。
"是我,阿军啊,怎么想起给叔叔打电话了?"我惊喜地问。
"叔叔,我有好消息告诉您,"他的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我要结婚了!"
"真的吗?太好了!"我激动地说,"新娘是什么样的姑娘?"
"您到时候就知道了,"他笑着说,"她很漂亮,也很善良。希望您能来北京参加我们的婚礼。"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好一会儿呆。
阿军要结婚了,这意味着他真的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
想到这里,我既欣慰又感慨。
那个曾经站在我家门口,怯生生叫我"叔叔"的小男孩,如今已经成为一个要组建家庭的男人。
岁月如梭,转瞬即逝。
婚礼前一个月,我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突然有同事说有人找我。
走出办公室,我愣住了——阿军站在那里,西装革履,举止得体,与记忆中的少年已经大不相同。
"叔叔!"他快步上前,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阿军?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问。
"来接您去北京啊,"他笑着说,"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得亲自来接您。"
看到站在门口的他,我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他刚来我家的日子。
"叔叔,您瘦了。"他关切地说。
"老了呗,人老了就这样。"我笑着说,"倒是你,越来越像你爸年轻时候了。"
当晚,我们在县城最好的酒店吃了顿饭。
十几年前的小饭馆早已变成了档次不凡的大酒店,服务员穿着统一的制服,菜品精致得不敢下筷。
酒过三巡,阿军突然说:"叔叔,我想在县城买套房子。"
"买房子好啊,"我说,"现在条件好了,应该置办点产业。"
"不是,"他摇摇头,"我是想买给您住的。"
我一愣:"给我住?我有单位分的房子,够住了。"
"叔叔,您照顾我九年,我总要报答您..."
"傻孩子,"我打断他,"叔叔照顾你是应该的,不需要报答。"
阿军抿着嘴唇,似乎在组织语言:"叔叔,我和小丽商量好了,婚后想回县城发展。北京竞争太激烈,屋价也高,不如回来创业。"
"是吗?"我有些意外,"那挺好的,回来了叔叔也能经常看看你们。"
"嗯,所以我想买套大点的房子,让您也一起住。"他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期待。
我沉默了。
阿军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住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他刚结婚,需要自己的空间,我也习惯了独处。
"阿军,叔叔知道你的心意。"我正色道,"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叔叔住自己的地方就好。"
他还要说什么,我摆摆手:"这事就这么定了,不用再提。"
婚礼在北京一家高档酒店举行,比我想象的还要热闹隆重。
弟弟一家也来了,看起来生意做得不错,穿戴都很气派。
新娘小丽确实如阿军所说,温柔漂亮,对人也热情有礼。
婚礼上,司仪介绍各位来宾时,特意强调了我的身份:阿军的叔叔,抚养他九年的恩人。
"这位是阿军的叔叔,在阿军最需要关爱的时候,倾其所有地照顾了他九年。阿军说,如果没有叔叔,就没有他的今天。"
听到这些话,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席间,阿军敬酒时专门来到我的桌前,深深鞠了一躬:"叔叔,这杯酒,谢谢您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我鼻子一酸,举起酒杯:"好好对小丽,好好生活,叔叔就满足了。"
婚礼后,阿军果然辞去了北京的工作,和小丽一起回到了县城。
他在新开发的商业区租了个店面,开了家电脑公司,专门做网络工程。
县城这几年发展很快,电脑开始普及,各单位都需要上网、装电脑,他的公司接了不少项目。
开业那天,我带了两瓶好酒去捧场,看着忙前忙后的他们,心里满是欣慰。
"叔叔,您来了!"阿军看见我,赶紧迎上来,"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店面,还简陋着呢。"
店里摆满了各种电脑配件,墙上贴着彩色的宣传海报,一看就是用心经营的样子。
"挺好的,开始总是艰难的,慢慢来。"我环顾四周,欣慰地说。
接下来的几个月,阿军的生意慢慢做起来了。
有时候他会来学校看我,带些水果或者保健品,我总是推辞,说自己不缺这些。
"叔叔,您就别推辞了,"他笑着说,"现在我有能力了,也该让您享享福。"
我拍拍他的肩膀:"叔叔不需要这些,看到你过得好,叔叔就高兴。"
2005年春天,阿军和小丽突然来我家,说是有事相商。
小丽怀孕三个月了,他们决定买房子。
"叔叔,我们看中了新城区的一套房子,三室两厅,采光好,小区环境也不错。"阿军说。
"那很好啊,"我笑着说,"有了孩子,确实需要个稳定的地方。"
"房子总价60万,首付需要20万,我们手头有10万,还差10万..."阿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此时的县城,屋价已经开始上涨,60万在当时已经是不小的数目了。
我明白了他的来意,心里暖暖的:"你需要叔叔支援?"
"嗯,我想..."
没等他说完,我就起身去了卧室,从抽屉里拿出存折,递给他:"这里有15万,你爸妈这些年寄来的钱,我都存着呢,一分没动。不够的话,叔叔再凑些给你。"
阿军愣住了:"叔叔,这些钱是我爸妈给您的补偿,您..."
"补偿什么,"我摆摆手,"当初你爸妈把你交给我,是信任我。这钱我一直存着,就是等你需要的时候用。现在正好,拿去付首付吧。"
阿军和小丽对视一眼,眼圈都红了。
"叔叔..."阿军欲言又止。
小丽接过话:"叔叔,我们不能要您的钱。这些年您为阿军付出那么多,我们应该报答您才是。"
我摇摇头:"叔叔不需要报答。你们好好过日子,把孩子抚养好,就是对叔叔最大的报答。"
阿军犹豫了一下,终于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我要买房子,差10万,叔叔要把您给他的钱都给我..."他声音哽咽。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传来弟弟的声音:"让我和你叔叔说话。"
我接过电话:"老弟,阿军要买房子,我这里有些存款,正好给他应急。"
"哥,这钱是我们这些年给你的补偿,怎么能..."
