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王燕平
「看到這個老人的生存現狀,當時我感到一陣恐懼:難道我以後就跟他一樣?!那真是生不如死!」直到如今,顧城傑對這一幕依然印象至深。那一年,他只有八九歲。
因為先天性的青光眼,從一出生顧城傑就被貼上了「盲人」的標籤。
而顧城傑提到的這個老人,是鄰村的一個全盲盲人。
「唯一能改變命運的,就是讀書!」從那時候起,顧城傑就下定決心要努力學習。從進入盲校學習文化,再到浙江省殘疾人職業技術學院學習盲人按摩,到北京聯合大學學心理學和針灸、推拿,他如痴如醉地全身心撲在學習知識和技能的海洋中,被同學們稱為「書痴」。
進入社會後,顧城傑從一家小小的盲人推拿店起步,靠紮實的基本功贏得了越來越多的「回頭客」,並通過向名家學習、中醫推拿以及西方整骨的融會貫通,練就了自己的獨到的推拿功夫。「在顧師傅這裡推拿,感覺挺舒服,不會感到痛。」這是顧客們的普遍反映。

幸福的一家三口
1·童年「夢魘」
顧城傑1983年出生在紹興市上虞區(原上虞縣)崧廈鎮顧家村,雖然是先天性的青光眼,但小時候還能看字學習,讀小學後成績也一直非常優秀。然而到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已經無法看清書本上的字,更不要說看黑板上的字了。儘管如此,他還是堅持學習到小學順利畢業,「後面兩三年的學習,可以說是連蒙帶猜的。」
鄰村全盲老人的畫面始終在他腦海里浮現。因為是全盲,所以這個全盲老人從來不幹活,每天坐在村口曬太陽,全靠妹妹給他寄點錢過日子。
「其實就是在等死。」村裡許多人這樣對這個老人評頭論足。而村裡有的孩子調皮搗蛋,經常會偷偷去打他一下,甚至朝他吐痰。
「人這樣活着,還有什麼尊嚴?」恐懼感時不時地向顧城傑的內心襲來,而且愈來愈強烈。
對顧城傑,不少村裡人也經常在他的身邊指指點點,根本不顧及他的感受:「這孩子是個瞎子,沒救了。」
甚至有人「好心」點撥他:「以後你就跟那個瞎老頭一樣,要靠你妹妹養了。」
湊巧的是,顧城傑也有個妹妹。而家人也基本上放棄了他,覺得他是家裡的累贅。
「要靠知識改變命運!」小學畢業後,顧城傑在家裡熬過一個艱難的暑假,他在絞盡腦汁想出路,最後想到了向當地殘聯求助,希望到盲校學習。不過,因為當時已經開學,殘聯的工作人員告訴他,上盲校要第二年了。就這樣,次年顧城傑來到位於富陽的浙江省盲童學校(現為浙江省盲人學校)學習,費用全部由殘聯負責。
2·成為「書痴」
顧城傑格外珍惜這次學習機會,對學習的喜愛達到了瘋狂的地步。人家學習盲文要一學期,他只用了半個月就學會了。
「盲文學習要練習手摸的速度。除了上課,只要一有空,我就泡在圖書館學習。回宿舍的時候還帶本書放在枕頭邊,夜裡醒來也會學習。天冷的時候,經常手指都凍僵了。」也因此,同學們給他取了個「書痴」的綽號。
在盲校學習兩年後,顧城傑來到位於杭州天城路上的浙江省殘疾人職業技術學院,學習盲人按摩。
在職業技術學院的三年,顧城傑也是毫無雜念地全身心撲在學習上,學習的內容包括中醫基礎理論、中醫診斷學、正常人體解剖學、中醫內科、中醫兒科、中醫傷科學等。碰到有的同學在學校談戀愛,他的內心嗤之以鼻,覺得這是在浪費大好光陰。
學校里的人體解剖學實體標本觸摸課程,老師一般就教兩三節課,讓同學們對人體結構有個基本的了解。而顧城傑則對這門課入了迷,尤其是對人體骨骼格外感興趣,前後一共去解剖科教室學了半個月,有時就一整個下午泡在解剖科教室里,摸人體骨骼、脾臟、肝臟各個部分的位置、形狀,對骨骼哪裡有凹凸、哪裡彎曲等等一些細節,也要完全弄明白為止。
功夫不負有心人,每學期的學習成績,顧城傑基本上都拿年級第一,每學年都能拿到學校的助學金。
中專一年級結束的暑假,顧城傑到盲人推拿店勤工助學做幫工。因為身體還沒有完全發育,又比較瘦小,感覺自己做推拿的力量還不夠。回到學校後,他就苦練手臂力量,每天做俯卧撐、拉單杠,一練就是兩小時。「原來單杠拉引體向上我只能拉兩個,後來能輕鬆拉30個。」
2001年中專三年級第二學期,顧城傑到省中醫院實習,他的虛心好學的態度和紮實的基本功也頗得指導醫師的欣賞,被指導醫師推薦到北京聯合大學學習心理學。這四年的大學學習經歷,對他今後與顧客溝通、樹立自己正確的人生觀起到了非常重要作用。
從進入盲校到職業技術學院再到讀大學,顧城傑沒向家裡要過一分錢,大學的四年時間也是在半工半讀中度過的。
3·夢想升級
2003年上半年,還在大學就讀(參加自考)期間,顧城傑用自己半工半讀積攢下來的所有積蓄,在杭州體育場路、保俶路口租了個40多平方米的房間,開設了一家盲人推拿店。「那時候因為非典疫情影響,房租不貴,一年2.6萬元的租金,半年一付,加上空調、按摩床等,全部投入不超過3萬元。」
2005年,因市政建設門店被拆除,顧城傑又在附近保俶路190號租了一個60多平方米的門店,最多的時候雇了六七名員工。「在那邊開店開了9年時間,那也是生意最好的一段時光。這應該跟那些年國內經濟發展比較快有關。」顧城傑認為。

