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文星照三鄉
原創 許武章
一代文星照三鄉
——金元文宗元好問寓居三鄉始末初探
文/許武章
出宜陽縣城,沿洛河北岸,溯流西行,經九曲(今甘棠村),過宜陽故城(今韓城),歷福昌舊縣(今福昌村),到達文化重鎮三鄉。此地岳頂、女幾(今花果山)列其前,風翼、漢山倚其後,西連杜陽水,東拒連昌河,洛水從鎮南越境而過,三川圍繞,景色秀麗,被譽為“最為天下甲(金代秦志安《玉陽道院記》語)”之地。此地人傑地靈,文化底蘊豐厚。在這方熱土上散布着漢明帝時期的光武廟、隋唐時期的五花寺塔、唐代皇家行宮連昌宮和兩京中樞驛站三鄉驛、唐代禪院竹閣寺、元代道宮玉陽宮、修真觀、長春觀及明清建築魁星樓。這裡是唐代著名詩人李賀的故里,也是一代文宗元好問的避難寓所。元好問在三鄉避難寓居期間,一群文壇巨士聞風而至,三鄉的上空一時群星閃爍,文光四射。他們間或談詩論道,或詩酒會友,或對景抒情,或借古諷今,在這眾星捧月的氛圍之中,成就了元好問的文壇盟主地位。筆者試採擷元好問在三鄉寓居間的點滴片段,綴成小文,以求教於方家。
一、初寓三鄉
元好問,(1190~1257年),字裕之,號遺山,太原秀容(今山西省忻州市)人。元好問為興定五年(1221年)進士,正大元年(1224年)中博學宏詞科,授儒林郎,充國史院編修,歷鎮平、南陽、內鄉縣令。八年(1231)秋,受詔入都,除尚書省掾、左司都事,轉員外郎。元好問出身於官宦書香門第,系出北魏鮮卑族拓跋氏,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遂改漢姓元氏。傳七世而政權嬗變,遂落籍於河南汝州(今河南汝州市),唐詩人元結為其先祖。五代以後,他的祖上由於官場宦遊之故,遂將家從汝州遷至平定(今屬山西省)。曾祖元春在任北宋隰州(今山西省隰縣)團練使期間,又將家從平定移居忻州,遂占籍忻州。
元好問父輩弟兄三個,他的父親元德明居長,因多次科舉不中,以教授鄉學為業,平時詩酒自娛,後以元好問身貴,死後被加封為正五品中順大夫;生母王氏,山西定襄人。元好問生於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年)七月初八,出生七個月,就過繼給叔父元格。因元格在外做官,自幼就隨養父宦遊四方。四歲隨繼母張氏習文,受到了良好的啟蒙教育,與繼母感情甚篤。七歲能詩,被稱為神童。十一歲時,從父元格官於冀州,“學士路宣叔賞其俊爽,教之為文。(繆鋮《元遺山年譜》)。”十四歲時,元格任職山西陵川令,遂有機緣拜陵川名儒郝天挺為師。經過多年的刻苦學習,“淹貫經史百家,詩文備眾體,為一時文宗,學者稱遺山先生。(乾隆《河南府志﹒人物誌﹒流寓》)。”
元好問生活的年代,恰處金元交替的戰爭動亂時期,而地處晉北的太原、忻州,成了蒙金戰爭蹂躪的前沿陣地。貞佑二年(1214年)三月三日,蒙軍鐵蹄踏破忻州,毀滅人居,殺人盈野,“死者十餘萬人(繆鋮《元遺山年譜》)”,慘不忍睹。元好問在這場兵禍中由於避難於“陽曲北山之羊谷(繆鋮《元遺山年譜》)”,才保全了性命,而其兄元好古卻在忻州屠城中死於非難。兩年之後,即貞佑四年(1216年)二月,蒙古軍兵圍太原,忻州一帶再度遭受兵火的蹂躪。這種烽火連年、硝煙瀰漫的戰亂兵燹,使忻州天無寧日,看不到安定的生活希望。就在這年夏天的五月,元好問攜家帶口,隨着逃難的人流倉皇地渡過黃河,避亂嵩州(治今河南嵩縣)福昌縣(治今宜陽縣韓城鎮福昌村)三鄉鎮。這段史實,在元好問的《故物譜》中也有記述:“貞佑丙子之兵,藏書壁間,得存。兵退,余將奉先夫人南渡河,舉而付之太原親舊家。自余雜書及先人手書《春秋》《三史》《莊子》《文選》等,尚千餘冊,並畫百軸,載二鹿車自隨。三研則瘞之鄭村別墅。是歲寓居三鄉。”是年,元好問二十七歲。
