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婿情深》
"拜托,周永福,你是不是真心要嫁到我们家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板着脸,一字一顿地问未来女婿,手里的老式钢笔在纸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屋外雨滴敲打着窗棂,我们家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旁,我坐立不安,手心里全是汗。
我叫朱海霞,今年四十有二,是宁波镇海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儿,家里祖辈都是打渔的,父亲朱长海后来到国营纺织厂当了工人。
九三年夏天,那时我在镇海纺织厂做挡车工,穿着蓝色工装,头上扎着白头巾,每天和轰鸣的织布机打交道。
就是那年,我认识了比我小两岁的周永福,厂里新来的机修技术员,白净的脸上总挂着羞涩的笑容,留着当时最流行的分头,说话细声细气,手上的机油总也洗不干净。
他和车间里那些粗犷的汉子截然不同,修机器时专注的样子总是让我偷偷多看两眼。
那时厂里派发的《工人日报》上常登相亲启事,可我从没想过通过那种方式找对象,直到那次织布机突然罢工,周永福蹲在机器旁边,抬头问我:"朱师傅,你这机器怎么保养的?比别人的都干净。"
他眼睛亮亮的,像早晨的露珠,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意一个人,可以从一句普通的问话开始。
九十年代初的宁波,虽说不像五六十年代那么保守,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更别提上门女婿了,那简直是要被左邻右舍指指点点的存在。
我们恋爱没多久,住隔壁的王阿姨就半开玩笑对我说:"海霞啊,听说你对象想入赘?你爹好不容易盼到个女儿,还想不想让人家姓朱了?"
这话传到爹耳朵里,他只是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点燃一支"大前门",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心事。
母亲赵秀英倒是直接,一边剥着蚕豆一边说:"海霞,你爹就你一个闺女,你要是嫁出去,这个家就断了香火,你懂不懂?"
我低着头,不敢辩驳,心里却犹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周永福第一次正式登门时,穿着借来的西装,打着的领带,手里提着"凤凰"牌自行车厂生产的高档收音机,紧张得额头冒汗。
家里气氛压抑得很,连平日里话最多的母亲都不怎么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往永福碗里夹菜。
饭桌上,爹突然放下筷子,说了句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小周啊,其实海霞是我们抱养的,亲生父母是海上遇难的渔民,你要考虑清楚了。"
这事连我都不知道,当场愣住了,筷子里的一块红烧肉掉在了桌布上,留下一滩油渍,像我此刻凝固的心。
永福沉默了,整整一晚上没说话,临走时只是对爹说了句:"叔叔,我回去想想。"
那一夜我哭红了眼睛,不是因为知道自己是抱养的,而是怕永福就此离开。
第二天一早,却听见院子里熟悉的脚步声,永福笑着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一袋海鲜说:"叔叔,我想好了,今天让我给您做顿宁波汤圆和清蒸带鱼,尝尝我的手艺!"
那天中午,永福在我家的小厨房里忙碌,白色背心上沾满油星子,脸上的汗珠在阳光下晶莹发亮。
他小心翼翼地将带鱼一块块摆入盘中,白蒸气腾腾上升,鱼香四溢,父亲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母亲悄悄拉我到一边:"这小伙子手艺不错,人也踏实。"
就这样,在左邻右舍的议论声中,我和永福办了婚礼,红纸喜字贴满了我家的青砖墙,那是九四年春天,正值厂里发年终奖的日子。
结婚后,永福真的"嫁"到了我家,按照当地习俗,送了一份薄礼给族里的族长,改了姓氏,变成了朱永福。
刚开始,镇里人背后都叫他"倒插门的",这话多少带着鄙夷。
左邻右舍更是议论纷纷:"朱师傅家女婿倒是勤快,就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男人哪有甘心做上门女婿的?迟早要翻脸。"
永福从不回嘴,只是默默地早出晚归,修理厂里的机器,晚上回到家还要帮我洗衣做饭。
有次我看他蹲在水泥地上刷着我的工作服,问他:"你不后悔吗?"
