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 | 謝冰清 林欣宜 馬思源
責編 | 葉晴朗 黃璽澄
運營 | 王萬陽
指導老師 | 林羽豐
2024年2月2日，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岳陽中西醫結合醫院25歲的規培生在出租屋燒炭自殺。
2024年2月24日，湖南省人民醫院規培生在醫院值班休息室衛生間刎頸自殺。
2024年3月14日，27歲麻醉科規培生在南寧市第一人民醫院洗手間割頸自殺。目前事件仍在調查中。
近兩個月多起規培生自殺事件發生，以一種慘烈的方式將規培生這一群體推向了大眾的視野。
今年是我國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制度（以下簡稱「規培」）正式實施的第十年。醫院規培招生大部分在每年的3月～9月之間開始，集中在6～8月。截至目前，全國共遴選出1100多個國家級培訓基地和11000多個專業基地，年均招生12萬人，已累計招收培訓107萬人。
面對這一數量眾多的群體和近兩個月來的多起自殺事件，我們不禁要問：「真實的規培生活到底是什麼樣的？」
輪轉如陀螺
張鈺的一天是從早晨6點半開始的。7點之前從規培生的宿舍樓出發，搭乘40多分鐘的地鐵來到醫院。
7點40左右，在神經內科輪轉的她來到科室，打開電腦查看病人的病情狀況和醫囑的變動情況。8點鐘，在交接班後，上級醫生帶着她和其他規培生、住院醫師一起查房。中午，醫院保潔員幫她從食堂帶的飯放到了科室。囫圇吞了幾口飯，張鈺打開電腦敲着鍵盤寫病歷和出入院的文書工作。
收病人了，她連忙拿着一個小本、一支筆和聽診器趕去問病人病史、檢查身體狀況。護士打電話了，她趕緊前去病房查看病人的情況。晚飯常常來不及吃，或吃兩口繼續寫病歷。有時候白班忙到晚上9、10點，趕最後一班地鐵回家。
張鈺是一名全科醫學的專碩研究生，曾在上海市東方醫院經歷了整整3年的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在上海市東方醫院的規培制度下，全科醫學專業的規培生需要在神經內科、急診科、皮膚科等多個科室進行輪轉。神經內科是她覺得工作量最大的科室。
當輪轉到有住院部病房的科室時，周六周日也會被排班。一個月總共八個休息日，一般會排兩次值班。由於上級醫生很難兼顧到住院部病床的事，規培生作為管床醫生就必須擔起責任。即使排了休班，規培生也需要「自覺加班」。
就這樣工作時間被無形拉長，休息時間在無形縮短。「真的一直一直都在忙，整個腦袋都是暈的那種。」張鈺提高了音量，以平穩的語調講述着，「最慘的情況，就是像網上一些規培生吐槽的，感覺很多天沒有休息了。」事實上並不是科室沒有安排規培生的休息的時間，只是現實情況所迫，他們不得不來醫院加班。在神經內科輪轉的那兩個月，張鈺只有兩個雙休，那個時候過年也沒有回成家。
規培生上的是醫院的一線，病房裡發生的一些事情先由規培生處理。規培生處理不了的則呼叫二線的上級醫生前來應對。
「有時就是很無力、很害怕聽那個值班手機響，像那種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一聽到手機鈴聲就很害怕。」張鈺每每回想起之前剛開始在內科值班時的情形，總是覺得既害怕又無助。因為方言的問題，來自山東的她常常難以和病人進行交流溝通，她形容自己像是被趕鴨子上架似地捲入在規培工作中。
汪思涵是一名針灸推拿方向的定向生，在高考填志願時只知道定向生學費低、包分配，對其他的政策細節幾乎一無所知，大三時被學校通知，畢業後要來廣西龍水苗族自治縣中醫醫院規培三年，規培結束後還要去指定的衛生所工作四年。
交班、看病人檢查結果、觀察血常規尿常規，輪班一兩個月一換在過年時，汪思涵輪轉前的科室規定春節放12天假，但是年前輪轉到另一個科室，假期就從12天縮減為6天，大年三十和初一仍在值班。
「我覺得我沒有時間出去玩，甚至沒有自己的時間，每天就是規培、規培、規培。」汪思涵無奈地說道，「每天上班真的很壓抑，我也想出去轉轉，拍些漂亮的照片、學些才藝，但現實是我連考駕照科目一的時間都沒有。」
汪思涵性格比較內向，沒有特別多的好朋友，自己總是一個人想很多。過年還在的值班的她看見朋友圈裡大家都在曬熱熱鬧鬧的年夜飯和全家團聚的照片時，委屈、孤獨憋在心裏無處排解，彷彿有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壓在心底。
多方壓力