三鄉古寨牆
二、避兵女幾
元好問寓居三鄉的當年十月,成吉思汗另遣撒里知無帶、三摸合拔都魯率軍經西夏攻潼關(今陝西潼關東北),陝州宣撫副使兼西安軍節度使泥龐古蒲魯虎率軍抵禦,寡不敵眾,兵敗戰死,潼關失守。元好問聞知蒙古軍攻克潼關的消息,便攜全家,南渡洛河,避難於女幾山的三潭。十一月,蒙古軍進至澠池,金右副元帥蒲察阿里不孫軍潰散逃逸。蒙古軍攻克汝州(今屬河南),進至汴京西郊20里,見金軍嚴陣以待,乃撤軍渡河北去。十二月,元好問聞知蒙古軍北歸,社會恢復了安定,一家人才走出女幾山,返回三鄉。此次避難女幾山,元好問從忻州帶出的書籍、畫軸等物,在這次避兵女幾時“則焚盪之餘,蓋無幾矣。(繆鋮《元遺山年譜》)。”損失之重,可想而知。
女幾山,今名花果山,是豫西地區一座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山,名載《山海經》。它曾是西漢章武侯竇廣國騰達前為人傭工燒炭的地方,也是魏晉時期著名隱士孫登、著名學者皇甫謐、十六國前涼政權奠基者張軌隱居之所,唐代大詩人裴度、白居易、韓愈、劉禹錫、李賀,宋代司馬光、邵雍、蔡襄,明清時期的唐伯虎、王鐸等,他們或留跡於此,或吟唱於此,或丹青於此,留下了數量可觀的文化印記。因女幾山在豫西地區海拔最高,氣勢最雄,歷代又在山上修建有聖母祠、女幾廟(蘭香女神廟)、雲蓋寺等廟宇寺院,每逢勝日,香火旺盛,朝聖拜山的香客絡繹不絕,是遠近釋、道信眾心目中的一座聖山。女幾山山勢獨特,天險自成;巍峨壯觀,懸崖陡峭,有“雄峻賽五嶽,奇秀冠中原”之稱。當然,巍峨的山勢恰似一道天然屏障,是躲避兵燹匪患的安全場所。
元好問避兵女幾山期間,他的“平生三知己”之一的李汾也避兵女幾山上。李汾,字長源,太原平晉人,金代詩人,年少元好問2歲。兩人既是同鄉,又是摯友。李汾是沙陀李唐皇族後裔,元好問是鮮卑元魏皇族後裔,特殊的身份,拉近了兩人的距離,為此,兩人相交最深。蒙古軍渡河撤退後,社會又恢復了暫時的平靜,京兆尹子容愛李汾的才華,遂招其為幕府。就在李汾離開女幾,入關投奔子容時,元好問寫下了《女幾山避兵送李長源歸關中》為之送行:
山骨稜稜雪花白,北風不貸單衣客。與君此別欲何言,若個男兒不湮厄。相濡相呴尚可活,轢釜何曾厭求索。深知鮫鱷無隱鱗,芥視三山需一掣。自古飢腸出奇策,漢廷諸公必動色,見君軒蓋長安陌。
這是一首創作於貞佑四年(1216年)十二月的送別詩。詩人藉助眼前女幾山冬季景象的描寫,層層深入,表達了詩人對好友目前困難的同情與安慰,對他西出長安投靠子容的肯定,以及日後定能“軒蓋長安陌”的勉勵。突兀高聳的女幾山,白雪皚皚,寒氣襲人,刺骨的北風不會因為你是衣着單薄的外鄉避難客而停止呼嘯。這裡“客”字運用,巧妙地告訴人們李汾是一位外鄉避難人。正因為此,友人客居異鄉,孤獨無援,生計維艱,在“雪花白”的“北風”中,還“單衣”在身,其處境的困苦艱難可想而知。面對好友的境遇,詩人總想對友人說點寬慰話:世上沒有哪個人的一生都是順順噹噹的,總要遇到一些坎坎坷坷。進而筆鋒一轉,道出了友人間的幫助才是繼續生活下去的希望。“轢釜”指刮鍋的聲音,暗指就要刷鍋做飯了,還無米下炊,在這樣的境遇下怎麼能厭惡向人乞求幫助呢!