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社区活动中心的玻璃窗染成琥珀色时,陈建国正对着镜子整理衬衫领口。深蓝色的棉质衬衫是儿子上个月买的,浆洗得笔挺,袖口还残留着淡淡的薰衣草洗衣液味道。他对着镜子扯了扯衣角,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带陈阳去幼儿园时,也是这样反复整理领口的褶皱。
“爸,我走啦!” 陈阳的声音从玄关传来,钥匙串碰撞声清脆。陈建国慌忙应了声 “路上小心”,听见防盗门 “咔嗒” 锁死的声音,才松了口气。最近儿子总爱突击检查他的晚饭,昨天还因为他煮泡面大发雷霆,说防腐剂能腌制成木乃伊。
活动中心飘来《友谊地久天长》的华尔兹旋律时,陈建国的手指还在衬衫第二颗纽扣上摩挲。木质地板被擦得锃亮,映出他微微佝偻的身影。人群里突然响起银铃般的笑声,周美娟踩着黑色漆皮舞鞋转过来,玫红色丝巾在她颈间翻飞,像只振翅的蝴蝶。
“陈师傅又迟到啦。” 她睫毛上沾着细碎金粉,说话时嘴角梨涡若隐若现。陈建国慌忙摆手,掌心沁出薄汗,“路上堵......” 话没说完,周美娟已经轻轻搭上他的肩,指尖的温度透过衬衫布料渗进来。
舞曲渐入高潮,陈建国忽然想起妻子临终前枯瘦的手。那时候 ICU 的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她费力地抓着他的手腕,说 “别一个人过”。如今周美娟身上的茉莉花香混着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他感觉胸腔里沉寂多年的火苗又被点燃。
三个月后的雨夜,周美娟撑着透明雨伞出现在他楼下。雨水顺着伞骨蜿蜒成珠帘,她睫毛上凝着水珠,看起来楚楚动人。“我女儿下个月高考。” 她声音发颤,“一个人真的撑不住了......” 陈建国鬼使神差地把人迎进家门,煮姜茶时瞥见她包里露出半截诊断书,“乳腺结节 4A 级” 的字样刺得他眼眶发烫。
领证那天阳光格外好,民政局门口的玉兰花开得正盛。周美娟穿着藏青色旗袍,盘发间别着珍珠发卡,在宣誓台前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走出大楼时,她忽然停下脚步,指甲在他掌心轻轻画圈:“建国,我也没别的要求,就是想在房产证上加个名,以后也算有个依靠。还有,你退休金......”
陈建国的手机就在这时震动起来,陈阳发来的消息跳出屏幕:“爸,晚上带客户看房,不回家吃饭了。” 周美娟的话像柳絮飘进耳朵,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我一个人管钱惯了,你放心......” 她的声音混着街边汽车鸣笛,陈建国望着她无名指上崭新的银戒指,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回到家时,陈建国把红本本塞进床头柜最底层。抽屉深处躺着张泛黄的婚纱照,妻子穿着白纱笑靥如花。他摸着相框边缘凸起的纹路,听见楼道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慌忙把相框塞回原位时,陈阳已经推门进来,西装领带歪斜,额角还沾着雨水。
“爸,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陈阳的目光扫过茶几上没来得及收拾的喜糖盒,瞳孔骤然收缩。陈建国感觉喉头发紧,二十年前陈阳因为偷吃辣条被老师告状时,也是这样红着眼眶质问他。
“周阿姨人挺好的......” 话没说完,陈阳已经冲进书房。老式五斗柜抽屉被拽开的声音震得整面墙发颤,陈建国看见儿子攥着房本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得像要裂开。
“她要加名?” 陈阳突然转身,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这房子是妈化疗时卖了老家宅基地才保住的!你现在要送给外人?” 窗外突然炸响一声惊雷,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防盗窗上。陈建国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眶,想起妻子最后一次化疗时,陈阳在病房外蹲了整夜,晨光里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她不是外人......” 陈建国的声音被雨声吞没。陈阳突然抓起茶几上的工资卡,金属卡面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从明天起,我每月给你三千生活费。”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这房子,谁也别想动。”
防盗门摔上的瞬间,陈建国瘫坐在沙发里。电视屏幕映出他花白的鬓角,茶几上的喜糖盒被雨水浸湿,“永结同心” 的烫金字晕开成模糊的色块。雨声渐急,他摸出兜里的结婚证,周美娟在照片里笑得温柔,而他的表情却像做错事的孩子。
