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婚遲來
"我要再婚了。"父親的聲音在飯桌上炸開,筷子從我手中滑落。
"彩禮八萬,三金五萬,都是我自己的退休金,不用你們操心。"他補充道,目光堅定如六十年代的青年民兵。
那一刻,我與妹妹對視一眼,眼中寫滿驚愕。
六十六歲的老頭子,在母親去世三年後,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十三萬彩禮?
母親的照片還掛在客廳正中央,她溫和的笑容彷彿在注視着這一切。
春節剛過,窗外的臘梅還透着寒氣,北風呼嘯着刮過老舊的小區,捲起幾片殘留的對聯碎屑。
這座城市正在蘇醒,街邊的早點攤已經飄起熱氣,豆漿的香味和燒餅的酥香交織在一起,勾起我對童年的回憶。
我們家住在老城區,父親曾是國營紡織廠的老師傅,從學徒干到技術骨幹,一輩子兢兢業業,連續十五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
那些年,他和母親住在廠區的筒子樓里,夏天蒸籠般悶熱,冬天四壁滲寒,卻也過得安穩踏實。
改革開放後,廠里效益逐漸下滑,九十年代末,父親被迫內退,每月只有幾百元的基本工資。
那時候,他已經五十齣頭,正是人生的壯年,卻不得不提前告別了工作崗位。
母親是紡織廠的普通女工,一雙手因常年接觸鹼水變得粗糙乾裂,但她從不抱怨,總是笑盈盈地迎接下班回家的父親。
他們夫妻恩愛,從不紅臉,是左鄰右舍眼中的模範夫妻。
"爸,你才認識她多久?"妹妹忍不住問,她比我小五歲,在市醫院當護士,性子直,有啥說啥。
"跳廣場舞認識的,大半年了。"父親的眼睛裏閃着我從未見過的光彩,像是冬日裏被陽光照亮的老牆。
"老頭子瘋了吧?給那麼多錢?人家圖啥你心裏沒數?"妹妹壓低聲音對我說。
我皺了皺眉,不知該如何回應。
那段日子,我和妹妹像是兩個偵探,暗中調查着這位名叫林秀芝的六十二歲女人。
我們翻看父親的手機,查詢她的社交賬號,甚至向廣場舞大媽們打探消息。
"這林阿姨啊,退休前是郵局的營業員,聽說挺有本事的,存摺上的數兒不少呢。"王大媽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們。
"可不是,寡居多年,兒子在國外,家裡那套房子聽說值不少錢。"李阿姨補充道。
這些信息讓我們更加懷疑,她是不是看上了父親這個老實人。
"八萬彩禮啊,咱爸攢了多少年?就這麼給人家拿走了?"妹妹氣憤地說。
我心裏也不是滋味,父親那點退休金,是他一輩子的血汗錢。
他平時捨不得吃,捨不得穿,連看病都要和醫生討價還價,說什麼"小毛病不用管它"。
母親生病那幾年,家裡的積蓄幾乎花光了,父親退休後又慢慢攢了些,沒想到現在要拿出來當彩禮。
一個雨夜,我無意中聽到父親在陽台上打電話:"秀芝,錢的事你別擔心,我這輩子沒享過什麼福,就讓我風光一回。"
電話那頭傳來女人溫柔而堅定的聲音:"老張,我不圖你錢,咱倆就是想相互有個照應,餘生不孤單罷了。彩禮的事,你別跟子女爭。"
我站在門後,心頭升起一絲愧疚。
父親自從母親走後,整個人像是失去了靈魂,常常一個人坐在陽台上發獃,看着遠處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們兄妹倆各自成家,忙於工作和孩子,很少有時間陪他,每次回家看到他孤獨的背影,心裏總是酸酸的。
"爸,這個林阿姨,你了解多少?"周末,我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道。
父親放下報紙,慢慢摘下老花鏡,眼神中帶着少有的認真:"她是個善良的人,對人真誠,不勢利。"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沉默。
鄰居劉阿姨悄悄告訴我:"你爸這些日子變了不少,每天早上準時出門跳廣場舞,衣服也穿得整齊了,連那件八十年代的老夾克都捨得換了。"
我這才注意到,家裡確實多了一件嶄新的深藍色外套,掛在衣櫃最顯眼的位置。
那是一件普通的春秋外套,料子不算好,但很合父親的氣質,樸素中透着一絲精神。
"這衣服是她送的?"我指着那件外套問父親。