此時勸慰友人,要放下讀書人清高,隨流入俗,在友人的幫助下尋找生活出路,這是對李汾依附長安尹子容的肯定。李汾“性褊躁,觸之輒怒,以是多為人所惡。(《金史·李汾傳》)。”對於李汾桀驁不馴的性格缺陷,詩人進一步鼓勵友人,認為強悍不馴的“鮫鱷”不會隱匿麟角,因為它具有蔑視東海三山一樣的英雄氣概,輕輕一拉就能將神山掀翻。自古以來,高妙的謀略只有在困境中產生,你的作為必將引起滿朝公卿們刮目相看,定能看到你乘坐着官吏的使車行走在長安的街道上。這首詩充滿了對友人的同情、安慰、勉勵和期盼,語意誠懇真切,質樸含蓄。
三、知己辛願
元好問渡過黃河,寓居三鄉期間,除三鄉風光旎麗,地域偏僻,社會相對安定外,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這裡曾經是被他引為“平生三知己”之一辛願的家鄉。人在難處,投親靠友,元好問選擇寓居三鄉也就成了很自然的事情了。
辛願,字敬之,金代著名詩人。其祖父從陝西鳳翔遷居福昌縣(今宜陽縣)女幾山北麓的女幾村,也就是今天宜陽縣張午鎮龍窩川內的辛庄村,到了辛願這一代,自然就成了當地的土著人了,故以福昌人稱之。因辛願居於女幾山下,故號女幾野人;又因居於洛河之南,又號溪南詩老。雖然辛願才高八斗,但一生坎坷,貧困潦倒,就連準確的生卒年庚也沒有流傳下來,現根據有關資料推測,應年長元好問二十歲左右。辛願“平生不為科舉計,且未嘗至京師,砉然中州一逸士也。(劉祁《歸潛志》)。”他為人放達無拘,麻衣草履,在達官貴人中笑談豪飲,旁若無人。喜杜詩韓文,精於《春秋》三傳和佛經,“喜作詩,五言尤工,人以為得少陵句法。(劉祁《歸潛志》)。”後因“高庭玉事件”,被牽連下獄,幾乎性命不保。危於一網之禍,“自是人以敬之名為諱,絕不與交。不二三年,日事大狼狽,田五六十畝,歲入不足,一牛屢為胥所奪,竟賣之以為食。眾雛嗷嗷,張口待哺。雅負高氣,不能從俗俯仰,迫於飢凍,不得不與世接。其枯槁憔悴,流離頓踣,往往見之於詩。(元好問《中州集·三知己辛願》)。”對於摯友所遭受的困境,元好問在憤憤不平中寫下了《三鄉雜詩三首·其三》:
溪南老子坐詩窮,窮到簞瓢更屢空。五鳳樓頭無手段,碧雞坊外有家風。
這首詩描寫了辛願由於遭際坎坷,生活貧困,已經到了家徒四壁,食不果腹的地步。詩人以梁太祖朱溫在洛陽修建五鳳樓的典故,比喻辛願是文壇巨匠,但缺乏處理生計的能力,致使生活困頓潦倒。又借唐代女詩人薛濤居住過的碧雞坊的典故,比喻辛願與薛濤雖處的時代不同,背景不同,但遭受社會冷遇的命運卻如出一轍。如果拋開辛願悲慘命運不談,單就詩歌創作而論,他在詩壇上獨領風騷,別樹一幟,是一位“真特立之士也。(元好問《中州集·三知己溪南詩老辛願》)。”
辛願既是金代詩壇上一位傑出的詩人,也是一位詩歌評論家。他作詩嚴謹,諳熟音律,論時賢之詩,必以是非黑白自任,“每讀劉、趙、雷、李、張、杜、麻(劉景玄、趙宜之、雷希顏、李獻能、張仲經、杜仲梁、王仲澤、麻知幾)諸人之詩,必為之控源委,發凡例、解絡脈,審音節,辨清濁,權輕重,片善不掩,微纇必指,如老吏斷獄,文峻網密,絲毫不相貸。(元好問《中州集·三知己溪南詩老辛願》)。”這種嚴謹認真的批評精神,與元好問自己後來所總結的“量體裁,審音節,權利病,證真贗,考古今詩人之變,有戇直而無姑息(元好問《答聰上人書》)”的觀點一致,深得元好問的讚賞,這在元好問《自題中州集後五首》詩中說的更加明白:
文章得失寸心知,千古朱弦屬子期。愛殺溪南辛老子,相從何止十年遲。
