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情嚴重時,強制性脊柱炎患者就像是被裝在套子裏面,動彈不得。
醫生陳利鋒在晚期患者的X光片中看到,原本兩塊骨頭之間的關節間隙變窄、消失,脊柱變得像竹子一樣緊密連接。在醫學上,這被稱為「竹節樣改變」。那些病情發展到極端狀態的患者,會變成「摺疊人」。
「骨頭摩擦的疼」「像針扎一樣」「全身僵硬動不了」……這些是患者常常傾訴的癥狀。疼痛伴隨他們,像一塊無形的巨石,壓彎脊樑。
近日,歌手李宇春在節目中坦言自己確診強直性脊柱炎,發病時有「石化的感覺」,需要坐輪椅。此前,張嘉益、周杰倫、蔡少芬等多位藝人都被報道患有這種病。它多發於13到31歲,20-30歲為發病高峰,8歲以前及40歲之後發病少見,男性患者多於女性患者。
陳利鋒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中部戰區總醫院風濕免疫科主任。她向九派新聞介紹,當患者出現腰痛癥狀時,首先會考慮去骨科、疼痛科,但它其實是一種風濕免疫性疾病。這耽誤了治療時間。但幸好,它在風濕免疫性疾病中屬於比較好治的一種。「尤其是生物製劑普遍使用之後,患者的癥狀能夠得到很大程度的減輕,後續效果也不錯。」
【1】隱秘的疼痛
癥狀出現之前,羅軍在河北保定一個縣城和朋友合夥開玩具廠。2016年前後,有將近半個月,廠里尤其忙。客戶的產品要得急,他連着加了幾天班。一天上午,搬貨上樓時,羅軍一不小心沒站穩。幸好旁邊的同事扶了一下,他沒摔倒,只是扭了一下腰。
下午還好好的,晚上吃過飯,羅軍出門散步,走路時感覺腰部像被充氣一樣,一陣一陣的酸脹。
他到附近的醫院骨科拍片檢查,醫生說沒大問題,大約只是腰椎間盤突出,給他開了止疼葯,讓他回家休息幾天。羅軍吃過葯,休息一周,疼痛確實緩解了,他就沒當回事。
一個月後,羅軍搬桶裝水上樓。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就感覺到脊椎酸脹、僵硬。他沒看醫生,自己買了止疼葯和膏藥,貼在脊椎上熱熱的,疼痛好轉。
他沒有想到,這只是疼痛的開始。從這之後,羅軍幾乎每個月都腰疼,沒幹重活也疼,少則兩三天,多則一周。走在平地上還好,上下樓梯就費勁,到後來,站久了腰也酸。
2018年初,他辭去玩具廠的工作,在家附近做保安,能坐着上班,工資從四五千降到一兩千。「沒辦法,身體為主,做保安的話,最起碼輕鬆一點,先把身體調養好。」

羅軍通過拔罐緩解疼痛。 受訪者供圖
和羅軍一樣,大部分強直性脊柱炎患者的早期癥狀表現為骶髂(臀部後外側)、腰椎、胸椎、頸椎等關節疼痛。它不致命,但影響生活質量。有的患者半夜疼醒,身體僵硬,翻身困難。有的患者由於骶髂關節、髖關節病變,可能會出現跛行。
患者出現關節疼痛後,通常會優先考慮骨科、疼痛科,而非風濕免疫科。在腰椎間盤突出、腰肌勞損十分普遍的情況下,其他科室醫生也很難識別出早期強直性脊柱炎。
「這種疾病的誤診率、漏診率相當高,患者從發病到確診,往往都是3到5年,這樣就會耽擱最佳的治療時期。」陳利鋒說,「畢竟術業有專攻,疾病早期又有一定的隱匿性,霧裡看花,這很正常。」
強直性脊柱炎的一個明顯特徵是活動後疼痛減輕,休息後疼痛加重。「我很注意問患者這個問題,是休息後加重,還是休息後減輕。」陳利鋒說,腰肌勞損的患者通常少做點體力活,休息一下會感覺舒服一些。強直性脊柱炎則相反。
2021年4月底,臨近大學畢業時,李青(化名)感覺臀部出現關節疼痛。剛開始,疼得比較輕微,她沒太注意,以為是坐得太久。慢慢地,痛感越來越強,走起路來,有骨頭摩擦般的疼痛。她不敢把重心放在大腿的肌肉上,身體前傾,盡量用腳掌走路。最嚴重的時候,她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蹲不下去,又站不起來,上廁所都得室友攙扶着去。身上的關節一碰就疼,「疼得生理性流眼淚那種。」
