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仗着千金小姐的身份,肆意欺辱過府里的落魄馬夫。
一朝改朝換代,他成了亂臣賊子,弒君稱帝。
當夜,我在逃荒路上被捉,押回他面前。
男人粗糙的手狠狠蹂躪着我的腳,輕笑,
「不是讓朕給你洗腳嗎?小姐抖什麼?」
1
顧筠篡位了。
消息傳來時,我嚇得砸了手裡的香爐。
丫鬟小桃瑟瑟發抖道,「小姐……跑吧,他不會放過我們的。」
我呼吸急促,「一介馬夫,怎麼可能當了皇帝!你騙人!」
炎炎暑日,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昨日叛軍攻城,聽說有位閻王爺殺入宮去。
將昏君挑下龍椅,弒君稱帝。
沒想到,那人竟然是顧筠。
小桃已經哭着跪倒在我面前。
「當年他失蹤時,掛着一身傷。應該早就死在逃荒路上了呀……」
「他這種奪了小姐清白的登徒子,若是還活着……」
「住口……」
我的呵斥顯得蒼白而無力。
片刻後,整個人頹然跌坐在椅子里。
思緒飄回到一年前那個混亂的夜晚,我不慎被家中庶妹下藥,陰差陽錯把顧筠給生撲了。
自那日起,便與他結下孽緣。
那時我們也偷偷摸摸有過一段快樂的日子。
當年的顧筠,是掏心掏肺對我的。
而我又是怎麼對他的?
我身子一抖,想起狠心趕走他那晚,我說的話。
「玩玩而已,不過是一條野狗罷了,真以為本小姐喜歡你?」
「你……你敢說出去,本小姐就找人弄死你。」
「我勸你,現在就滾。」
當時,顧筠看我的眼神又冷又沉。
直到一個雨夜,關在後院罰跪的顧筠不見了。
我膽戰心驚地等了一年,等來了北地亂軍殺入王都的消息。
昔日被我羞辱的馬夫,已然稱帝了。
2
傍晚時分,我從太尉府中逃出來。
街上大亂。
一隊隊胡人騎着高頭大馬,在城中肆意搜捕「前朝餘孽」。
毗鄰的幾所官宅燃起了熊熊大火。
長街上橫屍遍地。
我爹被扣在皇宮沒回來,怕是凶多吉少。
亂世之秋,誰也顧不得誰。
我穿着丫鬟的衣服在人群中穿梭。
耳邊不時有胡人的叫嚷:「都把眼睜開了,陛下有令,全力搜捕太尉千金餘溫令。」
果然,顧筠那廝是沖我來的。
此刻,城中的漢人一股腦地往城外涌去。
我被裹挾在流民中,好不容易靠近了城牆。
待看清城樓之上的場景,瞳孔猛地緊縮。
城牆上,一道挺拔清雋的身影負手而立。
迎着微風。
俯視着下方繁華富饒的王都。
哪怕隔着很遠,我也能認出他的身份。
顧筠。
如今的天下之主。
為了捉我一個小小的太尉千金,他竟親自來了。
他銳利的目光在人海中逡巡。
也不知道有沒有發現我。
我屏氣凝神,只待城門口一對老夫婦與官兵吵起來,趁機逃竄出城門,抓住備好的駿馬,一躍而上。
「駕!」
駿馬高嘶,馬蹄高抬。
衝散了一地的流民。
揚起韁繩之際,一道箭矢擦着我的黑髮,搜地一聲,摜入面前三寸的泥地里。
霎時間,樹靜。
風止。
我僵着身體,寸寸回過頭。
只見城樓之上,那道清雋挺拔的身影再度彎弓搭箭,指向我的胸口。
風聲烈烈,吹起了他天青色的衣角。
顧筠冷漠地笑了,「餘溫令,回來還是死,選一個。」
3
我從馬上栽下來的時候,膝蓋剮蹭掉了半層皮。
士兵隨手將我一捆,丟上了囚車。
一路上,他們說著蹩腳的漢話。
一會兒是「喂狗」,一會兒是「車裂」。
我被這麼一嚇,很快暈了過去。
迷離間,我又夢到了顧筠陰魂不散的面孔,驚懼大喊:
「顧筠,我要把你丟去喂狗!」
言畢,我從夢中驚醒。
桌角的燭火被風吹得搖曳生姿。
一雙暗沉好看的雙眸隔着燭火望來。
暗含戲謔。
「士別三日,小姐的願望,倒還真是一成不變。」
那道懶懶的調子,像是蒙了一層薄薄的霧。
陰涼溫潤。
瞬間將我從恍惚中拉回。
夜色濃稠。
顧筠穿了身淺青色的袍子,倚在床邊。
清雋淡雅。
談笑間,殺機不顯。
此時我才意識到,眼前的男人,已然是當今的天下新主了。
頓時跌坐在地,垂下兩滴絕望的眼淚。
他不會放過我的。
縱使當年顧筠曾將我捧在手心裏,視若珍寶。
可後來我做的那些事,足以叫他寒心。
我將手搭在他手腕上,顫着聲音問道:「陛下可曾婚配?」
顧筠玩味地審視着我,粗糙的指腹摩挲過我的唇。
「婚配如何?不婚配又如何?」
「陛下是天下之主,要什麼沒有,自然不缺我一個,不如我們一別兩寬——」
顧筠臉色急轉直下,將我死死扼住。
「你敢跟朕一別兩寬?」
他此刻的眼神又凶又惡,帶着將我抽筋扒皮的戾氣。
我被嚇哭了,「你想如何?」
顧筠提着我的手腕壓在了窗邊,陰戾溫柔道,「你奪我一次清白,我還你一次,最是公平。」
晚間微風拂過窗外的牡丹。
時有甘霖灑落。
我被強勢地拉入一片潮熱里,終於熬到雲銷雨霽。
也鬆了口氣:「陛下是累了嗎……咱們早些洗洗躺着罷。」
話落,音調驟然被撞得四分五裂。
顧筠輕笑道:「誰要與你洗洗躺着?既然管不住嘴,便堵上吧。」
當夜,我被鎖入紅帳中,堵住了嘴。
桌上的紅燭徹夜不眠。
4
我醒來時,顧筠已經不見了蹤影。
窗外細雨淋漓,小宮女的議論聲從窗外飄進來。
「聽說余太尉逃了。」
「裏面的姑娘如何處置?」
「陛下要立胡人女子為夫人,自然不會留她。」
想起昨夜的混亂,我驚懼地打翻了床塌旁的水杯。
瓷器碎裂聲止住了她們的話。
小宮女魚貫而入,悶聲伺候我穿衣。
眼神裡布滿同情。
大概……我快要死了吧。
我自知沒什麼本事,有如今的體面,全靠我爹。
他跑了,我也該早做打算了。
我本想去問問顧筠會如何處置我。
去的路上,被一紅衣女子撞進了花圃。
沾了一身泥濘。
那女人風風火火,裙角綴滿了叮噹作響的銅鈴。
暑夏時節,像一朵嬌艷綻放的石榴花。
她居高臨下地看着我,眉間蓄滿不悅。
「她是誰?」
身旁的宮女回道:「回夫人,這位是陛下昨夜帶回宮的女子。」
