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3月05日01:25:05 教育 1146

她是全國教育系統勞動模範

她是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

她是特級教師

她也是躬耕講台一生的普通老師

今天

不同年齡的學生從全國各地趕來

只為看最愛的老師最後一眼

只為送最敬重的人最後一程

她叫段伸眉

平頂山市第一高級中學退休教師

半生坎坷但矢志從教

一生平凡卻不乏快樂

今天

「河南教師」特別刊發

段伸眉老師的遺作

讓我們在送別她的悲痛之際

也分享她桃李天涯的平凡與快樂——

我的平凡，我的快樂

段伸眉

平凡地度過了80多個春秋，竟有一半多時光與課堂相隨。從大學殿堂走進中學校門，無論風雨還是晨昏，都是在回蕩着琅琅書聲的教室里度過的。

這職業似泥土一樣普通，如磚頭一樣平凡，像腳手架一樣質樸；但是在培養棟樑，鋪平路基，建造社會主義的高樓大廈中我享受着說不盡的快樂。

「您不僅僅是春蠶，春蠶吐絲網住自己就行了，而您卻千方百計地網住每個學生的心；您不僅僅是園丁，園丁修剪的只是林木的身軀，而您卻塑造着一個個活蹦亂跳的靈魂……」讀着這樣的賀卡，能不快樂嗎？

學生在作文中寫道：「走近您，才發現您每根白髮都講着平凡動人的故事。我懂了，在您臉上刻下道道皺紋的『罪魁禍首』是您深愛着的我們。常常想把深深的感激之情寫在紙上，每次提起筆，卻只剩下兩行熱淚……」讀着這樣如此理解教師勞動的作文，能不快樂嗎？

我記得有一天上課，課桌上擺滿了麵包、菱角、玉米窩頭、火腿腸、烙饃卷大蔥……讓人垂涎欲滴。這是學生得知我因病沒吃飯「孝敬」我的早餐，還逼我每一樣必須嘗一口。吃着這樣的百家飯，能不快樂嗎？

當我知道一個學生因父母都在鄭州打工，無人給他過生日時，我就買了36個雞蛋（全班36個學生）和一個大的生日蛋糕，每人一個雞蛋和一塊奶油蛋糕，全班同學唱了「祝你生日快樂」之後，我下令開吃。

教室里喧鬧了，學生笑着吃着。接着我說：「不準擦嘴，大家都相互看看『尊容』！」同學們轟地笑了，每個人的嘴上都沾上了白白的奶油，我也一樣，真像戲台上的一群小丑。他們樂，我也笑。

有時我自己改着作文也會樂得大笑。事情是這樣的：一個叫陳學斌的男生，書寫潦草，我看着吃力，就批道：「學斌啊，把字寫工整，卷面應該像你的人一樣乾淨整潔。」我的「斌」字也沒有寫好，「文」和「武」距離遠。他在作文上「反批」道：「我連『文』都學不會，還叫我學『武』啊？典型的分裂主義者！」我為學生的幽默、敏捷和敢於對我嘲諷高興得哈哈大笑。

第二天上課我念了「反批」之後，全班同學都笑得前仰後合。之後我快步走到學斌同學身邊，笑着給了他一個感謝的吻。這一吻不當緊，一個女生笑得淚都出來了。從此以後，我們兩個的書寫都進步了，這叫教學相長。

快樂多着呢。一次在街頭吃熱豆腐，吃完付錢時，店主說：「有人替您付過錢了。」

「誰？」

「那個穿警服的人。」店主用手指着說。

我走到穿警服的面前：「同志，你為啥替我付錢？」

「誰是你的同志？我是您的學生！」

「哪一屆？文科還是理科？」

「九四屆，文科。您上課喊『豬娃子』的就是我。」

「啊！」慢慢想起來了，一時我臉紅。

那時他十幾歲，胖乎乎的煞是可愛，我上課提問時就叫他「豬娃子」，他不生氣，反而高興。他說我這樣稱呼包含着愛的細胞。

記得一年母親節，我收到了學生送的七雙靴子，樣子不同，顏色各異。我心想到老也穿不完呀，我把它們擺在箱子里，今兒摸摸，明兒看看，我能不快樂？

每逢過節，我家客人盈門。有在國外謀職的學者，有播種五穀的農民，有政績卓著的領導，有73歲帶着18歲孫女兒登門尊師的老學生，也有稚氣未脫嘰嘰喳喳的「青蘋果」。那份情，那份愛，無私無欲，純潔無瑕，令我快樂。

