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意大利政治哲學家馬基雅維利時,我被他的一句話震驚了:「百分之九十的人學的百分之九十的知識是無用的」。
我想我明白馬老師說的是什麼。很多知識的生產,其方法論是非常可疑的,比如給動物做一個「實驗」,然後用來說明人類如何如何;比如在實驗室里給一幫人做「實驗」,然後用來說明大家都怎樣怎樣。它們根本不考慮人不是猴子,而實驗室的東西跟真實生活情境比已經失真甚至高度失真。
甚至有些知識生產出來,本來就不是為了有用的。它或許就是某些人為了專業利益而弄出來的一些東西,然後又被另一些人冠以「科學」的名義去嚇唬不懂的人。就像社會上的很多觀念一樣,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利益和心理的產物,而不是頭腦的理性產物。
比如,前段時間我讀兩個美國人寫的一本關於對某種產品「上癮」的暢銷書,在解釋一個人喜歡產品可以獲得心理上的「酬賞」時,講了這麼一段話:「科學研究表明,人們在期待獎勵時,大腦中多巴胺的分泌會急劇上升。獎勵的變數越大,大腦中分泌的這一神經介質就越豐富,人因此會進入一種專註狀態,大腦中負責理性與判斷的部分被抑制,而負責需要與慾望的部分被激活。」
在今天,把心理學還原、解構成生物學、神經生理學是一個很流行的玩法,比如像我的憤怒之類,都可以還原成我的腦神經如何,我大腦里發生了什麼電化學反應,我身體的激素又怎樣怎樣。這樣,就特別的有權威,特別的有逼格,足以把我唬得一愣一愣。它最庸俗的版本,就是把愛情說成是多巴胺的分泌了—在引用的這段話里,一個人有期待,多巴胺也會分泌。
可是它有什麼用?你給我來一針多巴胺,我是不是就產生了愛情?我是不是就期待獲得「酬賞」?如果你不能給我來一針多巴胺,那我用什麼方法去分泌多巴胺呢?或者,我想強烈地愛上一個人,想期待「酬賞」,可不可以對自己的大腦進行話語或其他技術手段的控制:快!快產生多巴胺,大概多少多少量?
但這種想法也太荒唐了。如果來一針多巴胺就可以產生愛情,民政部門辦理離婚的窗口應該可以提供這種服務,誰想離婚就給他來一針。
從這裡可以看到,即使多巴胺論的解釋是正確的,那什麼用也沒有。而且,它即使解釋正確,也只跟生理學有關,跟愛情沒有什麼關係—一個簡單的邏輯問題是,你對愛情的生理學解釋與愛情本身無關。你可以在生理學上測量愛情,但它並不是愛情本身,也不能說明愛情本身。我是否產生愛情,不是跟多巴胺有關,而是跟某一個女子的容貌、性格、三觀有關,我的愛情體驗也只是我的心理事件,跟多巴胺有什麼關係?何必在這裡打科學的名義裝大尾巴狼!
像這種導致知識無用的思維錯誤,我把它稱之為思維病毒。
最初的判斷≠最終的結論
如果人生是一場旅程,那麼知識就是我們帶着什麼行走,人格、價值觀、思維、邏輯決定了我們走哪一條路,原理、規律是我們根據什麼可以看到什麼,方法、心法是我們碰到了什麼知道該怎麼辦。
我發現有一種思維病毒,很多人都中過招。比如,說「人性善」、「人性惡」。這是把最初的判斷當成了最終的結論。
我因此在一個聚會上,專門進行了一次研究。我動情地告訴參與聚會的幾個人,有這樣一個故事:
她,美麗善良,是一個首富的女兒;他,帥氣逼人,是首富資本帝國的一個普通員工。她牢牢地被他的帥氣樸實吸引,他深深地為她的美麗善良動心。最終,兩個年輕人在世俗的門戶歧視中,堅守着愛情和信念,依靠強大的內心衝破重重阻力,終於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採訪他們,聽到我講述的這個動人愛情故事,想對此發表什麼評論?我強調說這個故事是真實的。
他們的評論五花八門。有表示「艷羨」的,有表示「非常難得」的,有表示感動的,有認為是愛情的勝利的,有表示祝福的。以上都可以歸結為「看好」這一類。當然也有人不看好,不過只有兩個人,而且他們給出的理由也是「不門當戶對」。
在評論結束後,我進行了總結陳詞。
我說童話故事只寫到這裡,接下來才是現實。
這個真實故事所對應的現實版本,是韓國三星集團「長公主」李富真和其保安前夫任佑宰從童話到狗血的人生糾葛。當初李富真衝破現實阻力嫁給了任佑宰,但她作為「女強人」和作為「自卑男」的任佑宰在心理上其實並沒有太多的共同語言。最終,婚姻持續了16年後,李富真起訴離婚,任佑宰則索要1.2兆韓元(約69億人民幣)「分手費」。
可以看到,大家已經忘記了一點:王子和公主在童話世界裏幸福地在一起後,才是故事的開始,而我們還以為故事已經結束了。換句話說,我們已經忘了那只是最初的判斷,從思維上來說,我們對最初的判斷冒充為最終的結論茫然無知。
第二種思維病毒是,語言含混。
比如,馬雲在1997年時就看到了互聯網的趨勢。而且直到現在,他的頭腦仍是中國非常頂尖的頭腦。但如何解釋他曾經相信李一大師、王林大師?這個時候頭腦怎麼樣?驚不驚喜?