研究生二年級的程賢在南京一所三甲醫院規培。除了查房、收病人寫病歷的規培工作，她每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備考執業醫師證、寫論文。
研一上半學期，程賢大多數時候是17：30下班後趕回學校上課的。大部分是網課，還有一小部分線下課程。研一下半學期，她抓住空餘時間看書，備考執業醫師證。研二上半學期，程賢忙着準備畢業論文的開題報告，學校要求她們完成一篇畢業論文即可，但是不同學校的畢業要求不同，有的要求發畢業論文和小論文兩篇，發的期刊有的要求核心期刊，有的普刊就行。
「在醫院感覺太過忙忙碌碌，沒有收穫，沒有情緒上正面反饋。最主要還是寫病歷，就像敲病歷的機器。」程賢研究生期間30個月規培，其中10個月跟自己的導師，在本專業的科室進行規培。在其他科室規培時，程賢講：「有的帶教會pua（一方通過言語打壓、行為否定、精神打壓的方式對另一方進行情感控制）。」
一部分困難可能來自帶教老師，他們直接關係著規培生的工作體驗。據《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管理辦法（試行）》第十四條，培訓基地應當選拔職業道德高尚、臨床經驗豐富、具有帶教能力和經驗的臨床醫師作為帶教師資。帶教師資應當嚴格按照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內容與標準的要求實施培訓工作，認真負責地指導和教育培訓對象。
曾在北京中醫藥大學東直門醫院規培的熊婕提到師妹曾向她吐槽，有的帶教老師對於規培打卡過於較真，她們在通州輪轉的時候，每周上午需要在東直門跟着帶教老師出門診，按理說下午在通州醫院的小組排班就不用過去了。但是有一個科室的帶教老師就要求他們必須得過來，而且死盯着那些早上沒來的。
通勤兩個多小時趕往通州醫院只為去點個卯，熊婕感覺很無奈，對師妹的遭遇既同情又好笑。
汪思涵也曾遭遇過帶教老師的不友好態度，「（我）到另外的科室，老師會pua，暗示你不是很聰明。他讓你去做外科小手術又不怎麼教，我自己本來就不會，做不好他還會貶低你。」汪思涵面對這樣的情形只能靠自己去摸索。
同工難同酬
自全國全面啟動住院醫師規培工作以來，許多規培生常自嘲為長期廉價勞動力。他們在規培過程中跟住院醫師幾乎做一樣的工作——長居一線、給上級醫生當助理，但收入微薄。
2020年，丁香園對規培醫生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27.5%的規培醫生表示每月收入在1000元以下，其中8%的人表示規培期間沒有收入，每月收入在3000元以上的佔32.3%。每月收入在3000元以上的人員中，95.5%為「社會人」「單位人」這兩類的規培生。
規培生可分為三類：專碩研究生、社會人、單位人。其中，社會人是已畢業未簽單位參加規培，單位人是已簽勞動合同，以單位委託規培醫院培訓的形式進行。
一般來說，規培醫生的收入由基本工資、國家補助、工作性補貼三部分組成。國家補助是由中央財政提供補助資金，目前為每人每年2萬元。基本工資和工作性補貼由醫院發放。工資績效的發放不同地區不同醫院差異較大，像北京、上海的一些三甲醫院已實現規培生與住院醫師同崗同酬，但大部分醫院並不能真正保證同崗同酬。
熊婕認為，她所規培的東直門醫院大概是北京這邊中醫規培待遇最少的。她沒有薪資，只有屬於碩士期間國家給的助學金和醫院發放的補貼。國家助學每月都有，每月發放500元，但醫院補貼的每月500元，一年只發10個月，7、8月份沒有補貼。同在北京中醫藥大學中醫內科學規培的李濤每個月也只有500元左右。「北京這邊我就覺得少，我們好多上海同學，人家當時一個月能拿到2000元。」李濤回憶道。
在江蘇省人民醫院進行社會化規培的李佳佳曾見過一個專碩規培生為了省住宿費住在值班室里。在江蘇省人民醫院，專碩規培生每月大概有1000元補貼，醫院會給他們安排離醫院不遠的宿舍，但每年需要繳1000多元的住宿費。「那個專碩規培生可能經濟條件確實困難，為了省下住宿費，每天睡在夜班的值班室里，住了好幾個月。」
留不下的大醫院
規培是醫學生成為醫生的必經之路，但並不是只要通過了規培就可以順利留在規培的醫院，他們仍然面臨著升學、就業的壓力。
專碩研究生們畢業時想要拿到醫學碩士專業學位證，必須取得醫學研究生畢業證和《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合格證書》才可以。研究生期間必須參加醫學規培政策，且考核合格後，才能取得《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合格證書》，才不會影響學位證的獲取。但是規培生們參加規培考核並不能保證一定會合格。