原來,她就是顧筠要立的皇后。
樣貌與中原女子不同。
五官深邃,眉宇間可窺得一縷英氣。
不過表情實在談不上友善。
她冷嗤一聲,「你們漢人女子一向矯揉造作,惹人生厭。」
「待會兒怕是又要同顧筠告狀,說我推了你吧?」
我想爬起來,被她重新一腳揣進花圃里,栽了個狗吃屎。
「那便如你所願,看顧筠是信你,還是信我。」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顧筠一身明黃,從遠處走來。
眉宇間一片清濛。
皎然如玉。
待他走近,將我上下打量個遍,含着笑呵斥,「蠢貨,滾回去,別在這裡礙眼。」
瞧起來這人今天心情甚好,沒什麼責備之意。
我向來惜命,正要起身。
誰知女子突然抽出長鞭,溢出冷笑,「我要你死——」
顧筠唇角笑意一收,下一瞬,長鞭落在了顧筠的手背上。
白皙的皮膚上頓時浮現出一條赤紅鞭痕。
所有人都嚇傻了。
女子大叫:「顧筠!你可曾記得她對你做過的事?」
他淡淡遮住袖子,垂下目光,神色微冷。
「放心,忘不掉。只是現在放過她,未免太過便宜。」
隨後,我便被人拉回了昨夜的住處。
5
我覺得我可能是中了暑。
回來後便縮在床上,蔫噠噠的滴水未進。
入夜,顧筠來了。
他穿了身玄色常服。
見我傻愣愣地縮在床上,輕笑出聲,「餘溫令,不吃飯的臭毛病,又是什麼時候添起來的?」
我神情潦倒,一言不發。
許是顧筠以為我矯情病又犯了,捏着我的下巴抬起來,「怎麼?還要朕喂你?」
「宮裡的飯食,是比不上你太尉府的東西。」
如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
顧筠一日三餐照舊是尋常百姓的粥飯。
送來我這的,還加了幾個可口的葷菜。
見我還是蔫噠噠的,顧筠耐性耗盡,將我從床下拖下來。
「吃東西——」
我被扯到了腿上的傷口,疼得眼淚都落下來。
這是摔進花圃里時不小心劃的。
口子有點深。
不過我想着反正都要死了,治不治的也無所謂。
便沒說。
顧筠看到我還在流血的傷口,神情一僵。
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突然掏出手帕朝我臉上胡亂擦了兩把。
惱火道:
「閉嘴!不許哭!」
「疼就受着。」
「王凝之也是你能惹的?」
原來那個推倒我的女子叫王凝之。
我咬着唇,努力把哭聲憋回去,最後噴出了幾道鼻涕。
顧筠盯着我看了一會兒,像個被點燃了的炸藥桶,對外面的人吼道:
「御醫呢!叫御醫立刻滾進來!」
……
也許是當上皇帝的人註定要精神錯亂。
我跟在他身邊短短三日,就被嚇哭了好幾次。
婢女小桃被顧筠抓緊宮來伺候我。
我們兩個抱頭痛哭。
小桃摸着我的胳膊,淚眼朦朧,「小姐,你怎麼……胖了?」
我剛忍住的淚又落下來。
「他逼着我吃飯,不吃就要凌遲處死。」
小桃臉上出現了空白。
「所以……陛下他頓頓給您吃肉,衣服撕爛了換新的綾羅綢緞,還有小宮女伺候……跟從前過的日子一樣。」
我也沉默了。
好像是這樣的。
小桃眼睛一亮,「說明他對小姐還有情誼!」
我搖了搖頭,「他恨我。」
一旦我沉浸在他的柔情里,顧筠便會嘴賤地提醒我:「餘溫令,朕討厭你。」
然後再堂而皇之地欣賞我驚慌失措的表情,最後滿意離去。
小桃搖搖頭,還是覺得不對,思索片刻,「小姐,不如……您試探一下?」
到了晚上,我成功被小桃洗腦了。
目光遊離地望着窗外。
等到了顧筠。
他今日眉宇間存着鬱氣,似乎剛跟大臣們吵過架。
一句話沒說,便提着我扔進了帳子里。
我被摔得七葷八素,支支吾吾地罵道:「你……你個野狗,輕一點……」
顧筠解扣子的手一頓,俊眸微眯,「餘溫令,你吃錯藥了?」
「再鬧騰一個試試?」
在他陰沉的注視下,我又狗膽包天地踹了他一腳。
結果下一秒,就被顧筠「就地正法」。
只聽他惱火地說道:「就是野狗,你也得受着!」
他就像解開鐵鏈的野狗,不受控制地橫衝直撞。
將我逼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救命啊……暴君——唔——」
顧筠惱火地捆住我。
「有本事別往朕身上爬!」
後半夜,我蔫巴巴地伏在他身上。
再也沒力氣鬧騰了。
顧筠難得心情好,捋着我的黑髮說:「明日給你爹寫信,勸降。」
此時我才知道,我爹反了。
早在我被擒入宮之時,他便領着姨娘庶妹以及三千精兵,跑了。
6
自母親離世那年,我的人生,便過得不那麼盡如人意。
原本,我活在太尉府的庇護之下,還能自欺欺人地以為,我爹對我,有幾分父女之情。
可如今,我成了無根的浮萍。
一連幾日都喪氣極了。
聽聞顧筠和我爹的戰事僵持了半個月。
兩軍打得不可開交。
顧筠親自將我拎到書案前,逼我給我爹寫信。
「就寫,你要和親。」
我卡了殼,墨水滴在紙面上,洇成一團。
「我……什麼?」
顧筠憊懶地靠在美人榻上,玩着我的一縷黑髮,張開一口陰惻惻的獠牙。
「說你對我情根深種,此生非我不可。」
「不然,我就把你爹的頭砍下來,帶回王都,拴在你褲腰帶上。」
我嚇得一抖,提醒道:「我爹還沒稱帝,不能叫和親。」
顧筠脾氣並不好:「你寫不寫?」
「寫。」
我垂着頭奮筆疾書。
洋洋洒洒的三千字,一大半都在寫——爹,我愛慘了顧筠,離了他我真的會死。
一炷香後,顧筠盯着我的表白信,怒極反笑。
「你喚朕什麼?」
我才意識到,我稱他為——暴君。
正想逃,就被他卷着帶進小榻上。
抱了個結實。
溫涼的唇貼着我的頸子,輕輕汲取着我發間的味道。
「下次再叫暴君,就斬了你。」
他心情顯然不錯,將信扔出去。
「給餘姚送去,他要不答應,就開打。」
轉而捏着我肚子上的軟肉,笑眯眯道:
「乖,再吃胖點,將來凌遲的時候,才能多剮幾刀。」
……
我爹的回信還沒收到,我的生辰就到了。
衣服緊了一圈,小桃忙着替我張羅新衣。
「小姐,生辰的事,您要跟陛下提呀……」
我搖了搖頭,「有吃有穿就很好了。」
自從母親過世後,我很久沒過過生辰了。
顧筠自然是不知道的。
況且,他未必喜歡我呢。
何必徒增煩惱。
趁着小桃去給我做長壽麵,我翻箱倒櫃。
翻出了一些舊物。
都是那會兒我送給顧筠,或是顧筠送給我的。
其中有個卷了毛邊的香囊。
原是一對。
我綉它們的時候,手被紮成了篩子。
後來,趁着顧筠睡着,我在他枕下偷偷塞了一個。
還順走了他的一縷黑髮塞在裏面。
往事浮現,我寶貝般地摸了摸。
想把它再藏回去。
誰知顧筠來的這般猝不及防。
一進門便見到我坐在木箱子上,神情慌張。
顧筠凈過手,將幾隻草編小鳥放在桌面上。
「過來。」
那是前幾日我做夢時嘟囔的東西。
市井上一文錢一個,懸在窗下,被風一吹,跟真的小鳥一樣。
我搖了搖頭,半步不動。
顧筠笑了聲,過來拉我。
「又鬧什麼脾氣。」
啪嗒。
香囊從我屁股下面滾出來,掉在顧筠的腳邊。
他的一雙黑眸落在起了毛邊的舊香囊上,定住不動了。
我下意識去搶,反被他先一步撿起,拿在手裡把玩。
燈影幢幢。
燈芯垂進燈油中,爆開噼啪脆響。
顧筠的表情平靜得可怕,像一汪幽寂的死潭。
無悲無喜。
好一會兒,他幽然問道:「餘溫令,這是什麼意思?」
這香囊他自然是認識的。
我嗓子眼兒發堵,「一些舊物,你給我吧……」
顧筠冷笑出聲,帶着無盡的失望,「你不會以為,多年後,還能靠這些東西,從我這裡拿到真心吧?」
一撮黑色的髮絲從香囊里掉出來。
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顧筠徹底惱了。
我撲過去,扼住他的手腕小聲哀求,「你別……這香囊我戴了三年,你還給我吧——」
我骨節都發了白,身子在微微發抖。
這是我最後的念想。
他不能……
顧筠輕而易舉地掙開我的手,笑得諷刺。
「為何要戴三年?」
我嘴唇顫了顫,「因為我心悅你——」
「夠了!」
顧筠捏着我的手腕挪到了他的小腹處,眼中的痛苦夾雜着戾氣,理智全無。
「這道疤,全是拜你所賜。」
「當年既然要我的命,就該心狠一點,何必假手於人?」
我拚命想掙脫他的鉗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從沒有害過你……」
今夜的這些話,終於將我們面前的平靜撕開。
顧筠笑得諷刺。
「想同朕當結髮夫妻,餘溫令,你做夢。」
說完,他將香囊連同那縷捆好的黑髮,一同扔進了火里。
我尖叫一聲,衝著火盆撲過去。
卻被顧筠牢牢抱住。
紛亂的星子揚起。
朵朵火苗過後,化成了灰燼。
我終於崩潰了,哭得好不可憐。
顧筠語氣寂寥。
「餘溫令,朕不會放你走的。」
「我受的那些苦,只是讓你掉幾滴眼淚,夠可以了。」
7
那碗長壽麵終歸是沒吃上。
小桃被關在門外,急得團團轉。
屋內,顧筠禁錮着我,一遍遍問:「你還敢喜歡我?」
起初我是不肯說的,最後實在受不住,才可憐兮兮地說:「不敢了……不敢喜歡了。」
「再讓我聽見一次,就真的殺了你。」
三日後,顧筠離開了。
我病懨懨地躺了幾日,除了睡覺就是發獃。
小桃哭成了淚人兒,「小姐,你到底哪不舒服啊?」
顧筠的人將宮殿四周圍得固若金湯。
尋常人進不來。
小桃也出不去。
太醫來診過,說我只是累着了。
索性我能吃能睡,也沒什麼大礙。
只是不愛說話,小桃便鬆了口氣。
幾場悶雷過後,大雨傾盆而下。
王凝之親自來了。
她如今還不是顧筠的皇后,可是宮中人人不敬重她。
王凝之坐在燭火中,晃動的光影遮住了她的面孔。
她一個側目,便有人將一盒東西倒在了我的被褥上。
「當年你曾背着陛下,與他人私相授受。」
「這件事,他不知道吧?」
我看到親自繡的帕子,臉色瞬間慘白。
那是當年我送給李家公子的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王凝之笑得暢快,「可憐顧筠投軍,生死狀都簽了,只為來日風光娶你。」
「你不喜歡他,大可說明白,一了百了,何必水性楊花背叛他?」
我頭腦一片嗡鳴。
昔日顧筠離開後的那些恥辱記憶,一同湧現。
我慢慢捂住頭,「不要再說了……」
「求你了,別說了……」
王凝之笑容輕蔑,「你同我演什麼?」
「顧筠死狗一樣趴在路邊,差點活不成,怎麼不見你掉一滴眼淚?」
不等我說話,便有人將我捆了。
「送回去吧,等陛下回來,就說……」
她看着我,笑了,「人跑了。」
8
我從顧筠的禁宮中昏過去,再醒來,已經回到了我爹身邊。
經歷長途顛簸,我短短几個月積攢的肥肉,不過半月就掉了個乾淨。
可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見到我爹。
只有小桃陪着我,在簡陋的軍帳中挨餓受凍。
戰事膠着。
沒人顧得上我。
這一夜,小桃從帳外偷偷跑進來,獻寶一樣掏出一個熱騰騰的包子。
「小姐,您吃點東西吧……」
她餓得小臉蠟黃,卻一個勁兒往我手裡塞。
不住地咽口水。
我掰了半個,遞給小桃。
她卻突然哭出來。
拚命地塞給我。
「小姐,你都吃掉吧……下月初,他們要把你嫁給李公子,到時候……」
小桃臉色煞白,哆嗦道:「小桃代你嫁,您吃飽了,用盡全身力氣跑,別回頭。」
我蒼白着一張臉,搖搖頭拒絕。
李公子李響。
我從前的未婚夫。
亦是王都數一數二的糧商。
他覬覦我多年,當年我將顧筠驅趕出王都後,被他知曉我並非完璧。
一怒之下他當著眾賓客的面,對我極盡羞辱。
如今他怎麼會輕易放過我?