元好問對辛願的推崇喜愛,後世的清代學者翁方綱也看得非常清楚:“而由遺山之心推之,所奉為一代文宗者如歐陽六一者,趙閑閑也;所奉為一代詩宗者如杜陵野老者,辛敬之也。(翁方綱《石州詩話》)。”將辛願喻之為唐代的杜甫,這些對辛願大加褒揚之辭,看似意料之外,實屬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惜辛願的數千首詩沒有彙集成冊,除《中州集》中收錄20首以外,其餘全部散佚,而議論文章也未見諸後世,這給我們留下了不盡的遺憾。
四、三鄉詩作
1、三鄉論詩
元好問在三鄉避難期間,周圍凝聚了一批詩壇巨擘名士,諸如麻革、陳賡、陳庾、雷淵、孫邦傑、英粹中等,其中元好問《木庵詩集序》中提到的“辛敬之、趙宜之、劉景玄”,“其人皆天下之選”,無疑是這群人中的佼佼者。他們在一起登臨遊冶,詩詞唱和,談藝論文,形成了以三鄉為中心的“洛西詩人群體”。當時,評論風氣盛濃,其中辛願尤嚴於論詩,“敢以是非白黑自任。(元好問《中州集·平生三知己辛願》)。”而劉昂霄則以善於言辯和“愈叩而愈無窮(元好問《劉景玄墓銘》)”的性格示於人前,時常出現“奮袖高談夜窗白,幾時危坐聽琅琅。(元好問《寄答景玄公》)。”的場景。受此氛圍的影響,亦以“書生技癢愛論量(《論詩三十首》其三十首)”的雅興,在興定元年(1217年)創作了扛鼎之作《論詩三十首》。他是繼杜甫之後,運用絕句形式比較系統地闡發詩歌理論的組詩,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論詩三十首》涉及的時代從漢代開始,歷經魏、晉、劉宋、北魏、齊、梁、唐、宋八個朝代,涉論詩人始於曹魏詩人曹植,終於南宋陳師道。正面論其詩者二十五人,分別是曹植、劉楨、張華、阮籍、劉琨、陶潛、謝靈運、沈佺期、宋之問、陳子昂、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盧同、孟郊、李商隱、溫庭筠、歐陽修、梅聖俞、蘇軾、黃庭堅、秦觀、陳師道;附論其詩者一人,是王安石;附論其論詩意見者1人,是元稹;借其文以論其詩者二人,是潘岳、陸機;借其言論以論詩者二人,分別是元結、陸龜蒙;借其所論之詩句以論詩者二人,分別是王敦、斛律金;借其人品以論詩者一人,是華歆;總共涉及三十四人。全詩對這批作家採取分論、合論、或互見之體例來論述。
《論詩三十首》闡發的主要文學觀點:
第一,在詩歌的創作風格方面,主張詩尚壯美的文學主張,推崇自然天成的詩歌風格,對奇異險怪、幽僻凄冷的詩風予以了否認。將建安詩人曹植和劉楨喻之為“兩虎”,以此推崇建安文學雄渾剛健的詩歌風格。批評了西晉詩人張華、晚唐詩人溫庭筠和李商隱的詩作辭藻華麗,風格綺麗,缺少“鄴下風流”。稱讚東晉詩人陶潛、南北朝詩人謝靈運和唐代詩人白居易“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論詩三十首·其四》)。”高度讚揚唐初詩人陳子昂的詩復歸風雅興寄,恢復漢魏風骨,上接建安傳統,下開唐詩新風的歷史功績。對李商隱的詩歌,既有嚮往他含情深邈一面,也有對他詩作難以索解表示遺憾。高度讚揚了李白的詩歌“筆底銀河落九天(《論詩三十首·其十五首》)”的氣勢,崇尚李詩的豪邁雄渾、風格飄逸的風格。批評了盧仝的詩恣意用筆,險怪作詩,是“鬼畫符”,讓人不知其所以然。對孟郊、李賀晚唐窮愁苦吟一派詩人予以了否認,認為他們沒有盛唐詩作的開闊明朗氣象,而流於幽僻凄冷。對蘇軾的詩歌氣勢恢宏,意境恣意表示了肯定,但也指出了他的詩歌有崇尚奇險,怪異晦澀之弊。肯定了黃庭堅的詩歌雋永峭拔,善於出奇制勝的優點,批評了黃詩為求新奇愛造拗句,押險韻,做生詞的毛病。指摘秦觀的纖巧靡弱之風,崇尚韓愈雄渾剛健的風骨。