晨光刺破窗帘缝隙时,陈建国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已经睁着眼睛躺了三个小时。楼下传来环卫工清扫落叶的沙沙声,混着远处早市的吆喝,像根细针在耳膜上反复扎刺。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七点十五分,往常这个时间,陈阳总会发来微信叮嘱他记得吃早餐。
厨房里传来搪瓷杯重重磕在台面的声响,陈建国翻身坐起,睡衣下摆扫过冰凉的瓷砖。周美娟穿着他的藏青色针织衫站在流理台前,正在往保温杯里倒豆浆,蒸汽模糊了她精致的妆容。“你儿子把工资卡拿走了?” 她背对着他开口,指甲深深掐进杯身,“昨天我给女儿交补习费,刷你的卡显示余额不足。”
陈建国喉咙发紧,想起昨夜陈阳摔门而去时,钥匙串砸在鞋柜上的闷响。他伸手去够灶台上的降压药,药瓶在指间打滑,“我...... 我跟他说说。” 周美娟突然转身,睫毛膏晕染出深色痕迹,“说什么?说我是骗你房子的狐狸精?” 她声音陡然拔高,“陈建国,我是真心想跟你过日子!”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陈阳发来消息:“早餐在微波炉,记得热透。” 陈建国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迟迟不知如何回复。周美娟的抽泣声从背后传来,温热的手臂环上他的腰,“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被前夫骗得精光......” 泪水洇湿他的后背,“你儿子连个机会都不肯给我。”
门铃就在这时炸响,陈建国感觉周美娟的身体瞬间绷紧。猫眼外,陈阳拎着塑料袋站在楼道里,发梢还沾着晨露。“爸,降压药买错了,拿回去换。” 他的声音隔着门板闷闷的,陈建国听见周美娟急促的呼吸声喷在颈后。
防盗门打开的瞬间,陈阳的目光越过父亲,定格在厨房里穿着男士针织衫的周美娟身上。塑料袋 “啪嗒” 掉在地上,鸡蛋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还真是把这儿当家了。” 他冷笑一声,皮鞋碾过蛋液,“房产证加名不够,连退休金都要?”
周美娟突然冲出来,发梢凌乱:“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我和你爸是合法夫妻......”“合法?” 陈阳逼近一步,身上带着雨后潮湿的寒意,“昨天去民政局查过了,你们领证当天,她名下的美容工作室突然注销,真巧啊。”
陈建国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降压药在掌心攥成粉末。周美娟的脸色瞬间惨白,手指颤抖着指向门口:“你...... 你调查我?” 陈阳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叠文件,纸张在空中哗啦作响:“要不是中介说有人打听这套房子,我还不知道您打算抵押套现呢。”
厨房里的水壶突然发出尖锐的鸣笛,蒸汽掀得壶盖上下跳动。陈建国踉跄着扶住餐桌,眼前浮现出上周周美娟在书房打电话的场景 —— 她压低声音说 “贷款手续快办好了”,听见脚步声立刻挂断,脸上堆起温柔的笑。
“不是这样的!” 周美娟突然扑过去抢夺文件,指甲在陈阳手背划出三道血痕,“我是为了给女儿凑留学费......” 陈阳甩开她的手,文件如雪片般散落在地。陈建国弯腰去捡,瞥见一张体检报告,“乳腺结节 4A 级” 旁边手写着 “复查结果:良性”。
空气突然凝固。陈建国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眼前浮现出周美娟在雨夜里梨花带雨的模样。周美娟突然瘫坐在地,旗袍下摆沾满蛋液,“我是想骗你,但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她哽咽着,“我太害怕一个人了......”
陈阳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房地产公司的来电显示闪烁不停。他盯着父亲灰白的鬓角,喉结上下滚动:“爸,房子我会挂中介。” 声音突然沙哑,“您要是真想再婚,我给您换套小的。” 说完转身要走,却被陈建国抓住手腕。
“等等。” 陈建国弯腰捡起结婚证,照片里周美娟的笑容依旧明媚。他把证件塞进儿子手里,“帮我约个时间,去注销吧。” 周美娟的哭声戛然而止,陈阳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晨光穿过他新添的白发,在地面投下细碎的阴影。
防盗门再次关上时,陈建国听见陈阳在楼道里打电话:“张叔,那套学区房...... 先别挂了。” 厨房的水壶还在鸣叫,他走过去关掉火,看着杯底沉淀的药粉,突然想起妻子临终前说的话。或许有些孤独,注定只能一个人走。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麻雀在晾衣绳上蹦跳,抖落昨夜的雨水。周美娟默默收拾着散落的文件,陈建国从衣柜里取出她的外套。“我送你。” 他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楼道里,陈阳的脚步声已经远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真相,在晨光里渐渐风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