如果我們對「智商」這個概念感到含混的話(事實上是非常含混的),可能一下子很難反應過來。在這種情況下,「智商」這個概念在我們的認知和體驗中是一個模糊的整體:A=A。所以怎麼一會A非常厲害,一會A好像又不行了呢?僅僅是用高手也有失手的時候來解釋嗎?但這種解釋並不充分,並沒有看到從邏輯上它哪兒解釋得了。概念在內容上是含混的,我們的思維層次100%是比較低的。
但如果我們學會一種分解性思維,問題就解決了。
我們可以給智商列一個公式:智商=知識×智力×思維×心理人格的影響×經驗值。這個公式,足以解釋馬云為何也對神秘主義那一套,這個大師那個大師感興趣。那是心理的影響。
跟複雜的世界相處
在繼續想思維的病毒時,我想到了美國哲學家赫伯特·馬爾庫塞的驚世之作《單向度的人》。儘管這本哲學書相當抽象晦澀,但我還是從這個鏡子中照出了自己的樣子:真的是一個單向度的人。
我發現自己和很多人一樣,缺乏了一種思維:應對這個複雜世界的思維。我們真的把這個世界想得太簡單了。但這個世界如果這麼簡單就好了,問題是它不會照顧我們的這點智商,不是按我們的想像去運作的。
什麼叫「單向度思維」呢?這個概念一看就是一副「哲學」的高冷嘴臉。
按我的理解,它大概是「不一根筋地看世界,不二元化思維地看世界,而是多維度地看世界」的意思。我想你懂的,不懂也裝懂吧。
不過想了一下,我感覺還是舉個例子好一些。
以「二元化思維」為例。
我們從小就聽過很多故事。版本比較古老的有「狼外婆」、《格林童話》,版本較新的有在中產階層鄙視鏈中排序較低的《喜羊羊和灰太狼》、排序較高的《探險活寶》之類,當然啦,像《阿凡達》等電影也是成人的童話故事。
所有這些故事的思維是一樣的,都是好人壞人、正義邪惡,而主人公在經歷一系列考驗後,最終戰勝了邪惡,正義得到了伸張。反正有點像過去屌絲的勵志故事:努力奮鬥,當上了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
不得不說,這些故事特別適合我們小時候的心智。我記得那時我養成了一種習慣:一看到屏幕出現人物,就要去找誰是好人誰是壞蛋。而一般來說好人和壞蛋都自帶顏值特徵,好人都是顏值指數較高的,而壞蛋肯定猥瑣。看動畫片也都是這樣。
現在我們明白了,那時候的心智真沒能力分辯更多東西,沒辦法認識世界的複雜。我們為了獲得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以及保護自己,必須設定她是好人而他是壞人,於是有了一個「好人-壞人」的思維模式。用這個模式一套,像「正義-邪惡」、「黑-白」之類思維就跟着發生了,進駐了我們童年、少年的夢中。
「模式」是什麼意思啊?我要解釋解釋下。
它的意思就是形成了一個條件反射:反正以後遇到很多人和很多現象就無意識地用它去套。比如,一個女人如果居然不愛沒房沒車的他,那絕對是拜金女啊!