第二,在詩歌創作的情感方面,強調詩歌本於性情,性情之真假,直接影響詩歌品質的高低。肯定了曹魏詩人阮籍的詩歌“縱橫詩筆見高情”,認為阮籍的詩歌文筆縱橫,猶如長江奔流般的姿肆,且興寄深遠,是詩人高尚情操的自然流溢和內心真實感情的自然抒發。譏諷了西晉詩人潘岳的文行不一,“心畫心聲總失真(《論詩三十首·其六》)”,鄙視詩寫假話、言不由衷的作品,批駁了揚雄的“心畫心聲”,可以“君子小人見矣”以文識人的錯誤觀點。
第三,在詩歌聲律方面,肯定了初唐詩人沈佺期和宋之問確立的律詩形式,肯定了他倆對唐代近體詩的發展所做的貢獻,但在詩歌創作上仍然沒有擺脫南朝齊梁綺靡纖弱的文風。針對元稹評論杜甫言論的再評論,認為“排比鋪張特一途,藩籬如此亦區區。(《論詩三十首·其七》)。”單把“排比鋪張”當作不可逾越的藩籬,未免太過於局限,體現了元好問反對過分講求聲律對偶,忽略詩歌社會現實內容的傾向。對於音律在詩歌中的運用問題,元好問崇尚自然天成的詩歌風格,不滿那些對聲律音韻過於雕琢的作品,“切響浮聲發巧深,研摩雖苦果何心。(《論詩三十首·其十七》。)”列舉唐詩人元結耽愛山中自然水聲的例子來說明,即使沒有人為配製音韻曲調的自然之聲,也如天籟之音美妙。
第四,在詩歌語言方面,反對形式華艷冗長的觀點。批評了西晉詩人陸機“斗靡誇多費覽觀,陸文猶恨冗於潘。(《論詩三十首·其九》)”,寫詩如果爭相綺靡、篇幅冗長,詩歌既然是傳達心聲與真情,意盡就該言止,不要過多鋪張。竭力發對“曲學虛荒小說欺,俳諧怒罵豈詩宜。(《論詩三十首·其二十三》。)”贊成語言莊重而優雅的詩歌語言,否定了“詼諧戲謔”的語言藝術和創作風格。“劉郎也是人間客,枉向東風怨兔葵。(《論詩三十首·其二十五》。)”推崇詩歌語言應溫柔敦厚,不應貶損太過,以免流於刻薄。
第五,在詩歌創作與現實生活關係方面,認為文學作品不是作家頭腦中虛構的,而是客觀現實在頭腦中的反映,批評了缺乏現實體驗的模擬文風,認為用“暗中摸索總非真(《論詩三十首·其十一》)”寫不出好的作品。只有像杜甫那樣“親到長安”, 秦川風物盡收眼底,才能有“眼處心生句自神(《論詩三十首·其十一》)”的藝術效果,才能寫出傳神的句子。
第六,詩歌創新、繼承和發展的關係方面。讚揚謝靈運詩歌“謝客風容映古今,發源誰似柳州深。(《論詩三十首·其二十》)。”認為謝靈運的詩歌自然清新,神韻高雅,映照古今。而柳宗元詩歌淡泊古雅,深諳謝靈運遺風。批評了詩歌合唱中的和韻風氣,“窘步相仍死不前,酬唱無復見前賢。(《論詩三十首·其二十一》。)”作詩若窘束步履,不敢超越,提出了詩人要大膽自由抒發自己的真性情,不要在別人後面亦步亦趨。認為蘇軾的詩歌各方面都達到了極高的造詣,稱讚他的詩“金入洪爐不厭煩,精真那計受纖塵。(《論詩三十首·其二十六》)。”但蘇門四學士黃庭堅、張耒、晁補之、秦觀沒有繼承蘇軾的思想和藝術,黃庭堅開江西詩派,秦觀屬婉約一派,張耒、晁補之詩歌成就不大,無一人能嫡傳廣大。對於宋史的發展問題,對蘇黃後學、江西詩派提出了批評,“諱學金陵猶有說,竟將何罪廢歐梅?(《論詩三十首·其二十七》)”因王安石變法失敗,人們諱學王詩尤可理解,為什麼連歐陽修、梅堯臣關注現實、平易自然的詩風也廢棄不學呢?