1992年，幾百名學生特意為我組織了從教30周年慶祝會，我又上報紙又上電視，你說快樂不快樂？我不用訂報紙，期期《教育時報》寄到手上，看着學生的勞動成果、工作業績，我能不快樂嗎？天天電話不斷，門鈴頻響，大都是學生登門交流或探望，你說快樂不快樂？

今年春節期間，學校領導到段伸眉老師家中慰問

生活告訴我，人類的幸福和進步往往是那些默默無聞、甘於淡泊、甘於奉獻者水滴石穿般共同勞動的結果。我對自己的職業和勞動從不感到寂寞和悲哀，我為學生焊接了奮飛的翅膀，他們帶着我用平凡地勞動所賦予的能量，在自由明朗的天空飛翔，我將終生為之祝福。

在暮年回首往事，我敢說無愧。這一生，雖沒有高官厚祿，卻受人尊重；雖沒有金銀財寶，卻精神富足。

平凡如我，卻從不缺乏快樂，只因我是——老師。

那麼，你呢？

段伸眉這個名字

對教育時報讀者來說並不陌生

因為她是《教育時報》名牌欄目

《100個基層教師的口述》的

第一位講述人

她的故事曾打動了無數人——

生命中的人來來往往

我跟他是初中同學。後來他去北京當兵了。1963年，我從鄭州大學畢業，分到葉縣完中當老師。通過別的同學介紹，俺倆寒假結的婚，年底有了大兒子，又過了兩年有了女兒。俺倆一直兩地分居，過年，假期，要麼我去北京，要麼他回葉縣，結婚幾年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也沒有100天。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有天別的人談話，說這一段咋不見彭真呢?他說，聽說彭真正編毛選五卷呢。也不知他是聽誰說的，還是蒙的。就這一句話，部隊里就說他跟彭真有聯繫。彭真當時是北京市市長。「文革」在北京開展不下去，「水潑不進，針插不入」，便把矛頭對準了彭真。人家認為他跟彭真是一派的，狠勁批鬥他。他感到很冤枉，想不開，自殺了。

北京部隊里的人到葉縣通知我。我當時感到塌天了一樣，四肢無力，頭暈，走不成路，覺得地球轉得不對勁，太陽也不會升起來了。我總不相信，想着是在做夢吧。隔了好幾個月，我才慢慢相信這是事實，因為他不再給孩子寄衣服，也不再寄錢了。我感到他確實在地球上消失了，這時候才是巨大的悲痛。

我父親是1926年參加革命的老黨員，他坐過國民黨的牢。「文化大革命」中派性鬥爭很厲害，對立面就說他是叛徒，要是沒有變節行為，怎麼會能活着出來呢？其實他完全是靠機智從監獄裏逃出來的。

我父親經常挨批鬥，他當時在住院，醫生很同情他，就讓他回家。他不敢住俺家，就住在一個五保戶老太太家裡。那天，人家荷槍實彈地到俺村「襲擊叛徒」，找他。五保戶老太太說，我去外面看看風聲，你在家裡好好待着。老太太回來後發現，他上吊自殺了。那是1968年的春天。

那一年還發生了一件事。那陣子的孩子愛用雷管在河裡崩魚。大孩去撿了條崩死的魚燒着吃。我下課後，發現他臉色鐵青，嘴唇發紫，就抱着他上醫院。女孩那會兒才兩歲多，不能丟家裡，也得帶着。