他抬头笑了笑:"有啥后悔的?我爹常说,男子汉大丈夫,哪里需要哪里去,何况我是发自内心喜欢你。"
那些质疑的眼光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羡慕。
刘婶有次在井边洗衣服时对我说:"海霞啊,你这个福气真是修了八辈子了,找个这么好的女婿,比那些大男人还顾家。"
婚后第三年春天,厂里效益下滑,开始实行"减员增效",每月工资从原来的一百八十元降到了一百二十元,家里经济一下子紧张起来。
就在那时,爹突然中风倒在了厂区的路上,送到市医院时已经不能言语,右半身瘫痪。
那是九六年最冷的冬天,医院走廊里挤满了病人,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焦虑弥漫在空气中。
医药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光住院押金就是五百元,几乎花光了我们的积蓄。
永福二话不说,下了白班后就直奔北仑码头扛货,每天从晚上八点一直干到凌晨两点,一晚能赚二十元。
他的双手磨出了血泡,裂了又裂,我心疼得直掉眼泪,他却说:"傻瓜,男人的手不就是用来干活的吗?比不得你爹这一辈子为这个家付出的。"
那段日子,永福每天下午五点多就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去医院,给爹喂饭、翻身、按摩,还要帮护士换尿布,从不嫌脏嫌累。
医院的护士小吴有次悄悄对我说:"你老公真是个宝,现在多少亲儿子都嫌弃老人麻烦,他对你爹比对亲爹还孝顺。"
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呼啸着穿过镇海老街的石板路,屋里的暖气片只有早晚各两小时,爹出院后需要温暖的环境静养。
一天,我翻箱倒柜找棉袄给爹加衣服,在老式衣柜的最底层,一个布包里意外发现一封爹写给永福但没寄出的信。
信纸已经发黄,是厂里发的信纸,上面盖着"镇海纺织厂"的红印,字迹歪歪扭扭却工整有力。
"永福啊,我知道你和海霞感情好,但你真要考虑清楚了,入赘不是小事,外人的眼光不好对付,何况海霞虽是我的掌上明珠,却非我朱家血脉。"
"她虽是抱养,但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命,二十多年来,我和她娘含辛茹苦把她养大,只望她一生幸福。"
"你能不计较这些,愿意入赘我朱家,我朱家祖先在天有灵,定会保佑你前程似锦,子孙满堂。"
"如若哪日你觉得委屈难当,记得和我直言,莫伤了海霞的心。"
最后署名"朱长海",旁边是九三年十一月十五日,正是我和永福定亲前后。
我捧着信,泪如雨下,这一刻才明白父亲的担忧和执着,他那句"海霞是抱养的"不是要阻挠我们的婚事,而是怕婚后永福心存芥蒂。
我哭着将信拿给躺在床上的爹看,他颤抖着伸出左手,抓住永福的手说:"儿啊,是爹眼拙了,这些年,你比亲儿子还亲。"
永福眼眶红了,轻声回答:"爹,您别说这话,咱们是一家人,我姓周还是姓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心连着心。"
那一刻,窗外飘起了雪花,屋内却是暖意融融。
我大姐朱海燕原本不理解我"倒插门"找了个上门女婿,每次回娘家,都忍不住说些酸话:"海霞,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何况是入赘的,你可别哪天被抛弃了。"
后来看到永福对爹妈的孝顺,对我的好,她慢慢转变了态度。
有次她专程从慈溪农村赶来看望爹,看到永福端着痰盂,为爹擦身子的样子,眼圈红了,拉着我到院子里说:"海霞,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可不是嘛,你妹夫真是个实诚人,现在这年头,讲究均摊负担,他却一肩挑。"姐夫在一旁也由衷地赞叹。
永福不仅照顾我家,还时常惦记着他的父母,每逢厂里发水果票或者月饼票,他总是留一半给他家里。
他爹周德海在镇东的老码头边开了家小渔具店,那时候镇海渔业兴盛,渔具店虽小,却是周家的生计来源。
永福每周骑车回老家两次,帮着老两口整理货架、记账,甚至挨家挨户去推销渔网和鱼钩,把自己的机修手艺也用上了,给老渔民修理渔船上的小马达。
慢慢地,他父母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从最初的疏远到如今的亲切。
周妈妈开始塞给我各种自家腌制的咸菜和下饭小菜:"海霞啊,你们照顾老朱不容易,这是我亲手做的萝卜干,开胃,给他尝尝。"