第七,對北朝民歌《敕勒歌》的評論。認為北朝民歌《敕勒歌》“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論詩三十首·其七》)。”其風格豪爽,境界開闊,音調雄壯,語言明白,藝術概括力強的特點,揭示了中原文化對少數民族地區文化的影響。
三鄉小寨(古三鄉)
2、喪亂詩作
元好問在三鄉寓居期間,寫下了大量反映社會動亂、抒發憂國思鄉情懷的喪亂詩,其特點是風格慷慨悲壯,氣魄宏大,境界雄渾,意境寬闊。
詩人在貞佑四年五月,攜家帶口,遠離故土,避亂南下來到三鄉,備嘗了戰火帶來的流轉遷徙的艱辛。為此,詩人祈求戰亂早日結束,社會得以安寧,使自己儘快返回故里的心情昭然若見,這在《落魄》詩中表現得尤為強烈。
落魄宜多病,艱危更百憂。雨聲孤館夜,草色故園秋。行役魚赬尾,歸期烏白頭。中州遂南北,殘息付悠悠。
這首詩描寫窮困潦倒的人容易患多種疾病,在艱難危機環境中生存的人更容易產生種種憂慮。客居館舍的夜晚孤寂難耐,窗外的秋雨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使人倍感傷神,窗外的草色就要枯萎,故鄉秋天的景象也大致如此。詩人自喻像遊動的“赬尾”魚一樣,四處奔波,艱辛勞苦,多麼期望戰亂早日結束,及早回歸故里,這種合理的期盼就像要求烏鴉變白一樣難以實現。遼闊的中原大地,被強敵瓜分成了南北,自己只有在流離顛沛的戰火中度過餘生。表達了詩人看不到社會安定的出路,對前途感到一片迷茫。
寫於貞佑四年十月的《八月并州雁》,藉助北來的大雁,描寫了詩人對家鄉淪陷的悲痛,抒發了流落異鄉的孤獨和思鄉之情。
八月并州雁,清汾照旅群。一聲驚晚笛,數點入秋雲。滅沒樓中見,哀勞枕畔聞。南來還北去,無計得隨君。
詩人望着從北方飛來的陣陣雁群,它是從故鄉“并州”飛來的大雁呀!它們的身影曾經映照在故鄉清澈的汾水河畔。以“晚笛”的驚擾比喻戰亂,以大雁隱入“秋雲”,比喻詩人遠離故土、流徙轉遷的經歷。詩人憑欄遙望,雁群忽隱忽現乃至消失,側耳細聽大雁的哀鳴聲而難以入寐。大雁能隨季節南來而北往,而自己漂泊異鄉,卻沒有辦法隨同大雁飛回故鄉。詩人借雁群北歸,寄託了詩人對故鄉的思念,深切感受着國破家亡的痛苦。
創作於貞佑四年的另一首詩作《老樹》,藉助對深秋時節老樹枯藤寥落蕭索的描寫,抒發了詩人對處在戰火中故鄉的憂慮,對暫時獲得安定生活的滿足。
老樹高留葉,寒藤細作花。沙平時泊雁,野迥已攢鴉。旅食秋看盡,行吟日又斜。干戈正飄忽,不用苦思家。
幾片殘葉留存在老樹高高的樹梢上,細小的花兒在枯藤上開放,詩人營造出了一種蕭索、悲涼的意境。平坦的洛河沙灘,不時有雁群停留;遼闊的原野大地,不時有寒鴉集聚。詩人對客居異鄉的悲涼秋景領略已盡,在一邊賞景一邊吟詠的不覺間,太陽已經偏西。進而筆鋒一轉,描寫了蒙金戰爭的戰火正在熊熊燃燒,詩人為躲避戰火東遷西徙,飄忽不定;詩人眼前避難三鄉,生活暫時得以安定,就“不用苦思家”了,表達了詩人對和平安定生活的渴望。
