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拖長腔調的喧呼在深宮裡回蕩,張謇聽見自己的名字被喊出時,只覺一股空乏之感陡然襲來。金鑾殿上眾人歆羨的目光里,他望着殿外簌簌飄落的梨花,想起多年前在南通老家,父親藉著煤油燈的光,用布滿老繭的手指逐字教他念《論語》的場景。那時他不過是個農家子弟,懷揣着振興家族的重擔,在青燈黃卷里熬白了少年頭。如今頭戴狀元帽,腳踏白玉階,卻像做了場漫長的夢,夢醒後只余滿心疲憊 —— 從這刻起,他的名字將與 “狀元郎” 緊緊相連,載入史冊的光鮮背後,是無數個懸樑刺股的深夜,是父親為他冒名考試事發而四處求人、幾乎散盡家財的辛酸。
南通離南京不算遠,張謇家中五兄弟,唯有他天資出眾。教書先生一句 “千人應試,汝必落第” 的苛責,讓少年張謇咬碎牙關,在寒夜裡苦讀至黎明。考取秀才本該是喜事,卻因冒名之事被人告發,父親耗盡積蓄打點,才在知州孫雲錦的調停下平息事端。禍事背後亦有轉機,他的才學入了官家法眼,得薦入吳長慶幕府。就在這裡,他遇見了帶着數十名賓客前來投奔的袁世凱。那時張謇 29 歲,袁世凱 23 歲,一個是飽讀詩書的才子,一個是精於權謀的少年,誰也不曾想到,這對師徒日後會在時代的浪潮中幾經分合,最終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
更隆重的典禮在次日舉行,張謇被授予翰林院修撰。老師翁同龢期許他走 “狀元點翰林,入軍機” 的仕途,可甲午年的戰火卻打亂了所有規劃。朝鮮危機爆發,北洋水師慘敗黃海,宮中卻仍為慈禧壽宴大肆鋪張。張謇在日記里痛斥 “亡國之約”,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馬關條約》簽訂,四萬萬同胞陷入水深火熱。恰在此時,父親病逝的電報傳來,他星夜兼程趕回南通,卻終究沒能見上最後一面。靈堂前,他望着父親早已備好的狀元紅綢,淚水奪眶而出 —— 父親盼了一輩子的榮耀,終究換不回臨終前的片刻陪伴,“一地之名,何補百年之恨”,這是刻進骨子裡的遺憾。
守孝期間,張謇目睹清軍節節敗退,痛感清廷腐朽已極。他脫下官服,換上布衣,決心走實業救國之路。在南通籌辦大生紗廠時,翰林院的催促電報雪片般飛來,他卻充耳不聞。商人在傳統士大夫眼中乃 “末業”,可張謇偏要打破成見:“中國之大患,不在外物之紛呈,而在自強之務實。” 取名 “大生”,取自《周易》“天地之大德曰生”,他要讓這小小的紗廠,成為救國的起點。籌股、買地、建廠房,每一步都走得艱難,歷時五載,背水一戰,終於在投產當年迎來轉機 —— 紗價看漲,利潤逐年攀升,到民國初年,累計純利已達 370 多萬兩。
以大生紗廠為根基,張謇陸續創辦近 20 家企業,從墾牧到鹽業,從油廠到輪船公司,形成龐大的資本集團。他沒有忘記,實業所得當為教育鋪路。通州師範學校里,不再是八股文的天下,管理法、理化、測繪等實用課程開風氣之先;女子師範、職業學校相繼興辦,他要讓新式教育的火種,從南通蔓延至全國。那些年的南通,彷彿是他親手描繪的理想國:中國第一座民間博物苑、第一所氣象台拔地而起,印書館、圖書館、醫院、公園一應俱全,養老院、育嬰堂、盲啞學校為弱勢群體撐起一片天。這個曾經的荒僻之地,在他的努力下,處處涌動着現代文明的氣息。
可惜,時代的巨輪從不為個人意志停留。袁世凱稱帝、軍閥混戰,戰火逼近南通,外國資本趁機擠壓,連年天災讓企業負債纍纍。張謇周旋於各派軍閥之間,呼籲和平,卻終究徒勞。1925 年,大生企業集團抵償債務,被江浙財團接辦。三十載心血付諸東流,他卻只是淡淡一笑:“我本一意孤行,置成敗利鈍於不顧。” 只是夜深人靜時,望着案頭未竟的電廠規劃圖,望着窗外戰火映紅的天空,這位七旬老人難免愴然 —— 他曾以為實業能救國,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1926 年夏,張謇一病不起。彌留之際,他不提家事,只念着南通的電廠、民兵制度尚未辦成。出殯那日,數萬鄉人夾道相送,望着靈柩上 “實業救國” 的旌旗,想起他為南通百姓做的樁樁件件,許多人忍不住落淚。這位前朝狀元,用一生踐行了 “苟利國家生死以” 的信念,即便最終未能實現強國夢,卻在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 他開創的不僅是企業與學校,更是一種精神,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擔當,一種 “願以此生許家國” 的赤子情懷。
歲月流轉,張謇的故事早已成為傳奇。當我們漫步在今日南通的街頭,看着繁華的街市、林立的學府,或許能想起那個在風雨中奔走的身影:他是狀元,是實業家,是教育家,更是一位始終懷揣赤子之心的愛國者。他的一生,是近代中國探索自強之路的縮影,有成功的喜悅,更有失敗的悲壯,卻始終閃耀着人性的光輝 —— 那是一種不計個人得失,只為家國謀福祉的偉大情懷,歷久彌新,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