她去學校附近的醫院檢查,醫生猜測是神經方面的問題,給她開了葯,吃了一周也沒什麼用。她怕不能按時畢業,忍痛堅持把畢業設計做得差不多才去醫院。這一次,醫生告訴她很可能患有強直性脊柱炎,安排她住了院。
李青的父親李威(化名)今年53歲,和女兒年紀差不多時,也出現關節疼痛。痛了30年,直到女兒確診,醫生建議他也去檢查,他才知道經久不愈的病因不是坐骨神經痛,而是強直性脊柱炎。他雙側骶髂關節炎二期,胸腔骨頭粘連,呼吸時胸廓活動度減少。
父親是幸運的,雖然長期沒有得到有效治療,但他的脊柱基本沒有變形,「醫生說這非常偶然的,一百人里可能會出現一個的特殊情況。」隨着年紀增長,李威的病情沒有繼續發展,近兩年,疼痛也不像年輕時那麼頻繁。
強直性脊柱炎的癥狀不僅是關節疼痛,炎症可能侵犯眼、耳、肺、腎等多個部位,以意想不到的形式顯露徵兆。
「有的患者眼部反覆出現葡萄膜炎,眼睛充血嚴重,他第一就診的可能是眼科。等眼睛反覆發作,久治不愈,才會考慮是強直性脊柱炎引起的眼部癥狀。」陳利鋒說,「有患者表現為胃腸道的問題,比如腹瀉。還有年輕的男患者出現腸壞死,以為是胃腸道的問題,實際是風濕免疫性疾病引起的局部血管炎症,如果出血會非常危險。」
【2】消滅壞傢伙
羅軍確診了三次。直到第三家醫院的醫生確定地告訴他,這是強直性脊柱炎,他才接受了這個事實。
辭職之後,羅軍的疼痛久治不愈,甚至有加重的跡象。發病時,他的腰痛得直不起來,頭低垂着抬不了。走動時,骶髂關節有骨頭摩擦的疼痛。「如果是腰椎間盤突出,不至於疼這麼久吧。」
羅軍覺得不對勁,去北京的醫院檢查,醫生說這是患強直性脊柱炎的癥狀。在這之前,羅軍沒聽說過強直性脊柱炎,家人中也沒有得這個病的。他不太相信,又跑了幾家醫院,「走到哪,就去那裡的醫院檢查」。直到保定和高碑店的醫生都確診強直性脊柱炎,他才相信。
當時治療手段有限,羅軍主要服用止痛藥和柳氮磺吡啶等傳統免疫抑製劑。這種葯起效慢,單獨使用時治療效果一般。
現在確診強直性脊柱炎後,許多患者都會通過注射生物製劑緩解病情,它被患者稱為「神葯」。陳利鋒解釋:「強直性脊柱炎為什麼會發展,是因為有個壞傢伙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我們叫它『腫瘤壞死因子α』,這是一個炎性因子。而生物製劑的學名是腫瘤壞死因子α抑製劑,它是專門克制敵人的,壞傢伙被消滅,就不作祟了,病情自然平息,患者的癥狀也會改善。」
效果雖好,但在2020年之前,大部分生物製劑未被納入醫保,但因為價格貴,使用並不普遍。
2019年,羅軍在醫院打了第一針生物製劑。醫生要他一周打一次,可他打完第一針就不捨得再去。「具體多少錢我不記得了,差不多要幾個月工資吧,那時候掙得不多,過段時間去打也承受不起。」
李青在小紅書上分享自己打生物製劑的經驗後,有人留言說自己三年前確診強直性脊柱炎,打了四個月生物製劑,「那時候一個月要一萬多。到現在三年了沒複發,冬天滑雪夏天衝浪,一點事沒有。」李青感慨:「我的媽,一萬多,我一個月都賺不了一萬。」
她是幸運的。2020年,國家醫保局、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公布《國家基本醫療保險、工傷保險和生育保險藥品目錄(2020年)》,腫瘤壞死因子α(TNF-α)抑製劑名列其中,包含重組人Ⅱ型腫瘤壞死因子受體-抗體融合蛋白和戈利木單抗,屬於乙類藥物。如今,醫保報銷之後,患者打一針生物製劑的自費部分在三百元左右。
