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把工資遞給婆娘時,日頭正斜斜地照在堂屋的青磚地上。婆娘捏着那疊鈔票,指尖像在數算着什麼,眉頭慢慢皺起來。男人站在一旁,身上還帶着工地上的塵土,褲腳沾着半乾的水泥點子,他不敢看婆娘的臉,目光落在屋角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上。
婆娘忽然把鈔票往桌上一摔,「啪」 的一聲,驚得樑上的灰塵都抖了抖。「錢呢?」 她的聲音像把刀,「別以為我不知道,工地中秋發了三百塊過節費。」 男人的手不自覺地攥緊衣角,掌心全是汗。他想起那天工頭把錢遞給他時,陽光正曬得人睜不開眼,他把錢小心地藏在內衣口袋裡,想着給養父買雙新鞋,老人家的鞋幫子都磨破了。
「交出來。」 婆娘往前一步,身上的香水味混着屋裡的霉味,熏得男人有點頭暈。男人張了張嘴,想說那是給養父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想起第一次把零花錢給養父時,養父擺手不肯收,用手語比划著說:「你留着,在人家過日子不容易。」 可男人看不得養父穿那雙露腳趾的鞋,硬是把錢塞進養父枕頭底下。
婆娘見男人不說話,嗓門更高了:「怎麼,還想藏着給野女人?你別忘了,你是上門的,這家裡哪樣不是我們何家的?」 男人的指甲掐進掌心,牙齒咬得嘴唇滲出血來。他想起十年前,自己跟着媒人踏進何家大門的情景。那天,養父站在三輪車上,朝着他揮手,陽光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知道,若不是因為家裡窮,養父怎麼捨得讓他做上門女婿?
那年,阿德老漢在三岔路口撿到他時,他還只是個用破衣服裹着的嬰兒。老漢不會說話,卻用撿廢品的錢供他讀書,把他當親兒子一樣養大。後來,有人來說親,說何家招上門女婿,老漢雖然捨不得,但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還是紅着眼眶點了頭。男人知道,老漢是想讓他有個家,能娶上媳婦。
「聽到沒有?」 婆娘的聲音打斷了男人的回憶。男人抬起頭,看見丈母娘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正嗑着瓜子,眼神像看賊一樣盯着他。他忽然覺得很累,累得不想再爭辯。他從兜里摸出那三百塊錢,放在桌上,轉身走進裡屋。
夜裡,男人躺在床上,聽着婆娘在旁邊打呼嚕,怎麼也睡不着。他起身走到院子里,月光灑在牆根的雜草上,遠處傳來狗吠聲。他摸出藏在磚縫裡的手機,給養父發了條短訊:「爹,我想您了。」 沒過多久,手機震動起來,養父回:「娃,好好過日子,別惦記爹。」 男人看着屏幕上的字,眼淚吧嗒吧嗒掉在地上。
第二天,男人照常去工地幹活。工地上,攪拌機轟隆隆地響着,他搬着磚,忽然想起小時候,養父背着他走在鄉間小路上,也是這樣的轟隆隆聲,遠處有拖拉機開過。那時,他趴在養父背上,覺得全世界都很安穩。
中午休息時,男人坐在工棚里啃饅頭。工友老陳遞來一支煙,「咋了,臉色這麼差?」 男人搖搖頭,接過煙點上。老陳嘆了口氣,「上門女婿不好當啊,我表侄也是,天天受氣。」 男人猛吸一口煙,嗆得咳嗽起來,煙霧模糊了他的眼睛。
晚上,男人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送外賣。他騎着破舊的電動車,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有一次,他差點被一輛轎車撞倒,車主搖下車窗罵了句 「找死啊」,他沒說話,只是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繼續往前騎。他想着,多賺點錢,等攢夠了,就帶養父去住新房子,離開這個讓他喘不過氣的地方。
可沒想到,送外賣的事還是被婆娘發現了。那天,他剛回到家,婆娘就衝上來揪着他的耳朵,「好啊,你竟然敢背着我藏錢!說,送外賣賺的錢都去哪了?」 丈母娘也在旁邊幫腔:「肯定是給那個老bu死的了,吃裡扒外的東西!」
男人忍了又忍,終於爆發了:「那是我爹!我給他錢怎麼了?他養了我二十年,我連這點孝心都不能盡嗎?」 婆娘愣了一下,隨即冷笑一聲:「喲,還敢頂嘴了?你別忘了,你在我們家就是個下人,要不是我們何家,你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討飯呢!」