保俶路店面積不大,生意則一直很紅火
2014年,顧城傑又用他多年積攢下來的320萬元,在曙光路19號一樓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街面房,開了一家真正屬於自己的推拿店。「從學推拿開始,我的夢想就是擁有一家自己的店,這個夢想終於實現了。當時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搬了。」
事業順利,家庭和睦,在盲人推拿這一行,顧城傑無疑是大家羨慕的對象。這樣的日子如果終老一生,幸福感滿滿!當年全盲老人留給他的心理陰影早已煙消雲散。

買下曙光路街面房,顧城傑真正擁有了屬於自己的門店
不過,顧城傑又有了新的想法。今年上半年,他在體育場路618號至620號租下了一共250平方米的店面,開設了「身心源盲人醫療按摩所」,8月份正式開張。
「這次開店確實糾結過、猶豫過,畢竟疫情影響這幾年,許多行業生意不好做,而且這裡的租金不便宜。而曙光路這家店,店面是自己的,一年到頭生意也很穩當。不少人也都勸我慎重考慮。」顧城傑說。

今年8月份新開業的門店
但顧城傑有更高的目標。「雖然我的技能早已得到官方和顧客的認可,但畢竟業務沒有進入醫保系統,我也不能名正言順地稱作醫生,這就好比我是個貼牌的。而一旦通過資質評審,開展醫療按摩並進入醫保系統,我就有了專業標籤,能夠得到社會的認可。」當然,對顧客來說,進入醫保系統後也可以節省個人開支。

新店內整潔明亮
實際上,早在2006年,顧城傑就獲得了浙江省首屆、也是當時浙江省最高級別的二級保健按摩技師稱號,之後又獲得了盲人醫療按摩師稱號(兩者的區別在於前者屬於保健系統,後者屬於醫療衛生系統)。