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過年時候她織的毛衣太小了,就改送了這個。"
我突然發現,父親的床頭柜上擺着一個小相框,裏面是他和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太太的合影,兩人站在公園的梅花樹下,笑得像兩個孩子。
五月初,林秀芝來我家做客。
她穿着樸素的藍色旗袍,銀色的髮髻盤得一絲不苟,氣質不俗,說話溫和有禮。
"伯母做得一手好菜,張叔叔常跟我提起,說最想念她的紅燒肉。"她輕聲對我說。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父親會和她提起這些家常瑣事。
母親在世時,每逢周末就會做紅燒肉,肥而不膩,瘦而不柴,是父親的最愛。
這個小細節觸動了我的心弦,但理智還是提醒我保持警惕。
正當我猶豫要不要放下戒心時,父親突然捂着胸口,臉色發白,冷汗直冒。
"爸!"我和妹妹驚叫起來。
"老張!"林秀芝比我們更快反應,立刻扶住父親,熟練地幫他含服速效救心丸。
救護車呼嘯而至,父親被送進了醫院——冠心病急性發作。
病房裡,父親臉色蒼白如紙,呼吸管和監測儀將他固定在病床上,顯得那麼無助。
令我意外的是,林秀芝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端水喂葯,細心照料。
白天,她幫父親擦身、翻身、按摩,晚上就靠在床邊的椅子上睡一會兒。
我和妹妹輪班陪護,卻發現無論何時去醫院,她總在那裡,彷彿沒有離開過。
"阿姨,您回去休息吧,這裡有我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她搖搖頭:"我不累,老張需要人照顧。"
她的手上裂開幾道口子,那是長時間浸泡在消毒水裡留下的痕迹。
"她圖什麼呢?"妹妹仍然狐疑,"是不是裝樣子給我們看?"
我卻開始動搖:"你沒看到她的手嗎?"
"誰知道呢,說不定是為了那十三萬呢。"妹妹固執地說。
夜深人靜,我假裝睡着,聽見林秀芝輕聲對父親說話:"老張,你得好起來,還答應帶我去看北海公園的荷花呢,我這輩子都沒去過北京。"
她的聲音那麼真切,帶着期盼和關切。
第七天,隔壁床的老人家屬向我們道謝:"多虧林阿姨資助的五千塊,我爸的手術才做得成。"
"什麼林阿姨?"我愕然。
"就是你爸旁邊那位,她看我們困難,悄悄資助的,說這是雪中送炭,不是錦上添花,讓我們別聲張。"
這件事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
我開始重新審視這位素未謀面的"繼母"。
她會在父親午睡時,輕輕為他捏肩揉背;會記得他的葯該幾點吃,水溫不能太燙;會在他煩躁時講些笑話逗他開心。
這些細小的體貼,不是能裝出來的。
父親的病情逐漸好轉,一周後轉入普通病房。
那天下午,我和林阿姨一起去醫院走廊曬被子。
"阿姨,您為什麼願意照顧我爸?"我終於忍不住問出這個困擾我的問題。
她愣了一下,然後笑了:"因為他是個好人啊。"
陽光下,她的皺紋和白髮顯得格外明顯,卻掩不住眼角的溫柔。
"第一次見他,是在小區的廣場舞上,他站在人群外面,看了好久都不敢進來。我就主動拉他一起跳,他跳得笨手笨腳的,還老是道歉。"
"後來才知道,他是為了完成對你媽的承諾——活得開心點。"
她的話讓我心頭一震。
父親出院後,告訴我們一個秘密:"你媽臨終前讓我答應她,別一個人過完後半生。她說,人這輩子,錢財身外物,能有人陪伴才是真的福氣。"
他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小盒子,裏面是一枚紅寶石戒指,樣式簡單,但很精緻。
"這是你媽嫁給我時,我送的禮物,她一輩子沒捨得戴,臨走前讓我交給未來會陪伴我的人。"
父親的眼中閃爍着淚光:"我想把它送給秀芝,她值得擁有。"
我和妹妹被父親說動,決定去林秀芝家看看,親眼確認她的為人。
她住在老舊小區的二樓,沒有電梯,樓道狹窄昏暗,牆皮剝落,處處顯露出歲月的痕迹。
門鈴響了好幾遍才有人來開門,是個約莫四十歲的女人,面容憔悴。
"您好,請問是林阿姨家嗎?"我禮貌地問道。
女人上下打量我們:"你們是?"