小桃還有親人,她不能死。
我不一樣。
孑然一身。
便是明日就死了,也沒什麼。
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
……
9
一晃便到了出嫁這天。
我哄着小桃喝下了摻着迷藥的酒。
並給她留下了一箱首飾。
由於戰事緊張,婚禮並沒有大辦。
入夜帳中燃起了篝火。
腥臭的汗水味兒順着蓋頭下面的縫隙鑽進來。
我披着蓋頭,看不到前路,只覺身體越發虛弱,湧上來的噁心感佔據了全部神思。
一路走來,不少人在談論戰事。
「聽說那叛軍首領御駕親征了。」
「前幾日那伙弟兄死在了淮河邊上,希望今夜他們別打過來。」
我的出現很快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四周傳來起鬨聲。
「李公子,你如今要什麼沒有,為何偏偏喜歡這破鞋?」
李響的笑聲傳來。
「你們沒看過余小姐跳舞吧?」
「今夜我做東,讓她給你們跳一場。」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昔日在王都,跟着李響招搖過市的公子們,都嘗過了個中趣味。
毀在他們手中的女子,數不勝數。
今夜不過是另一場屬於禽獸的狂歡。
「那洞房花燭……」
李響冷哼一聲,「自然也是你們的,你們大可比比,今夜過後,她肚子里能懷上誰的孽種。」
我再也壓不住胃裡的噁心,吐了出來。
今日我爹不在。
繼母和庶妹也不在。
整個帳中沒有一個女眷。
我就像個垃圾,被隨意丟給了別人。
毫無尊嚴。
時至今日,我再也沒有人依靠了。
只能握住髮釵抵在脖子上,渾身都在抖。
我大概是活不成了。
亂世嘛,哪天不死人。
前半生我享盡榮華富貴,接濟了不少百姓。
母親教我的事,能做的,我都做了。
最後一次,我保住了小桃。
儘力了。
在他們將我拖入人群中前,帳外突然傳來轟鳴。
一陣地動山搖過後,有人喊道:「快跑!顧筠打過來了!」
恐慌幾乎是瞬間炸開的。
四周燃起了熊熊火焰。
帳中的人四散奔逃。
我被人群裹挾着,沖入了混亂的人流中。
險些跌在腳下,被人踩過去。
夜幕之下,馬蹄聲四起。
兵戈相接。
一聲怒吼從遙遠的黑夜中傳來。
帶着劈山震地之威。
「餘溫令,你敢跑!」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道身影如藏身於暗夜中的利刃。
鋒銳畢露。
是顧筠!
穿着一身火紅嫁衣的我,像是被釘死在原地。
眼睜睜看着顧筠騎着高頭大馬,提一柄長槍向我殺來。
漸漸近了。
我看清了他的樣子。
玉面染血。
狀如修羅。
他長槍一揮,將我挑上馬。
讓我幾乎瞬間落入他寬厚的懷中。
濃郁的血腥氣將我包繞。
不待我反應過來,便被一隻顫抖的手狠狠捏住下巴,迫使我看向前方。
「那便是你的夫君嗎?」
顧筠幾乎癲狂。
提起長槍向前擲去。
槍頭劃破長空,貫穿黑暗,釘進李響的胸膛。
耳邊的笑聲冰冷至極。
「餘溫令,你嫁一次,我就殺一次。」
「他死了,這次,你還想嫁誰?」
風卷着屍體的腥氣鑽進了鼻腔。
我再也撐不住,暈了過去。
10
我好像做了很多噩夢。
我娘死的那年,正好天下大亂。
皇室凋敝。
我爹有了起兵造反的念頭。
開始以我為誘餌,暗中接洽各路人馬。
李響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從李響父親的壽宴上回來時,恰逢天降大雨。
遍地泥濘。
府中新買來的馬夫入府。
我從街口回來,管家便喚了顧筠過來給我當腳踏凳。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
直到我踩在他寬闊挺實的背上,才知道他帶着鞭傷。
被我一踩,鮮血便汩汩流出。
回去之後,那副場景便總是縈繞在腦海中,忘不掉。
小桃替我打聽了他的情況來。
說顧筠回去,傷口潰爛流膿,整日高燒不退。
得不到休息不說,還要每日值守。
後來,宮中賞賜了一匹棗紅小馬。
我為爭奪此馬,不惜跟庶妹起了爭執。
最終,我將小馬牽回了偏院,並點了顧筠伺馬。
一晃半載,小馬被顧筠養的膘肥體壯。
顧筠也長了一些肉。
身體健碩。
樣貌較京城的貴公子,也是不輸的,常引得府中丫頭面紅耳赤。
顧筠對我倒還算恭敬。
每隔七日將馬牽出來,帶我出門遛馬。
顛得屁股疼不說,還要忍受風吹日晒。
顧筠回回都要忍受我的脾氣和牢騷。
還會因為不接茬,被我扣月錢。
那會兒,父親已經動了將我許配給李響的主意。
庶妹與我積怨已久,趁機在宴會上給我下了葯。
我慌不擇路,不得已奪了顧筠的清白。
事發那天,顧筠坐在床邊,久久未動。
他身上還遺留着我的痕迹,像個失足的良家少年。
手腕上還帶着被我捆出來的痕迹。
他沉默半晌,掏出一塊品質低劣的玉佩,遞給我。
「拿着。」
「我的命,是你的了。」
我又悔又懼,既不敢同他講話,又不敢放他走。
忐忑難安。
後來才知道,他去報名從軍了。
我見過顧筠的功夫,功成名就指日可待。
顧筠依舊是那副少言寡語的樣子。
卻開始聽我的話,順着我。
我想要什麼,他便給我什麼。
我以為,我能等他幾年。
可沒想到,變故來得這樣快。
我爹在繼母的推波助瀾下,開始替我同李家議親。