學校在縣城西邊，離醫院還有幾里地。那一天刮大風下大雪，這兩個孩子我招呼不住。我抱着小女孩走十幾步，放在樹下背風的地方，再回來背男孩，走到樹下把男孩放下，然後抱起女孩繼續往前挪。

走到一半時，我們一個教研組的老師王均大出現了。他背着男孩，我抱着女孩，趕到醫院。大夫說，這孩子是食物中毒，幸虧來得早，再晚會兒就沒命了。

王均大在我最困難的時侯幫助了我，通過這件事，我決定跟他結婚。他結過婚，後來離了，沒有孩子。他的成份不好，是地主。我雖然成份好，但政治背景複雜，俺倆誰也不挑誰。那陣子不論感情，只要政治觀點一致，說得來就行，最重要的是他對我的孩子很好。我帶兩個孩子，一般人家還不容我哩。啥是感情呀，誰對我的孩子好，我就對誰有感情！

原來俺倆商量着不要孩子，他成份不好，怕孩子大了以後不好安排。後來我母親說，你們還年輕，為了家庭的鞏固，再要一個孩子吧。1972年，我們結婚4年後生了小兒子。

小孩長大了，很可愛，在銀行工作。去年中層幹部競爭上崗，他得票第二多，當了保衛科長，準備過罷年就結婚。

1998年1月21日，他去執勤，晚上沒回來，打電話沒人接，打手機不通，打BP機不回。第二天找了一天一夜還找不到他。23號上午10點多，有人說看見出車禍了，人讓交警隊送到火葬場了。他哥到火葬場去找，果然就是他。

當我很年輕時，父親上吊了；需要丈夫時，丈夫自殺了；老了老了需要兒子時，兒子又沒了......我比祥林嫂還祥林嫂。我哭了幾天幾夜，不敢進這屋，老想著兒子曾經在那兒坐過，干過啥事，這水龍頭是他給我修的，這門鈴是他安的……

俺倆共同的孩子沒了，我和老王商量過幾次，想自殺，不想活。退休了，也沒啥事業追求了，干一輩子，轟轟烈烈，該得的榮譽都得了，也對得起黨對得起人民。

大兒子和女孩給我們跪下不起來，說你們要是走了，我們連個家也沒有了。俺倆就想着，咱要活下去，為讓咱的孩子能有個家。

我的感情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跟老王這麼貼近，相依為命啊。俺倆的性格不一樣，他愛靜，不好說話；我愛動，在家裡待不住。可現在我再也不出去跑了，只要他在家，我就每天陪着他，哪兒也不去。

整個晚上，淚水一直含在段伸眉的眼眶裡，始終沒有掉下來。我也一樣。

從段老師家出來已經10點多了，這位生活屢遭不幸、而教學卻屢創佳績的全國勞模的坎坷經歷，讓我一晚上都沒睡好。第二天早早起來看中央台的《實話實說》。也許是天意吧，這期節目講的是17歲的小姑娘張穆然堅強面對死神的故事，題目就叫《感受堅強》。

這時，我的眼前又出現段伸眉憔悴的面容，壓抑了很久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段老師，我們真的希望您堅強！

（原載1999年1月30日《教育時報》，記者：劉肖）

「百師自述」的采寫全部完成後

由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結集出版

《100個基層教師的口述》

借向講述者贈書之機

《教育時報》記者

對段伸眉老師進行了回訪——

生命的故事還在繼續

她，全國教育系統勞動模範，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特級教師……她，幾乎得到了一名普通教師所能得到的一切。

她，還很年輕的時候，丈夫自殺了；不久後，終身從教的父親含冤辭世；再婚後生下的小兒子，結婚前夕又車禍身亡……她，遭遇了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三大不幸。