本來一個人長大後,是可以擺脫二元化思維,不把這個世界想像得這麼簡單的。但問題是,如果從小學到大學長期聽多了這類故事,或者現在又很需要一碗碗心靈雞湯,很有可能心智也固化在小時候的階段了。
關於這個世界的複雜性,馬爾庫塞老師是這樣提醒我們的:
「我們又一次面對發達工業文明的一個最令人煩惱的方面,即它不合理性中的合理性。」
這就是人和這個世界複雜的地方!一樣東西,合理時,也有它的不合理之處;你說它不合理,它在某方面又是合理的。
以美國的警察為例。當發生像1992年四名警察毆打黑人羅德尼·金這種事時,大家都非常憤怒,看不到警察存在的合理性在哪,是對公民濫用暴力嗎?但是,當治安案件發生,大家又感覺警察的存在太有必要了,太合理了。
造成這種「合理性中的不合理性」和「不合理性中的合理性」情況的,是因為警察一方面要提供一種公共產品:安全;但另一方面,他們又不是機器或聖人,也可能濫用權力。因為警察的存在有合理性,就看不到他們可能會濫用權力,或者因為他們可能濫用權力,就認為其存在沒有必要,都是幼稚的心智才有的想法。一般老百姓可以這樣想,但政治精英是不可能這樣想的。
對官員有一個重要的考察指標:對複雜局面的駕馭能力。其實,資本精英,甚至技術精英,何嘗不需要這樣的能力?
馬爾庫塞老師主要是對資本主義表示不滿。所以他在揭露當時的美國社會怎麼玩時,也順便把很多東西的複雜性揭發了:
「人們當真能對作為新聞與娛樂工具的大眾傳播媒介和作為灌輸與操縱力量的大眾傳播媒介作出區分嗎?當真能對製造公害的汽車和提供方便的汽車作出區分嗎?當真能對實用建築的恐怖與舒適作出區分嗎?當真能對為保衛國防和為公司營利的手段作出區分嗎?當真能對提高生育率方面的私人樂趣和商業上、政治上的功用作出區分嗎?」
我只能這樣回答;「老師,不能,我們在思維上好像挺不適應這麼複雜的東西。」
但沒辦法,我們必須學會與一個複雜的世界相處。
多元思維
直說了,用二元化思維等單向度思維去看這個世界,一個人其實只活在概念和他的自我世界裏。他是在強迫這個世界適應他的智商。
我想用黑白思維來講一下。有單向度思維的人,把世界簡單化為不是黑就是白。但實際上,黑和白只是世界的兩個極端狀態,從白到黑有一片非常廣闊的地帶,白慢慢的變成灰,灰再慢慢變成黑,在這個過程當中有無數的節點,並不僅僅是白和黑這兩個。但是在中間這片廣闊地帶,在用二元化思維來看世界的人眼中是不存在的。既然大腦適應不了這麼複雜的現實,那就取消這個現實吧。
以愛情為例。兩個要如果有愛恨糾葛,顯然並不只「愛還是不愛」這樣的二元選項。
情感,包括了真自我情感、假自我情感、角色情感,它們混合成為一種「情感」中,比例隨時在變化,不是「愛與不愛」這個二元選項能夠描述清楚的。以兩個男女朋友為例,這個男人如果內心裏愛這個女人,是真自我情感,如果愛的是家庭背景,是假自我情感,如果是因為她是他女朋友而愛,是角色情感。
像在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中,高育良書記對吳慧芬老師的情感,大致是20%真自我情感+50%假自我情感+30%角色情感。而吳老師對高書記的情感,大致是30%真自我情感+30%假自我情感+40%角色情感。
至於祈同偉廳長和梁璐老師,是不太像愛情。祈廳跪下向梁璐求婚,是在被現實殘酷打擊後對真自我的一次扼殺,對梁璐並無多少真自我的情感。所以,他對梁璐的情感大致是:5%真自我情感+80%假自我情感+15%角色情感。而梁璐對祈廳,可能是:20%真自我情感+60%假自我情感+20%角色情感。
以上這些比例,在不同的情境和時間,都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