"我們是張叔叔的子女,想來看看林阿姨。"
女人的眼神緩和下來:"原來是你們,阿姨常提起,說張叔叔有一雙好兒女,進來吧。"
她領我們進入一個不大的客廳,陳設簡樸卻整潔。
茶几上擺着幾本舊書,都是關於中醫養生的。
牆上掛着幾幅刺繡,色彩艷麗,栩栩如生,是傳統的花鳥圖案。
"這是阿姨繡的,她閑不住,總要做點什麼。"女人解釋道。
卧室門半開着,我看到一位老人躺在床上,頭髮花白,臉色蠟黃。
"我妹妹,腦溢血後癱瘓五年了。"林秀芝從廚房走出來,指着卧室,輕聲說道,"我的積蓄都給她治病了。"
她端來幾杯熱茶,笑着招呼我們坐下。
書桌上放着一個老式存摺,封面已經磨損,顯然經常翻閱。
林阿姨注意到我的目光,大方地拿起存摺:"你們是不是擔心我騙你們父親的錢?看看吧。"
她翻開存摺,裏面的數字令人心酸——每月領取的退休金剛好夠維持生活,哪來的余錢騙取彩禮?
"阿姨的退休金大部分都用來給妹妹治病了。"一旁的女人補充道,"她自己捨不得花一分錢,連件新衣服都穿了好幾年。"
我感到一陣羞愧,低下了頭。
"你們別這樣,換作是我,也會懷疑的。"林阿姨理解地說,"畢竟,誰不想保護自己的父親呢?"
臨走時,我注意到門口掛着一幅舊照片,是林阿姨年輕時的樣子,穿着郵局制服,笑容燦爛。
"那時候真年輕啊。"她感嘆道,"一轉眼,白髮蒼蒼了。"
回家的路上,我和妹妹都沉默不語。
街邊的梧桐樹投下婆娑的影子,微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述說著歲月的故事。
"我們錯怪林阿姨了。"妹妹終於開口。
我點點頭:"她是真心對爸好。"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開始接納這位即將成為家人的女性。
我帶林阿姨去商場買衣服,教她使用智能手機;妹妹則在休息日接她去醫院給妹妹看病,諮詢更好的治療方案。
父親看着我們和睦相處,欣慰地笑了。
"閨女,爸活了一輩子,沒想到晚年還能遇到這樣的好事。"他拍拍我的肩膀。
鄰居們對這門親事議論紛紛。
有人說老張晚年享福;有人說林秀芝攀上高枝;也有人說子女不孝,逼得老人尋找依靠。
街坊四鄰七嘴八舌,閑言碎語傳到我耳朵里,氣得我直跳腳。
"管他們說什麼,只要爸爸開心就好。"妹妹倒是看得開。
初夏的風帶着槐花香氣,街頭巷尾飄散着甜膩的氣息。
婚禮定在六月初,簡單而隆重。
我和妹妹給父親買了一套新西裝,深藍色,和林阿姨送的那件外套相得益彰。
林阿姨則選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古樸大方,襯得她氣質優雅。
婚禮在小區的活動室舉行,邀請了幾位老鄰居和老同事作證。
父親緊張得手心冒汗,像個毛頭小夥子;林阿姨則羞澀地低着頭,臉頰微紅。
他們在簡易的拱門下交換了誓言——相互扶持,相伴餘生。
父親鄭重地將那枚紅寶石戒指戴在林阿姨手上:"秀芝,請原諒我沒能早些遇見你。"
林阿姨眼中含淚:"能遇見就是最大的幸運。"
那一刻,我彷彿看到母親站在遠處,微笑着祝福這對新人。
婚禮上,我和妹妹跪下給林阿姨敬茶認錯。
她慌忙將我們扶起:"使不得,使不得,我該叫你們姐姐妹妹才是。"
"阿姨,對不起,我們誤會您了。"妹妹真誠地道歉。
林阿姨笑着摸摸我們的頭:"護着自己的父親,是應該的。以後,我會和你們一起照顧好他。"
宴席上,父親難得喝了兩杯酒,臉龐泛紅,眼睛亮晶晶的。
他舉起酒杯,向在座的親友致謝:"感謝大家見證我人生的新篇章,我張德海今天重新出發!"