直到那日,我和顧筠的關係,被發現了。
那日顧筠回府,不知府中已經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暗衛。
只要他敢糾纏,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站在顧筠身前,將他送我的東西一股腦扔在地上。
「你不過是我養的一條狗,我膩了,你有多遠滾多遠。」
我不記得自己說了多少違心話。
顧筠站在雨中,烏沉的眼睛黏在我身上。
久久未動。
恰巧天邊一道驚雷炸開,大雨傾盆。
他勾起一絲輕蔑的弧度,「小姐,我並非不識好歹之人。」
我狠狠抽了他一鞭子,「滾!」
再後來,顧筠消失了。
我被送入李府。
被李響當眾羞辱後,又遣送了回來。
自那日後,我便困在閨閣中,再也沒出過庭院半步。
11
夢魘又冷又長。
夢中李響拽下我外套的那一刻,我尖叫一聲,驚醒了。
窗外電閃雷鳴。
床邊的人影被我拽住衣袖,一言不發。
待看清顧筠的面孔之後,我慢慢鬆懈下來。
李響,已經被他殺了。
一時間,氣氛沉默下來。
「我殺了你的夫君,你不理我也正常。」
顧筠幽幽的聲音傳來,指腹輕輕摸着我的唇,「餘溫令,你就當我瘋了。」
「這輩子,我不娶,你別嫁,就這麼過吧。」
我正要開口,顧筠的掌心便貼在了我的小腹上。
「你懷了他的孩子,別亂動。」
我的思路被這句話打斷。
終於從渾噩的夢魘中清醒過來。
怔怔地盯着小腹。
孩子……
我臉色瞬間煞白,難怪這一個月來,我食欲不振。
可顧筠竟然以為,是李響的?
「你……把手拿開……輕一些……別碰我。」
顧筠諷笑出聲,「我沒那麼下作……讓你生下來又何妨?」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能看見他眼底濃濃的嫉妒。
他想一刀捅死我。
我小心地拉開了一段距離,小聲說:「顧筠,這孩子,是你的。」
顧筠表情一僵。
「你說什麼?」
「我和李響沒有關係……我沒有逃,是王凝之送我走的。我爹想靠我和李響聯姻,籠絡權勢。如果你不來……我差點……」
我怕得打了個哆嗦,沒有說下去。
室內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顧筠突然站起來,後退幾步。
冷冷盯着我。
逐字逐句說道:
「朕說了,不論誰的,都讓你生下來,你沒聽明白嗎?」
我怯生生地望着他,有些無措。
「我……聽明白了。」
「……」
「所以……你沒必要誆朕。」
顧筠說的是陳述句。
眼神漸漸幽暗下來。
像一頭蟄伏很久的餓狼。
將我死死盯住。
突然,他低罵一聲「草!」
轉頭怒吼道:「御醫呢?叫他們給朕滾回來!」
……
今晚顧筠的脾氣十分暴躁。
殿中跪滿了御醫。
各個急得滿頭是汗。
為首的老爺子語重心長道:「陛下,您饒了老臣吧……今夜診了二十遍了,姑娘身體太瘦,吃點東西補上去就行。最重要的,姑娘可千萬不要受驚了……」
我這才知道,我昏迷的時候,顧筠已經抓着這群老爺子,挨個問了個遍。
如今又問了一遍。
老御醫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陰晴不定的顧筠。
這下所有人都聽出來了。
他是指,顧筠過於暴躁。
直到深夜,殿中才安靜下來。
顧筠自從剛才之後,便沒再說話。
沉着臉坐在燈影找不到的地方,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顧筠。」
「幹嘛?」
他聲音有些低啞,帶着淡淡的自厭。
「我睡不着。」
顧筠的身影這才動了動,坐到我身邊來。
「閉上眼,別看我,睡吧。」
我感知道熟悉的氣息,將頭慢慢靠了過去。
很快陷入了沉睡。
12(顧筠視角)
顧筠從殿中出來,清晨的寒露落在肩頭。
帶來一片濕涼。
像極了那年冬,他逃出王都時的場景。
餘溫令已經睡著了。
他獨自坐在偌大的宮殿前,將掌心中的香囊翻了一遍又一遍。
心如同在火上炙烤。
心腹從背後匆匆行來,「陛下,王凝之身邊確實還藏有一支人手,行蹤隱秘,難以探查。姑娘的事,確實是她的手筆。」
顧筠嗯了一聲。
自始至終,他都了解餘溫令。
以她的能耐,跑不出皇城。
於亂軍之中的那一聲怒吼,是怒她不曉得逃命,差點葬身亂刀之下。
亦是怒她不過月余,便敢嫁與他人,再騙他一次。
可今夜從餘溫令的言談舉止中,顧筠又產生了新的念頭。
她有事瞞着自己。
正如他當年差點命喪黃泉,其中兇險不想讓她知道一樣。
顧筠握緊了手中的香囊,語氣陰森。
「餘姚李響尚在獄中,去查。」
「當年朕離開後,他們做了什麼。」
「此事,要不擇手段。」
心腹聽明白了。
重刑拷打之下,不等太陽升起,便會有定論。
陛下這是等不到天亮了。
月白如練,撲灑在殿前的青石磚上,勾勒出顧筠模糊的身影。
他想起了當年,自己從太尉府離開時的場景。
剛出城,就遭遇追殺,他造人暗算,差點被馬拖行致死。
九死一生,逃往異鄉。
彼時他不相信餘溫令會無情至此。
直到看見太尉府標識。
對方的隱衛招式毒辣,差點廢掉他的一雙腿。
時至今日,他的雙膝,還會因為陰雨纏綿而隱隱作痛。
倘若那日阿令所說的話,並非出於真心。
他走後,阿令又會經歷什麼?