而另一方面,新店開設能幫助更多的盲人就業。創業至今近20年時間,顧城傑的盲人推拿店,員工全部是盲人,而不像有的店「掛羊頭賣狗肉」。店裡現在10名員工,只有一二名是低視力。
「相比普通人,盲人的就業很難。而新店相比老店多招了4名盲人推拿師,這對我來說也算是承擔一份社會責任吧。」實際上,這也是顧城傑的感恩回饋,從盲童到推拿大師,一路走來,顧城傑得到了各級殘聯的大力扶持。
在店裡就業的盲人推拿師,收入按業績提成,平均每人每月的收入可以達到五六千元,好的時候一個月可以達到上萬元。因為包吃包住,相當於凈收入。
4·兩大「絕技」
從開推拿店至今,顧城傑依舊保持着學習的熱忱。2015年到2017年,他又通過函授在北京聯合大學特教學院學習了兩年半的針灸、推拿知識,並順利獲得了學士學位。
他還學習國內許多名家的手法,包括整骨法,有的面對面請教,如在北京聯合大學求學期間,通過一起實習的同學的關係,找到北京東直門醫院的一個專家,花兩三個月時間學習了經絡、穴位方面的知識;有的買來光盤自己邊聽邊學。他還學習了美式的柔性整骨技術,自己融會貫通。
大多數人去推拿店都有個感受:就是推拿師傅在按壓某些穴位時有明顯痛感,有時甚至會痛得「嗷嗷」叫。「以前大家有個誤區,甚至推拿行業也是這麼認為的,覺得保健推拿要舒適為主,醫療推拿有痛感是正常的。但我覺得,推拿就是要以舒適為目標,因為顧客本來就是因為不適來做推拿,如果我們推拿時再給他們帶來痛感,無疑他們會更加緊張和不適,會更難受。」顧城傑認為。
顧城傑的這一理念,也是早些年在南京一次行業交流時,從一位專家那裡聽到的,他覺得很有道理,並付之實踐。「推拿有兩種,我的派系類型屬於『喜按』,就是推拿的時候會有酸漲、舒服的感覺,顧客比較喜歡;另一種叫『懼按』,按壓某些穴位會感到痛,顧客就會產生懼怕心理。我的要求是,推拿時喜按達到80%以上才算合格。」
而要做到「喜按」,就需要對穴位有精確的把握。有時按壓穴位的方向、角度把握有偏差,顧客的感覺就會完全不一樣。「比如風池穴,如果直接往枕骨按,顧客就會感到痛;如果在斜面上用力,就是比較舒服的酸漲感。」顧城傑說。對老顧客,顧城傑『喜按』的比例基本上可以達到100%,因為對顧客的癥狀、習慣已經比較了解,至少也可以達到98%。
顧城傑的另一個拿手好戲是整骨。「有的人如果關節錯位(如脊椎骨錯位),光是靠推拿放鬆是不夠的,到時候又是老樣子。一定要通過整骨使關節複位,才能從解決上根本問題。」
但許多人去推拿店甚至醫院整骨,因為動作幅度比較大,同樣會有恐懼心理,有的在整骨過程中甚至會痛得像殺豬一樣大叫。而顧城傑整骨時同樣可以達到「喜按」的狀態。「我整骨的幅度不大,把人體姿勢擺好後,有時輕輕一帶就完成。當然,前提是對人體解剖知識要有充分的了解。這就好比一個木匠做傢具一樣,只要榫頭對準,輕輕一推就完成了,而不需要大力敲打。」
實際上,顧城傑的整骨技術,已經融合了西方的柔性整骨知識,是中醫整骨技術與西方柔性整骨知識的結合。只不過西方整骨更多是藉助儀器,而中醫的整骨完全靠雙手。
顧城傑的顧客,絕大部分也都是通過老顧客一傳十、十傳百推薦、介紹過來的,推薦對象包括自己的親戚朋友、同事同學等。這些顧客當中,有體育明星,有影視大咖,也有眾多政府機關人員、銀行職員、媒體從業人員等。
5·家庭希冀
在創業過程中,顧城傑也找到了自己的終身伴侶,11歲的兒子如今已就讀小學五年級。
顧城傑的妻子壽文芳也是上虞人,兩個人的老家只相距10多公里。2001年,顧城傑從省殘疾人職業技術學院畢業時,壽文芳剛進入學校就讀。也正因為老鄉的關係,上虞當地殘聯的工作人員也囑咐顧城傑,平時多照顧這個到杭州人生地不熟的老鄉。
顧城傑還是比較聽話的。更何況,殘聯對自己有恩,無論是上盲校還是就讀殘疾人職業技術學院,實際上都離不開殘聯的支持與幫助。就這樣,只要有時間,顧城傑就會到學校來看望這個老鄉妹妹。
之後壽文芳參加實習,自然就到了顧城傑的推拿店,畢業後也來到他的推拿店工作。而顧城傑過硬的推拿技術、勤奮的工作態度、謙虛的為人處世也漸漸贏得了壽文芳的芳心。
那時候,壽文芳的視力基本上還看得見,因此除了做推拿,像會員卡上記賬之類的活基本上都是壽文芳做的。不過,做推拿挺辛苦的,不僅是技術活,也是個體力活,還經常要熬夜,時間一久,壽文芳的視力也漸漸變差。2011年孩子出生後,視力又差了不少,因為生孩子時眼壓高,但又不能用藥。

每年的親子游,是一家人最開心的時候
讓兩人感到欣慰的是,孩子的身體各方面都挺健康,眼睛視力也正常,而且聰明、懂事。據悉,從遺傳的角度分析,青光眼的遺傳率比較低,不像視網膜母細胞瘤之類的疾病,遺傳率很高。
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成為一家人最大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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