在上海，規培的第一年冬天需要參加上海市公共科目考試。接着是執業醫師考試，只要本科畢業滿一年都可以參加。規培第三年的秋冬，需要參加年度水平測試。當前面三場大考都通過了，才有資格參加最後的規培考試（即結業考試）。
曾在上海規培的張鈺表示，前三個考試只要好好複習基本會過，但最後一個結業考試的話會卡合格率。「我不確定是國家卡的這個數還是上海市卡的這個數，我記得是百分之九十幾吧，就是一定會讓一些人不過的。」結業考試分為技能考和理論考，在平時練習的基礎上一般會通過技能考，但理論考是機考，評分的標準比較複雜。醫院會根據類似多選題少選多選扣分的算法，來把控合格率。
未能合格的規培生可能面臨著繼續規培直到通過考試或者轉行的選擇。
根據國務院辦公廳《關於加快醫學教育創新發展的指導意見》文件要求，培訓基地全面落實「兩個同等對待」政策，培訓基地在選人用人中，擇優聘用優秀住培畢業生。實際情況更多是本科畢業參與社會化規培的醫學生和專碩畢業生無法留在大城市的大醫院。
2023年8月，張鈺長達36個月的專碩規培正式結束，今年26歲的她已經在上海的一家社區醫院工作半年多了。她所規培的醫院是上海市一所三甲醫院，能留下的一般是博士畢業生。一些缺人或者導師有話語權的科室如超聲科等，碩士畢業後也有一定機會留院。
張鈺學習的是全科醫學專業。面臨著老齡化問題，上海擴大基層醫院、社區醫院規模，擴招全科醫學的學生。上海全科醫學專業的學生畢業之後，基本只能去基層醫院、社區醫院工作，沒有資格去進入到三甲醫院。
在南京三甲醫院規培的程賢在目前的規培生活中感受到了很大的工作強度和壓力，「我以後可能不會選擇留在大三甲，或許會回家鄉的醫院，那裡工作壓力小些，找工作也比較容易，或許我會留在江蘇，不去南京蘇州這種大城市，在一個小一點的城市或者江蘇的一些地級市做醫生就很好。」
不僅是巨大的壓力讓程賢不想留在大城市的三甲醫院，學歷問題也是非常現實的因素。「本科畢業後基本上只能在小縣城醫院找到工作，未來的晉陞空間也不是很大。碩士畢業後要相對好一些，但是想進一線城市的大三甲醫院還是很困難。博士畢業之後選擇的餘地會多很多。」不過，未來會不會讀博，程賢現在也說不準：「可能現在只是看到了規培承受的壓力，認為自己不想讀博，說不定研三快畢業的時候，看看就業形勢，想法又變了。」
在江蘇省人民醫院進行社會化規培的李佳佳想考碩士研究生，希望畢業後可以留在南京市江寧區的社區醫院或者小醫院裏。一方面是因為離家近，另一方面這裡沒有像大醫院那麼大的工作壓力。「反正去哪不是治病救人嘛，能每天服務群眾就好。」李佳佳笑道。
漫漫學醫路
「5+3+x」這串數字是醫學生成為一名醫生需要的年數。這一路大小考試不斷，除了拿到從業的證件，未來的職稱晉陞考試也都不亞於再經歷一次「高考」。
對於許多醫學生來說，一旦踏上了學醫之路就難以回頭。「我並沒有找到任何一個其他專業或者其他工作，能夠讓我為之放棄我學醫八年付出的青春。沒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夠值得我去放棄現在我已經走過的這條路！」張鈺也曾後悔過、想放棄過，但放棄、重來的成本過於高了。
已經在醫院工作3年的李濤看來，規培的話能學到不少的東西，能和正式的醫生一樣去處理問題、承擔責任，思維能力、醫患溝通能力、解決問題能力各方面都會有很大的提升。「我現在的工作實際上是要比規培要辛苦的。其實規培可以算是每一個醫學生走上崗位的必經之路，如果他們沒有經過這個直接到崗位的話，很難吃下去這種苦。」
已經在讀博的熊婕期待着規培制度的不斷完善，實現規培生與住院醫師同工同酬。仍在規培的汪思涵期待，帶教老師可以花一些時間一步一步真正地教學生，他們可以嚴厲但是不能凶、不能罵人。在連軸轉的規培工作中還可以適當放放假。
「任何情況下自我調節都是最重要的，家人在經濟和精神上的支持也不可忽視。」李佳佳總結了自己已經走過的規培之路，「來到省人醫，生活真的很忙碌，但是我依然非常感謝自己的選擇和堅持。」
*受訪者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夏傑藝 《爭議下「規培」的十年：成為一個好醫生，要經歷什麼？》 （發佈於三聯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
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新記者」，原文標題為《規培路：生死疲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