"什么补偿不补偿的,"我打断他,"咱们是亲兄弟,我照顾阿军是应该的。这钱我一直没动,就是想着留给他将来用。现在他要买房子,正好派上用场。"
弟弟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哥,你太..."
"好了,就这么定了。"我不容置疑地说,然后把电话还给了阿军。
挂了电话,阿军红着眼眶看着我:"叔叔,这钱我先借用,以后一定还您。"
我笑而不语。这钱本就是为他准备的,哪有还不还的道理。
几天后,阿军和小丽顺利签了购房合同。
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讨论装修和家具,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拎着布袋来到我家的小男孩,一步步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搬家那天,阿军非要我去新家看看。
我推辞不过,只好跟着去了。
新房子确实不错,宽敞明亮,阳台上还能看到远处的山景。
"叔叔,您看这间怎么样?"阿军指着一间朝南的卧室,"我们特意给您留的,随时欢迎您来住。"
我笑着摇头:"叔叔住自己的地方习惯了,就不来打扰你们小两口了。"
当晚回到家,我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突然有些恍惚。
转眼间,阿军已经成家立业,即将为人父。
而我,依然是那个独居的老教师,除了多了几根白发和几道皱纹,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冬天,骑着自行车带阿军去买棉袄的情景。
那时他坐在后座,小小的手臂环着我的腰,温暖而依赖。
如今,他已经能够独自面对风雪,甚至能为别人遮风挡雨了。
我起身走到厨房,从面粉袋里舀出一些面粉,准备蒸馒头。
多少年来,这个动作我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和面、揉面、醒面、上屉,每一步都熟练得不需要思考。
看着蒸笼里渐渐膨胀的馒头,我忽然想起阿军小时候吃我蒸的馒头时的样子。
那时他总是小口小口地吃,生怕吃太多会给我增加负担。
"叔叔,我吃不了那么多。"
"长身体呢,要多吃。"
那些对话,那些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几个月后,阿军给我打电话,说是小丽要生了,让我去医院。
我急忙赶去,在产房外看到了神色紧张的阿军和他的父母。
"叔叔来了,"阿军紧紧握住我的手,"小丽在里面已经四个小时了。"
"别担心,"我安慰他,"生孩子都是这样的,会没事的。"
又过了两个小时,护士终于出来报喜:"恭喜,是个男孩,七斤六两,母子平安。"
阿军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紧紧抱住了我:"叔叔,我当爸爸了!"
"恭喜恭喜,"我拍着他的后背,"你现在知道做父亲的不容易了吧?"
看着病房里疲惫但幸福的小丽,和她怀中的小婴儿,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就是生活的延续,是爱的传递。
"叔叔,您要抱抱孩子吗?"小丽问。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忽然想起了阿军小时候的样子。
"叔叔,我们想好了孩子的名字,"阿军说,"就叫'感恩',取'感恩叔叔'的意思。"
我愣住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这...这不合适..."
"叔叔,没有您就没有我,没有我就没有这个孩子,"阿军坚定地说,"我要让他永远记得,我们全家都欠您一份恩情。"
我擦干眼泪,把孩子还给小丽:"名字是要伴随孩子一生的,不能这么随意。你们再好好想想吧。"
离开医院时,阿军送我到门口,突然说:"叔叔,您还记得我七岁那年来您家的情景吗?"
"记得,"我点点头,"你拎着个蓝白格子布袋,站在门口,怯生生的。"
"您还记得,那天您给我吃了什么吗?"
我想了想:"应该是馒头和咸菜吧,当时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
阿军笑了:"是啊,就是馒头和咸菜。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馒头,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那个味道。"
听到这话,我的心里暖烘烘的。
原来,那些不够松软的馒头,在阿军心里,竟然是最好吃的。
"叔叔,您给我的不只是馒头,还有爱和责任。"阿军的眼睛湿润了,"这辈子,我都报答不完。"
我拍拍他的肩膀:"傻孩子,叔叔从来不需要你报答。看到你好好的,叔叔就满足了。"
这就是人生吧,付出不一定有回报,但真心总会被记住。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九年来,我不只是在抚养阿军,阿军也在陪伴着我,填补了我生命中的空白。
我们互相给予,互相成就。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和面蒸馒头。
这一次,我格外认真,希望能蒸出一个松软可口的馒头。
馒头出笼时,我拿出一个,咬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我把这些馒头装进保温袋里,骑上自行车,向阿军家的方向驶去。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县城的街道上车来车往,小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这里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破旧的小县城了,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马路宽阔平坦。
但不变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那份情感,那份牵挂。
"阿军,多吃点。"来到他家,我把馒头递给他,"长身体呢,要多吃。"
虽然他已经不需要长身体了,但这个动作,这句话,却是我和他之间最熟悉的仪式,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看着他咬下第一口馒头时脸上幸福的笑容,我知道,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我们之间的情感,永远不会改变。
馒头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阿军的小儿子在小丽怀里咿咿呀呀地笑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斑。
在这个平凡而温馨的瞬间,我忽然觉得,人生的意义或许就是如此——用自己的双手,烤一个馒头,温暖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