顧筠的心像是被巨石壓住。
隨着時間的推移,一點點擠壓盡了胸腔里的空氣。
沉悶變成了隱痛。
愈演愈烈。
他從未覺得一個夜晚如此漫長,長到看不見前路,看不到光。
東方破曉。
心腹的腳步聲落在身後。
「陛下,人在斷氣前,招了。」
「姑娘她……」
後面的話,像是突然隔了一層膜。
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捲起一股颶風,浩然席捲了他的理智。
他只記住了一句話。
「李響因姑娘不潔,當眾羞辱。」
羞辱的細節,字字句句,像針一樣,密密麻麻扎入了他的骨肉。
顧筠胸腔一痛,突然嘔出一口血來。
「陛下!」
顧筠揮開他的手,撐着白玉石柱勉強起身。
如墮冰窖。
這便是她不肯同他冰釋前嫌的原因。
這世道對女子何其苛刻。
李響對她施加的侮辱,便是令她寧願去死,也不肯同他說明白這些。
顧筠雙眸猩紅,一雙眼睛迸射出碩碩寒光。
「今後天下,若有誰敢嘲女子不潔,施以剮刑。」
「李氏父子,拋去荒野喂狗。」
「族人,仗殺。」
幾則命令很快由隱衛之手,傳入內官耳中。
宮人步履匆匆離去。
顧筠獨留了餘姚一命,他還沒想好,要怎麼處置他。
朝陽初升。
艷紅似血。
內官小心翼翼地走來,「陛下,該上朝了。」
顧筠坐着未動。
內官見顧筠手中那枚破舊的香囊,說:「這些舊物,可讓宮中綉娘縫補。」
良久,長階上傳來一聲輕嘆。
「再也補不起來了……」
13
這幾個月來,我的睡眠一向很淺。
幾乎是天剛亮,我就醒了。
整個人躺在顧筠懷中。
暖烘烘的體溫透過一層薄薄的寢衣傳過來。
我動了動。
顧筠便立刻睜開了眼睛。
他好像沐浴過,身上是很香的皂角味兒。
就是臉色有些憔悴,眼下浮現出烏青。
顧筠攬住我的腰,輕輕一帶。
將我抱得滿滿當當。
「阿令……」
他低低地喚着我,親昵又繾綣。
我還處於混沌狀態,嘟囔道:「有些事,我要同你說……」
「對不起。」
顧筠吻住了我。
有咸濕的眼淚落在我唇邊。
我一怔,僵在原地。
明白了什麼。
顧筠擁住我顫抖的身體,輕聲說:「阿令,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
顧筠最近把政務搬來了我的寢宮。
一日三餐,與我同飲同食。
親自照料我的起居。
這些事顧筠當年沒少干,如今幹起來更是得心應手。
我清減的身段,又慢慢添了一些肉。
王凝之求見過幾次,被顧筠拒之門外。
宮人私底下都在傳,王凝之的皇后之位,怕是保不住了。
這些事,顧筠沒有告訴我。
大殿四周被禁衛軍圍得密不透風,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我身體憊懶,也不愛往外面跑。
一晃入了秋,暑熱散去,風裡夾雜了涼意。
清晨,顧筠從外頭回來,將洗好的酸果子放進我手裡。
我蹲在小爐旁,正拿着小錘鑿核桃。
顧筠凈過手,自然地將我雙手捧在手心裏,將我拉過去。
「小桃找到了。」
我心一緊,擔憂地問:「她還好嗎?」
當初那場混戰,小桃不知去向。
我偶爾會在夜間驚醒,夢見小桃已葬身在亂軍之中。
顧筠諱莫如深,「小桃要過幾日才能來看你,不要着急。」
近來顧筠越發沉默寡言,彷彿有什麼心事,可每每看着我,眼神中又是藏不住的溫情。
令我不好細問。
我偶然捕捉到他指腹上的針眼兒,「你做什麼去了?」
顧筠湊過來,將我抱着一起倒在榻上。
懶洋洋地說道:
「沒什麼,累了,陪我躺會兒。」
我知道顧筠還在拓展疆土。
馬上入冬,仗不好打。
他和一眾謀士都想趕在天冷前,把幾個邊陲小國收拾服帖。
然而朝中局勢,卻不容樂觀。
估計等不到冬天過去,朝中就會發生一場動亂。
這種情形下,顧筠自然不會離開我半步。
又過了半個月,我始終見不到小桃。
向顧筠提起此事,他便用其他話題岔開。
我漸漸察覺出不對。
某日趁着顧筠離開,我溜出了大殿。
尾隨宮人腳步,在一處偏僻的屋舍中,尋到了小桃。
許久不見,我差點沒認出來。
昔日古靈精怪的少女,如今正縮在牆角。
睜着空茫的大眼睛,驚懼地看着我。
我心裏一緊,走過去,卻只換來小桃驚恐的喊叫。
她身上皮肉完好無損。
看房屋中的擺設,應有盡有,並非是顧筠找人苛待她。
我慢慢走近,握住了小桃的手。
「小桃,是我,你別怕……」
小桃眨了眨眼,似乎過了好久,才認出我。
她死死扒住我的手,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
少頃,嚎啕大哭。
「哥哥……我的哥哥……」
我撥開她凌亂的頭髮,心頭髮堵,「你的哥哥……怎麼了?」
小桃說:「他被人吃掉了。」
14
黃昏,小桃睡著了。
我推開門,走出來。
門前站着顧筠的幾位謀士。
我來不及同他們講話,便衝到一旁的樹下,吐得昏天黑地。
以人為食。
他們的軍餉,竟然是人……
我匍匐在樹下,輕聲問:「是顧筠乾的嗎?」
幾人對視一眼,「不是,是王方。」
王凝之的兄長。
「姑娘,王氏一黨早已不受陛下管控。若非王凝之在宮中,她兄長早就反了。」
「你們想讓我怎麼做?」
「勸陛下出征。您留守宮中為質。待平定四海之後,再收拾王氏。」
四周鴉雀無聲。
只剩下秋風吹來的一片落葉,繞着我們打了個旋,最後落在我面前。
我明白了顧筠這些天來的顧慮。
事情拖得越久,王氏的勢力就會越發壯大。
唯有此法。
可若有差池,死的就是我。
謀士厲聲道:
「姑娘甘願讓一群暴虐之徒掌控天下嗎?」
「倘若開了豁口,中原千千萬萬的百姓,將淪為他們的口糧!」
我想起小桃空茫的眼睛,心中一痛。
如我苟且偷生,來日便會有千千萬萬的人同小桃一樣。
葬身他人之口。
我能做的,也就這麼一點點了。
「好。」
「我願意。」
……
顧筠要出征了。
他命人便將我的行囊收拾了出來,愛憐地摸着我的頭髮,
「阿令可曾到過江南?我們換個地方生活,你會喜歡的。」
想來,他早已做好了準備。
我們離開宮城那日,便是他與王氏決裂之時。
屆時上萬頃綿延戰火,將會在中原大地鋪開。
百姓將再無寧日。
我笑了笑,靠近他懷裡,壓住了顫抖的手。
怎麼不怕呢?
