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24日00:21:32 資訊 1897

木瓜河之蝶變

作者：余桂輝

今年趁「五·一」節假期，我到距縣城一百多里之外的鄉村老家去，一來回去陪陪老母親，二來去體驗一下田園風光，放鬆一下心情。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回到老家時，母親早已為我準備了香噴噴的飯菜。吃飯時，母親說：「今後你可以多回來了，對門的堤排修好噠，頂好走噠。」聽母親這一說，我有點不好意思了，因為我平常和母親說過，老家雖好，就是沒有散步的好地方，特別是晚上，除了有房子的地方有點燈光之外，野外漆黑一片，寂靜得可怕。言外之意是我嫌老家太冷清了，不想多回去。母親也知道我這個意思，所以今天說「頂好走噠」。「好的，媽，有了這麼個好散步的地方，以後我就多回家陪陪您。」母親開心地笑了。

吃過中飯，休息一會兒之後，我一個人信步來到了新修的河堤之上，眼前之景完全顛覆了我之前的種種想像。河堤修得實在令人滿意，至少令我這個有點吹毛求疵的人感到滿意。先前長滿雜草、雜樹和竹子的破敗不堪的泥沙堤，一點也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用黃泥沙石和混凝土築成的兩條城牆似的高高的長堤。六角形的混凝土磚塊從河堤基腳處一直貼到河堤的半腰之上，好像是巨龍身上的塊塊鱗片。在那「鱗片」以上的那一段是碧綠的草坡，河堤與田野連接的那一面也是碧綠的草坡。青青的小草在和暖的陽光下，綠得發光，綠得發亮，綠得惹人想要親上它一口。河堤上面是寬闊的水泥路面，上面可以並排行駛兩輛小汽車。路面靠近田野的一旁每隔不遠處就有一根乳白色的路燈桿，它們就像一排士兵一樣，俯瞰江水，守衛河堤。清清的河水緩緩地在這兩條長龍似的河堤的懷抱里歡快地流淌，河水中依稀可見小魚游來游去。河堤兩岸之外是碧綠的農田，田裡的早稻苗有尺多高了，長勢喜人，微風過處，禾苗低頭彎腰，形成一道道波浪，霎時傳過另一邊去了。看着那青青的禾苗所形成的波浪，我的思緒也像那波浪一樣傳到過往的歲月去了……

這條河是汨羅江最上游的一條支流，因流經原木瓜鄉境內，所以叫木瓜河。它發源於平江大坪鄉平安村天井山，流至木金鄉上中村後，河床變得寬闊了，江水好像是貪戀兩岸的美景，步伐變得越來越緩慢，它將自己所攜帶的晶瑩剔透的沙粒，饋贈給這裡的河床，河床越來越高，幾乎與兩岸的田野差不多高了。河水清淺，粼光閃閃，沙灘銀白，潔凈細柔。這裡成了小夥伴們游泳、玩耍和捉魚兒的樂園。懵懂的少年光着屁股在鬆軟的沙灘上打滾，將身子埋進沙子里曬太陽，腦中突發奇想：要是這些沙子能變成黃金該多好啊！當時，誰不說這是少年的痴心妄想呢？

美好的希望是少年的，可大自然卻不因少年的美好希望而風調雨順。每年端午節前後是山洪頻發時期，洪水漫過矮矮的河堤，向兩岸的稻田奔去，淹沒了稻子，稻子正在灌漿脹苞，洪水一浸就是兩三天，父老鄉親的度命糧就這樣泡湯了。更為惱火的是兇猛的洪水將酥鬆的泥沙堤撕開一個大缺口，洪水挾帶着沙石將大片農田變成了沙洲。這就害苦了我的父老鄉親啊，洪水剛過，他們只得拖着羸弱的身軀，刨沙石，肩挑手提堵缺口，恢復耕地，祈求來年老天發慈悲，莫發大水，賞口飯吃。

「木瓜河喲，木瓜河，十灣八繞大水多。禾苗年年栽喲，不見鐮割禾。」這是兒時祖母教我唱過的民謠，但兒時的我根本不知道這民謠道出的辛酸，反而覺得漲大水好玩，希望年年漲大水。因為每次漲大水可以去看熱鬧，飽眼福。生於斯長於斯的我，對於這裡漲大水的情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山洪暴發時，滔滔江水一下子就漫過河堤，將兩岸的農田全部淹了。不久之後，江河水與農田之水連成汪洋之海，半天時間不到，洪水蓋過河堤上大樟樹的頭頂，那渾濁的洪水洶湧澎湃，像百萬雄師咆哮而來，又似黃色的沙丘滾滾向前推進，有雷霆萬鈞和排山倒海之勢。「沌沌渾渾，狀如奔馬。混混庉庉，聲如雷鼓。」漢代枚乘在《七發》中描寫洪水的文句，用在這裡一點也不誇張。急速奔涌而下的洪水中不時飄來木頭、農具、大蛇、老鼠、鳥獸等，甚至還有牛、羊和豬。但這些轉瞬即逝的東西誰敢去撈？可是偏偏有不怕死的，他用一根長長的竹竿，在桿頭上綁個鐵鉤，如果有東西靠近岸邊，但竹竿還是夠不着，他就跳進洪水中，將牛、羊、豬等值錢的東西鉤上岸來。這是人人見了都心驚肉跳的危險行為，比火中取栗、刀尖舔血還要危險。這樣的營生有幾人敢去做？聽祖母說，他是洣師（潛水高手），是我們這裡專門撐渡船的，經常和水打交道，他當然有這個本領。