眾人鼓掌,歡聲笑語充滿了整個房間。
婚後,父親和林阿姨搬進了一套小兩居,是我和妹妹一起出資租的,環境比他們各自的老房子好多了。
我們還幫林阿姨的妹妹申請了低保,減輕了她的負擔。
林阿姨把她的積蓄全部拿出來,和父親的退休金一起,開了個小小的早點攤,賣豆漿和油條。
每天凌晨四點起床,忙到上午十點,雖然辛苦,但兩人幹得樂此不疲。
"你媽最拿手的就是油條,我按她的配方做,客人都說好吃。"父親驕傲地告訴我。
林阿姨在一旁笑着補充:"你爸手藝好,豆漿香得很,街坊們都排隊來買。"
他們相視而笑,眼中滿是幸福的光芒。
日子就這樣平靜而溫馨地流淌着。
每逢周末,我和妹妹會帶着各自的孩子去看望兩位老人。
林阿姨會準備一桌可口的飯菜,父親則會給孫輩們講過去的故事。
看着他們其樂融融的樣子,我心中感慨萬千。
去年冬天,父親突發腦梗,住進了醫院。
林阿姨守在病床前,日夜不離,就像之前照顧自己妹妹一樣。
她把自己的退休金全部拿出來,為父親求醫問葯。
"別擔心,你爸福大命大,會好起來的。"她安慰我們,眼中卻滿是淚水。
經過兩個月的治療,父親奇蹟般地康復了,只是右腿留下些許不便。
出院那天,林阿姨攙扶着父親,一步一步走出醫院大門。
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勾勒出兩個相依相偎的身影。
"以後,我們慢慢走。"林阿姨輕聲說。
父親握緊她的手:"有你在,我不怕慢。"
看着父親喜悅的臉龐,我忽然明白,愛情不分年齡,陪伴才是最長情的告白。
那些曾經的懷疑與擔憂,在歲月的溪流中慢慢沉澱,化作對生活更深的理解。
母親在天上看到這一切,一定會欣慰地笑了吧。
如今,父親和林阿姨已經走過了三個春秋。
他們依然每天早起經營小攤,依然手牽手去廣場跳舞,依然在月光下低聲細語。
前幾天,我去他們家吃飯,發現客廳里多了一張照片。
照片上,兩位老人站在北海公園的荷花池旁,笑得像兩個孩子。
林阿姨告訴我,那是父親特意帶她去北京旅遊時拍的,完成了她年輕時的心愿。
離開時,我看到父親送給林阿姨的那枚紅寶石戒指,靜靜地躺在她的手指上,在燈光下閃爍着溫暖的光芒。
我突然發現,我們擔心的彩禮和三金,最終都變成了兩個老人相互珍視的情感見證。
金婚雖遲來,卻恰逢花開時。
餘生漫長,幸好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