男人盯着婆娘的臉,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很陌生。他想起剛結婚那會,婆娘雖然脾氣不好,但偶爾也會給他煮碗熱湯。可現在,一切都變了,他在這個家裡,連個陌生人都不如。
那天晚上,男人收拾了幾件衣服,悄悄離開了何家。他走到養父家時,已是凌晨。養父聽見動靜,摸黑開了門,看見男人臉上的傷,一下子紅了眼。男人撲進養父懷裡,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男人和養父相依為命。他白天在工地幹活,晚上去送外賣,雖然累,但心裏踏實。養父每天都會做好飯等他回來,桌上總會有他愛吃的炒雞蛋。有時候,男人看着養父在廚房忙碌的背影,會忽然想起小時候,養父也是這樣,變着法給他做好吃的。
這天,男人剛回到家,就看見一個陌生女人站在門口。他仔細一看,原來是丈母娘。丈母娘臉色蒼白,眼神里滿是慌張,「青平,你跟我回去吧,翠姑知道錯了。」 男人冷笑一聲:「回去?回哪個家?」
丈母娘忽然跪了下來,「青平,我求你了,你就當可憐可憐我這個老太婆。」 男人嚇了一跳,連忙去扶她,「您這是幹什麼,有話好好說。」 丈母娘擦了擦眼淚,從兜里掏出一件舊衣服和一張泛黃的紙條,「你看看這個。」
男人接過衣服和紙條,手一下子抖了起來。那件衣服,他再熟悉不過,小時候養父給他講過,這是他被遺棄時裹着的衣服。紙條上的字雖然模糊,但還能辨認出來:「1995 年 8 月 15 日,三岔路口,望好心人收養。」
丈母娘哭着說:「青平,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親骨肉啊!當年,我年輕不懂事,犯了錯,才把你丟在那裡。後來,我收養了翠姑,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想到……」 她哽咽着說不下去。
男人覺得腦袋 「嗡嗡」 直響,他看着眼前的丈母娘,忽然想起這些年她看自己的眼神,有時確實帶着一絲說不出的複雜。他想起婆娘,雖然平時對他不好,但偶爾也會在他生病時煮碗粥。原來,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他們之間有着斬不斷的血緣關係。
「青平,你能原諒媽嗎?」 丈母娘拉着他的手,眼裡滿是期待。男人看着養父,養父沖他點點頭,用手語比划著:「娃,跟着心走。」
男人嘆了口氣,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一切。這些年的委屈和痛苦,不是一句 「原諒」 就能抹去的。但看着眼前蒼老的丈母娘,還有一旁默默流淚的婆娘,他又覺得心裏有什麼東西在慢慢軟化。
那天晚上,男人躺在養父的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想了很多很多。他想起在何家的十年,雖然苦,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溫暖。他想起婆娘第一次給他縫扣子時,笨手笨腳的樣子;想起丈母娘有一次下雨天給他送傘,自己卻淋得渾身濕透。
也許,仇恨並不能解決一切。他累了,不想再去計較過去的恩怨。他決定給彼此一個機會,試着去原諒,去重新建立這段遲到了二十年的親情。
第二天,男人跟着丈母娘回了何家。婆娘站在門口,眼神里滿是愧疚,「對不起,我以前太不懂事了。」 男人看着她,輕輕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從那以後,何家的氣氛慢慢變了。婆娘不再對男人頤指氣使,丈母娘也開始關心他的生活。男人依然去工地幹活,婆娘有時會去給他送午飯。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爭吵,而是試着用心去交流。
阿德老漢也搬進了何家,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吃飯時,男人忽然覺得,這才是家該有的樣子。雖然曾經受過很多苦,但現在,他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溫暖和幸福。
日子一天天過去,男人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的上門女婿,他成了家裡的頂樑柱,也成了兩個母親心中的驕傲。他知道,人生也許就是這樣,有苦有甜,有誤解也有原諒。重要的是,在經歷了一切之後,還能學會珍惜眼前的人,珍惜這來之不易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