记得那年中秋,我们把两家老人都接到一起吃团圆饭,桌上摆满了糯米藕、红烧肉、清蒸鱼,还有一盘象征团圆的卤水鹅。
我爹坐在上首,虽然说话还有些不利索,但精神头比以前好多了。
团圆酒过三巡,永福端起酒杯,站起来说:"感谢两位老人家的养育和信任,我永福虽然没啥本事,但一定会好好孝顺双方父母,照顾好海霞,让两家人永远和睦相处。"
两家人举杯畅饮,周德海老两口眼里含着泪花,我爹更是用左手拍着桌子,激动得直点头。
那一刻,窗外的月亮格外圆,屋内的笑声格外暖。
日子一天天过去,爹的身体渐渐康复,开始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动了。
九八年,厂里开始推行"下岗分流"政策,我和永福先后领到了"再就业证",那张红色的证书,像是一道命令,把我们从熟悉的纺织厂推向了未知的社会。
那时候,是全国都在经历的阵痛,多少"铁饭碗"被打破,多少工人从厂门里走出来,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永福没有抱怨,反而乐观地说:"海霞,这是机会!我们可以自己做点小生意啊。"
他用下岗补贴金一万元,加上向亲戚借的五千元,在北仑码头附近租了间小门面,开了家家电维修店,门口挂着"永福家电维修部"的招牌,用的是简陋的油漆字,远远看去歪歪扭扭的。
开业那天,永福特意把两家老人都请来,穿着蓝色工装的他,站在店门口,腼腆地笑着,像个刚入学的小学生。
店里的设备简陋,只有几把螺丝刀、万用表和焊锡,但永福手艺好,态度更好,很快在附近打出了名气。
"修电器找周师傅,手艺好价格公道",这话在码头附近的工人区传开了。
我那时也没闲着,白天在他店里帮忙看店,记账,晚上回家照顾老人,虽然辛苦,却觉得充实。
转眼到了二〇〇〇年,店里生意越来越好,我们添置了新设备,又请了个学徒,永福开始琢磨着扩大经营范围。
那年夏天,他爹周德海的渔具店因为城市改造要拆迁,赔了点钱,却失去了经营多年的老店。
两位老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大半辈子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
永福毫不犹豫地说:"爹,您的渔具经验这么丰富,不如和我一起干!我的店铺边上正好有个小仓库,咱们一起做家电加渔具的组合店!"
就这样,周德海老两口带着渔具来到了我们店里,两代人的手艺结合在了一起,生意出奇地好。
城里人来修家电,渔民来买渔具,店里天天热闹非凡。
看着两家老人坐在一起,一个修着渔网,一个盘着算盘,和谐融洽的样子,我常常心生感慨:命运的安排真是奇妙,原本互不相识的两家人,因为一段婚姻,竟成了相濡以沫的一家人。
记得去年冬天,我无意中听见爹在街上和邻居聊天:"我这女婿,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别看是上门的,那份孝心,比亲儿子还亲啊!"他的语气中满是骄傲。
那一刻,我站在街角,泪水模糊了双眼,想起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命运曾给我开了个玩笑,告诉我自己是抱养的;又给了我莫大的恩赐,让我遇到了永福这样的良人。
如今,女儿朱小雨已经上初中了,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她常常笑着对同学说:"我爸爸是上门女婿,但他是我们全家的顶梁柱!"
这话传到我耳朵里,心里暖烘烘的,像是揣着个小太阳。
在这个讲究门当户对、传宗接代的年代,我和永福用真心换来了两家人的和睦与幸福。
前几天,我整理柜子时,又翻出了那封陈年旧信,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情感却愈发清晰。
晚饭后,我和永福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看着夕阳西下,他的鬓角已经有了丝丝白发,手上的老茧越发厚重。
他拉着我的手,笑着说:"海霞,这辈子我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嫁到你们家来。"
我靠在他肩上,默默地想: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爱情和亲情,不在于姓氏,不在于血缘,而在于心与心的交融。
这,或许就是人间最宝贵的情感吧——不问来处,只问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