在平頂山市第一高中求學的三年，她，一直是我最為敬慕的老師；我，是被她始終寵愛着的眾多學生中的一個。

1998年年末，《教育時報》大型口述實錄欄目《100個教師的自述》開欄在即，我們還在為選擇第一位主人公而躊躇。我想到了她——段伸眉老師。

那個寒冷的冬夜，在沒有暖氣的屋子裡，我陪着段老師再次走進人生中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於是有了《100個教師的自述》的開篇——《生命中的人來來往往》。

5年半的時間悄悄地流走了，以《100個教師的自述》欄目里全部故事為原料的《100個基層教師的口述》一書，在第20個教師節前夕隆重出版了。此時，我最先想到的是，回母校，給段老師送一本。

2004年7月18日是個星期天，敲開段老師的家門，她頭一句話嚇了我一跳：「你瞅，我成『獨眼龍』了。」

多年以來，段老師高度近視的眼睛日見糟糕，右眼視力還不到0.1。她抱怨着：「寫個字可難，老要揉眼睛。看書不到半個小時，那字全都像螞蟻一樣在書上亂爬。」段老師不止一次叮囑我：「人身上所有的部件都是用進廢退，只有眼睛越用越壞，可要注意！」

6月27日，市裡組織給勞模體檢，段老師的右眼被確診為白內障。一個星期前，她做了超聲乳化手術。每隔半個小時她就要點一次眼藥，連點一個半月。看樣子，她像是有點煩。

交談時，段老師的眼睛總是閉着。在我要求照合影時，她的眼睛才面對鏡頭猛地睜開一下。就是靠着這偶爾的一睜，她居然在《100個基層教師的口述》的封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整整100名教師的最前面。

《生命中的人來來往往》發表後，一位同事在給段老師打電話時哭了：「光看着你在學校幹得那麼好，沒想到你這麼作難！」段老師對我說，《100個教師的自述》她斷斷續續地看了不少，發現裏面有一些農村的教師比自己還難。「出成書了好啊。等我眼睛好了，一篇一篇，再從頭認真讀一遍。」

我猶豫了許久，還是問她：「以前那些事情，你還經常想嗎？」「咋會不想哪？都是和我連筋帶肉的親人，越老越想啊！」段老師說，「可想有啥用啊，走的人走了，剩下這活着的，生命不還得繼續嗎？」

我們聊天時，段老師的母親一直陪着，90歲的老人家耳聰目明。正說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大眼睛男孩闖了進來：「姥姥！我的課外輔導書呢？」「在裡屋床上吧。」段老師轉頭對我說：「是我的外孫子，12歲了。」

說到教師節，段老師最難忘的是1992年。

那年9月初的一天，兒子興沖沖地遞給段伸眉一張報紙，上面登了一則啟事，段老師教過的學生要組織起來，在教師節為她舉行從教30周年紀念座談會。這可是個段老師意想不到的節日禮物。

教師節當天上午11點，段老師下課回到家裡，不等她放下教案，幾個女學生七手八腳地把她打扮起來，並把她接到離學校最近的飯店。剛一下車，兩名女生舉着鮮花向她跑來，一時鞭炮齊響，掌聲如潮，幾百名學生夾道歡迎。飯店前懸掛的大紅橫幅「慶祝段老師執教三十周年」，吸引着無數行人駐足，有人感慨：「這輩子咱要能這樣風光一回，也算沒白活！」

在飯店裡，學生排成整齊的隊伍，向段老師鞠躬，並依次向她敬酒。望着這些熟悉的熱誠的面孔，段伸眉流淚了：「我沒有想過個人的榮耀、地位和權欲，但是，我擁有別人無法比擬的精神財富，這財富就是你們。當我這顆夕陽滑向大地的時候，我會更加珍惜這師生之間純凈的感情……」

關於第8個教師節的故事，段伸眉兩年後曾撰文《欣慰的紀念》，發表於1994年9月5日的《教育時報》。前幾天，又有幾個老學生提議在第20個教師節為段老師舉辦紀念活動，被她執意謝絕了。她說：「有1992年那樣一個教師節就足夠了，不能再興師動眾，我心裏擔不起。第20個教師節，我跟現在的學生一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