今年10月8日,李青再次發病入院。醫生髮現她的右側骶髂關節炎二期,左側一期,髖關節有積液,決定讓她打生物製劑,一周一次,連續打五周,之後改為一月一次。
「醫生比較謹慎,擔心口服藥對身體傷害比較大,我還比較年輕,所以給我開的葯是傷害小一些的,每天吃一粒。」李青說。一盒葯99元,能吃一個月,「我感覺基本在負擔範圍內。」
相比羅軍,李青對確診的接受要更快一些。「我在網上查到這種病不致死,我就沒那麼害怕了。」但發病讓她煩躁,「不疼的時候還好,疼起來真的很煩。上廁所都要我媽媽扶着,心態上就會有一個轉變,覺得生活都沒辦法自理了。」

李青的診斷證明書。受訪者供圖
【3】裝進套子的人生
生病之後,羅軍一年四季都比常人穿得多一些。「一受風着涼就疼,大夏天穿秋褲,人家都說『你是不是傻子,大熱天穿那麼厚』。」為了吸汗,他在秋褲外面再套一件速乾衣。
晚上睡覺也得謹慎,如果被子蓋得不嚴實,翻身之後漏了風,第二天早上醒來脊柱就是僵的,「肌肉繃著,像彈簧一樣。」羅軍逐漸養成習慣,早上上班前總要預留一些時間。起床前,他用手把後背搓熱,或是用熱水袋的餘溫熱敷。起床後,他會做一下拉伸、平板支撐,有時出門慢跑。
因為關節疼痛,羅軍總是不自覺地低頭、駝背。「走路上常有人說,年輕小夥子,要抬頭挺胸地走。」他盡量提醒自己把背挺直,「難受也要堅持」,可不注意的時候,背還是會彎下去。
受疾病壓制的不只是脊柱,還有未來的一些可能性。
剛畢業時,李青找工作沒考慮過病情,「覺得自己還年輕,能熬。」她成為一名帶貨主播,常上夜班,連着直播幾小時。今年9月底,西安的天氣轉涼,一天凌晨1點,她下夜班時感覺腿快要走不了路了,一發力就疼。她開始沒在意,回家睡了一覺,醒來疼痛緩解。
可接下來的幾天,疼痛驅之不散,「白天我還跟沒事人一樣,太陽一落山,我就開始疼。坐着還好,一站起來,就像是針扎骨頭一樣。」早上醒來,骶髂關節一發力就開始痛,連從床上坐起來都困難。身體開始吃不消,她漸漸有了換工作的念頭,「以後可能不能隨便找了,不太能熬夜了。」
從玩具廠辭職後,羅軍去過一家印刷廠應聘。面試時,對方告訴他不太適合。他覺得是因為他走路深一腳淺一腳的,彎腰駝背的形象不好,「他們也不會直說是因為身體的原因,隨便找個理由就把人打發了。」
2020年,羅軍結婚,兒子同年出生。
伴隨着喜悅而來的還有擔憂。孩子出生前,羅軍就很擔心強直性脊柱炎的遺傳性,他怕孩子未來也會生同樣的病。家人都來勸他,「現在醫療條件好了,治病費用也不像以前那麼高,就算生病也有辦法治療。況且現在很多病都有遺傳性,像高血壓也遺傳,得這個病的人不在少數,堅持治療就能正常生活。」
有人建議羅軍生兩個孩子,萬一其中一個生病了,多一個孩子多一份依靠。可羅軍害怕,如果兩個孩子都生病了怎麼辦。他最後決定,無論男女,只生一個。
陳利鋒對一個男患者印象深刻。五年前,第一次到她診室的是患者的母親,她說兒子大學期間患病,治療沒有效果,身體逐漸彎曲到六七十度,逐漸絕望自閉。畢業後,他不願走出房間,沒有工作,沒有朋友,也不願意繼續治療。
「當時為了勸他治療,我們給他做了心理輔導,讓他看到其他患者中成功的案例,現在治療的效果已經超出我的預期了,人也變得陽光,腰都直了一半。」陳利鋒說。
九派新聞記者 王佳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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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九派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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