人在臨死時,都會怕的。
顧筠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個荷包,上面的圖案似曾相識。
卻有些彆扭。
「阿令,這是我綉給你的。」
「上次……」
他說的應該是被焚毀的那個香囊。
我將它系在身上,拍了拍,「沒關係,我不怪你。」
很快,到了大軍開拔之日。
此時已至深秋,我的身子有些重了,夜裡睡不安穩。
顧筠也沒有睡。
他就這麼抱着我,良久,輕聲說:「阿令,放心睡吧,只要我活着,誰都欺負不了你。」
天明,窗外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我被一隊隱衛護送,悄悄離開了宮殿。
按照顧筠的計劃,我會在黎明時與他在城外匯合。
可是謀士已經派人調換了人手。
所以當顧筠領着大軍出城時,並未在人群中看到我。
王都這一年的雨,下得格外密集。
我站在城樓上,迎着初生的朝陽,有些冷了。
我看着顧筠出現在城下,在人群中尋找我的身影,隨後像是發現了什麼可怕的事,陡然抬眼,看向城上。
我對着顧筠招了招手。
距離有些遠。
我只看到顧筠的掙扎。
他第一瞬間朝我的方向跑過來。
沒幾步,便被一哄而上的將士們攔下。
他們低聲說了什麼。
大概就是:現在衝過來救我,不僅會驚動王氏,還會將我陷於危難之中。
顧筠臉色慘白,站在雨中。
不敢再近半步。
長街漫漫。
雨霧濃濃。
我們隔着雨幕遙遙相望。
顧筠好像對我說了些什麼。
我聽不見。
隨後,他率領大軍,消失在遠方。
這一年,原本該拉開的戰火,止於一場綿綿的秋雨里。
無聲無息。
15
眨眼冬去春來。
王都的百姓,並沒有預想中那般安居樂業。
只因王凝之兄妹日益暴虐兇殘。
流水一樣的美人被送入宮中,又變成累累屍首,葬進了後山。
一時間,宮中人人自危。
這日,我剛走進王凝之的宮中,便見王方提着染血的刀走出來,在門口跟我撞了個正着。
他掃了眼我的肚子,森嚴一笑。
「若是個皇子,陛下也算後繼有人了。」
顧筠征戰在外,王氏開始打起了我肚子里孩子的主意。
想着挾天子以令諸侯。
王凝之倚在床榻上,讓人清理掉面前的血污和屍體,搖着扇子。
指揮我為她端茶遞水。
「你們中原女子真是窩囊。死到臨頭,只會喊饒命。」
「我與你不同,不會與你們這些嬌柔女子爭風吃醋。我是要與顧筠坐擁天下的人。」
「如你這般見點血就手抖的女人,顧筠怎麼可能喜歡?」
旁邊的小宮女都快嚇哭了。
我垂着眼睛,穩穩托着手中的茶盞,一言不發。
起初我也是怕的。
可許久過去,顧筠在戰場上捷報頻頻。
已成燎原之勢。
等王氏反應過來,已經不敢輕易動我了。
我們千里相隔,性命相托。
誰也離不開誰。
眨眼到了月底,傳來了顧筠凱旋的消息。
王都的局勢瞬間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禁軍將整座皇城圍得水泄不通。
我臨盆在即,卻被接到了王凝之的宮中。
從天亮等到天黑。
巍峨的宮殿矗立在暮色中,像一頭蟄伏着的猙獰巨獸。
顧筠沒能進宮來。
其實我也沒能指望他順利進宮。
雙方勢力到了這個份上,只能開打。
王凝之坐在殿中,有人進來報信。
「將軍吩咐了,娘娘儘管拿捏住餘溫令母子的性命,待天亮自有分曉。」
王凝之一愣,把人叫住:
「你告訴哥哥,別殺顧筠,我喜歡他,我要留着當他的皇后。」
那人面露難色,卻還是一點頭退出去了。
王凝之重新躺回舒適地小榻上,「餘溫令,過來給我捶腿。」
此時殿中所有人的侍衛都退了出去。
只剩下幾個平常服侍她的宮女。
我行動不便,被人攙扶着跪在了王凝之面前。
遠處兵戈交接聲越來越近。
殺聲震天。
熊熊火焰燒開了夜幕,澆得天空一片通紅。
我聽見了王方的獰笑聲。
「顧筠,你兵多又怎樣,你妻兒在我手中。只要你乖乖去死,我便饒了她們。」
「否則,我便將她做成人彘,擺在我宮裡。」
「陛下,撤吧!」
「只要放棄此地,王氏必敗!」
「待您功成,如花美眷,要多少有多少……」
顧筠沒有說話。
王凝之閉着眼睛,由着下人按揉着太陽穴,笑出聲,
「你知道顧筠為了救你,中了多少箭嗎?」
「只要他放棄救你,和城外大軍匯合,我和哥哥必敗。」
「可惜,他非要不知死活,闖進宮中。」
「那就別怪我——」
一柄金簪都陡然刺破了王凝之的喉嚨。
她身後的宮女握着簪柄,雙手都在抖。
鮮血順着手腕汩汩留下來。
只是她膽子太小了,簪子刺歪了少許。
並不致命。
王凝之憤怒地瞪大了眼,張開嘴正要喊人。
我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握住她的手,將長簪推了進去。
事情只是發生在一瞬間。
殿中所有的宮女都傻了眼。
我說:「都愣着幹什麼?」
「想等着她叫來人,把你們都做成人彘嗎?」
宮女在短暫地震驚過後,一哄而上。
昔日積攢的恐懼,怨憤,在這一刻爆發出來。
眾人齊心協力,壓在王凝之身上。
直到她咽了氣。
……
16
閉合的宮殿敞開了。
燈火幽暗。
伏屍遍地。
我暢通無阻地踩在染血的青石磚上,向前走去。
我看到了顧筠。
也看到了背對着我的王方。
隨着我的靠近,四周漸漸詭異的平靜下來。
所有人都看着我抱着一個圓形的包裹,渾身染血,踉蹌前行。
王方臉色大變,「誰把她放出來了?」