站在岸邊的旱鴨子雖然大多數時候只是看熱鬧，但也有撿漏的時候。洪水中突然飄來一隻黑色箭毛狐狸，可以看出這隻狐狸還是活的，求生的慾望使它努力從中流向岸邊靠近，它顧不了岸邊站着許多看熱鬧的人，準備從人們的腳下上岸。這時，人們來勁了，有的拿棍，有的拿鋤頭，合力圍捕這隻狐狸。由於狐狸在洪水中一浸，本就半死不活了，眾人很快就打死了這隻狐狸，之後各人就分了一杯羹。

河邊山崖下有個洪水潭，據說用兩根籮系綁塊磚頭也不能沉到底，因潭水與江水之間隔着幾丘水田，只有漲大水時才與江水相連，是一潭死水，故潭水終年渾濁，誰也不知道有多深。聽人說，裏面有條大蛇精，如果它一現身，必定會漲大水。有一年發大水，住在翁塅屋的楊老漢起得早，看到茫茫大水中有根幾丈長的黑乎乎的東西露出水面。起初，他以為這是一條田埂還沒有被水浸沒，心裏有點狐疑，於是轉眼向別處望去，只見白茫茫一片，什麼也沒有。既而又去望那「田埂」，只見那「田埂」慢慢向前移動，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這時，他才恍然大悟：天啦！那不是田埂，那是洪水潭中的大蛇精啊!得更還有一個傳玄的故事：傍晚時，有個村民到洪水潭邊的竹林中去牽牛回家，竹林中陰森森的，昏昏暗暗，看不太清。他走近牛，看到牛伏在地上，於是走上前去對着牛就是一鞭子，罵道：「懶鬼，還不快起來！」誰知這一鞭下去，起來的不是牛，而是一條大怪蛇，嚇得他不知怎麼跑回家的。於是，人們更相信洪水潭有蛇精，我總希望發大水時看見那條蛇精，但總不如願。

然而，1975年的那場特大洪水，卻徹底改變了我的幼稚想法。端午節的前三天，大雨不停地下，門前變成了真正的水鄉澤國。端午節早晨，父親起來一看，大水已漲至我家門前的地坪里，只差幾尺就要浸到房子里。父親大聲叫我們起床，趕緊搬東西，好在我家後山有所小學，我們將糧食、衣服、被窩等要緊的東西搬到那裡暫時寄存一下。祖母和母親嚇得跪地求神，祈求老天保佑，消退洪水。幸好老天有眼，雨終於停了，洪水也慢慢消退了，我家的泥磚房子才算保住了。自此以後，我就希望門前大河再也不要漲大水了。

改革開放之後，這裡通了鄉村公路，一座鋼筋混泥土平板橋橫跨河堤兩岸，改變了上中村與中和村隔河相望不通公路的歷史。多年以後，國家工程建設和房地產業蓬勃發展，當年少年在沙灘上曬太陽的痴心妄想真的變成了現實：三個沙場日夜采砂，河裡機器轟鳴，路上沙車排起了長龍，一車車河沙銷往瀏陽和全縣各地，河裡的白凈沙石變成了真金白銀，沙場老闆賺得盆滿缽滿。可貪婪的資本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因沙子緊俏，價格一路飆升，采砂也就更加瘋狂，河裡的沙石几乎全部被挖走了，河床越來越低，兩岸的泥沙堤經不住洪水的洗涮，有幾處開始坍塌了……

「嘀——嘀——」，一輛小汽車的喇叭聲把我的思緒從往事中拉了回來。抬頭一看，我已來到了村級活動中心門前的河堤上。一座高大的鋼架拱門立在眼前，上書「木金鄉上中村木瓜河綜合治理工程」等文字。旁邊有塊工程公示牌，上有工程效果示意圖和文字說明。據知情人說，這是一項真正造福全體村民的民生工程，2018年，政府將三個採砂場全部關閉，招標引進湖南xx建設有限公司，公司用三年時間經營剩下的河沙資源作為建設上中村木瓜河綜合治理工程的一部分資金來源。這是一個雙贏的好辦法：既治理了瘋狂采砂的亂象，又為政府建設水利工程節省了開支。如今，三年期滿，工程已基本完工，堅固如鋼鐵般的兩條高高的防洪堤將野馬似的江水牢牢鎖住，即使是百年一遇的洪水也不會危害兩岸了。昔日年年洪水為患的古老的木瓜河已經蝶變成集防洪灌溉、生態涵養、旅遊觀光、休閑怡情於一體的多功能之河，真正實現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美好願景。昔日的洪水潭也被泥土填平，上面種上了花生，「蛇精」也不知何處去了。河堤換新裝，綠水歌華章。紫霞夕照水，白鷺過清江。人不負山河，山河定不負人。山河有情，百姓有幸，我們邁進了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