顧筠半跪在地,渾身都僵住了,染血的臉望向我這邊。
急得破了音。
「阿令!回去!」
「都不許動!」
「別傷着她!」
在這詭異的寂靜中,我將包裹朝着王方丟去。
吼道:
「王凝之已死!」
「王方,我身後是三千精兵,你已經被圍了!」
聲音在高屋建瓴之間回蕩。
振起了天邊的飛雀。
屋檐下的銅鈴吹起了悅耳的清音。
我身後果然傳來兵戈遁地之聲。
是那僅存的幾名宮女敲擊出噸響。
包裹在地上滾動了兩下,露出了本來面目。
王方信以為真,喉結一滾,撕心裂肺道:
「妹妹!」
「毒婦,我殺了你!」
至此,敵軍大亂。
王方殺紅了眼,提起長槍朝我奔來。
顧筠奪過將士手中的長弓。
挽弦如滿月,嗖得一聲。
將王方射了個對穿。
全場死寂。
晨光熹微。
我在一片死寂中,扯着嗓子喊道:
「後方僅餘一百王氏親衛,殺!」
我奮力推開屍體,跌跌撞撞朝着顧筠奔去。
身後,是叛軍張開的漫天箭雨。
自蒼穹灑落。
銀光森森,宛若白晝。
我在箭雨中奔跑。
與迎戰的將士們擦身而過。
那將士笑得張狂,「護好夫人,其餘人,隨我殺!」
我跌進了顧筠懷中。
尚未接觸到地面,便被他打橫抱起。
頭也不回地撤向後方。
顧筠捧着我的臉,顫抖着擦去我臉上的血,劈頭蓋臉罵道:「你不要命了!」
我臉色慘白,囁嚅道:「我要生了。」
顧筠短暫的一愣,吼得肝膽俱裂。
「軍醫!我夫人要生了!把軍醫叫來!」
剛經歷一場戰亂,此時的皇城中,竟然沒有能接生的穩婆。
一年長的軍醫說道:「臣略懂接生之法,只是在穩婆來之前,具體操作,要靠陛下了。」
顧筠的唇上毫無血色,緊緊握着我的手,「好,你說,我來。」
……
我生產那日,可謂是九死一生。
將領們打仗回來,屁股都沒坐熱,又風風火火出城抓穩婆。
等天黑帶着十幾名穩婆闖進來,孩子已經出生了。
一對女兒。
當時顧筠嚇得臉色慘白,滿手是血地把穩婆抓進去。
「我夫人暈了,你讓她醒醒!」
據說那天的顧筠像個瘋子,兩個孩子,一個丟在了床腳,一個忘在了桌上。
屋裡弄得一團亂,唯獨我身邊,是乾乾淨淨的。
他按照軍醫的說法,做得很好。
只是我後來累暈過去,給顧筠嚇掉了魂。
大夫說,我懷着折騰了許久,還能順利生產,也是個奇蹟。
17
我也是出了月子,才知道顧筠領着幾個武將,把朝中的文官給打了。
原因是我冊封禮剛結束不久,幾位活下來的老臣便開始勸顧筠選秀。
「皇后傷了根基,膝下只有兩個女兒,若是沒有太子,去找誰繼承大統啊?」
當時是一個武將率先從人群後頭竄出來。
拽住老爺子,掄起拳頭就往上招呼。
「你他媽的老畜生,若沒有我家夫人,你們幾個老東西早就被王方烤了吃了!」
「你敢提這事,我弄死你!」
顧筠原本是作壁上觀的。
眼見一群武將和文官打起來。
顧筠冷笑一聲,擼起袖子,加入了其中。
朝堂之上,一片混戰。
這日下朝,顧筠嘴角掛着淤青回來了。
他顯然心情不錯,一來就湊到我身邊討吻。
「阿令,我想好了,咱家的兩個姑娘,一個當皇帝,一個當將軍,一點也不影響。」
「我不納妾,也不生了。」
我定定地望着他, 「你認真的?」
「自然。」
顧筠做決定,總是很快。
當天, 就寫了道聖旨昭告天下。
堵上了一干老臣的嘴。
很快, 冬去春來。
天下一統, 百姓安居樂業。
顧筠三十歲的年紀, 說不生,便真的膝下再也沒有添過一個孩子。
兩個女兒, 一個叫顧晏青,一個叫顧昇平。
取海晏河清, 四海昇平之意。
如今,早已隨着太傅學起了治國之道。
朝中原先反對的老臣,近年來也漸漸閉上嘴。
因為兩個孩子確實不輸男兒。
又一年春, 顧筠帶着我離宮遠行。
恰逢春雨綿綿。
行至京郊遠處的一處山洞, 我們進去避雨。
在山洞中, 竟然發現了不少丟卸地士兵盔甲。
陳年記憶襲來, 我緊張地攥住顧筠的手。
「這裡有叛軍……」
只因那盔甲上, 並無我朝的印跡。
顧筠捏着我的手, 耐心地替我掃掉烏髮上的落葉, 說:「不是叛軍,是你的人。」
「我的?」
「嗯。」
原來顧筠當年第一次打入王都時, 便將這隊私兵藏在了山上。
不過一百人的精銳, 是他最後的底牌。
他們沒有虎符,只認顧筠的話。
亂世之秋, 這些人, 就像護心甲, 牢牢保住了顧筠的命脈。
後來,顧筠出征。
我留在了王都。
他想都沒想,便把這群人也留下了。
最後的命令便是「易主」。
此後數年,這群人將會不擇手段地救我於危難。
保我不死。
他日哪怕是顧筠想殺我,他們便是橫在我面前的盾。
甚至會想盡一切辦法,殺掉顧筠。
顧筠攥着我的手,輕輕嘆道:
「我說過, 不會有任何人欺負你,包括我。」
「若我有一天,不幸——」
顧筠的話陡然打住。
因為我的眼圈已經泛了紅。
顧筠閉上了嘴。
他閉了閉眼,半晌認命般, 放輕了語氣, 「罷了,瞧你這樣子,我便不舍了。」
「我答應你, 將來死在你後面。」
我怔怔地望着他, 「真的?」
這些年,顧筠的身體漸漸顯露出了其他的毛病。
比如他的腿,陰天下雨會疼。
常年征戰, 舊傷纏身。
這份擔憂, 我已經埋在心底很久了。
顧筠笑着親了親我, 「真的,我說話,就沒有不算話的。」
「我與阿令, 還要在一起,很久很久。」
……
彼時雨停。
山間一片新綠。
錯落枝葉之外,是萬丈晴空。
和郎朗日光普照之下的盛世山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