貞佑四年的深秋,詩人站在永寧南原遠眺,大自然的蕭瑟秋色,引起了對隔絕音信家鄉的思念,創作了《永寧南原秋望》:
浩浩西風入敝衣,茫茫野色動清悲。洗開塵漲雨才定,老盡物華秋不知。烽火苦教鄉信斷,砧聲偏與客心期。百年人事登臨地,落日飛鴻一線遲。
詩的前四句描寫了永寧南原荒涼破敗的景象,在“浩浩西風”的作用下,茫茫原野出現了一片蕭瑟景象,強勁的西風吹透了詩人的破衣爛衫,讓人產生無限的悲傷。洗卻飛揚塵土的秋雨剛剛歇息,自然界老去的物華卻不知秋雨的滋潤。明為寫景,實為抒情,“西風”使“野色”一變,“敝衣”讓人產生“清悲”。繼而筆鋒一轉,戰火隔阻了家鄉的音訊,為換季趕製冬衣的搗衣之聲,引起了詩人對遠別故鄉的惆悵情懷,因為現在還“敝衣”在身,多麼需要親人的冷暖關愛。人世間的一切煩擾能在遊山玩水中暫時予以忘卻,而落日中追逐晚霞的一線鴻雁的美景,卻遲遲沒有出現。
唐代大詩人王維寫下的流傳千古的名句“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大凡每個遠離故土親人的遊子都會有如此的感受,而元好問的《春日》所表現的情感也同樣如此。
里社春盤巧欲爭,裁紅暈碧助春情。忽驚此日仍為客,卻想當年似隔生。貧里韲鹽憐節物,亂來歌吹失歡聲。南州剩有還鄉伴,戎馬何時道路清。
這首詩創作於興定元年(1217年)春社日。農耕時代人們十分崇拜土地,每年二月都要舉行盛大而隆重的祭祀土地神的活動,相沿成習,已成為當時的重要節日。當年,詩人飄泊三鄉,避難女幾之三潭,後又返回三鄉居住,是詩人在三鄉渡過的第一個春社日活動。春社日當天,人們敲鑼打鼓,帶着早已準備好的春盤(韭黃、果品、餅餌等時令食品)以祭祀土地神,祈求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祭祀後人們相互間饋贈春盤,以示慶賀,藉以“助春情”。在這熱鬧的氛圍中,忽然驚覺自己仍為異鄉漂泊客,回想起當年在家鄉歡度春社日的場景,恍若隔世一般。表達了詩人強烈的思鄉情緒。鄰人應節以“春盤”為之,而詩人由於身在異鄉,貧寒難耐,故以酸菜和鹽代之,其困苦的生活着實讓人酸楚。自從戰亂以來,“歌吹”再也難以演奏出歡快的樂章,替而代之的往往只有凄涼的音響。在南方的三鄉,一些從北方戰區一同逃難而來的同伴伺候返鄉,期盼戰亂早日結束,回鄉的道路早日暢通。
3、閑適詩作
元好問初來乍到,在三鄉又沒有置辦田產,除了從忻州帶出來的“二鹿車”書籍、畫軸外,基本上一無所有,況在女幾山避兵時又損失大半,為了一家人的生計,也只有拿出文人的看家本領,開館授徒,以求謀生。這在至元元年(1264年)程鉅夫的《洛西書院記》中記載的非常清楚:“國初,賈尚書損之、辛征君願、元員外好問、楊轉運奐、陳參議庚兄弟、姚少傅樞、諸如皆講學期間。”文中的洛西書院位於永寧(今河南洛寧城)縣治東,距元好問寓居的三鄉鎮15公里。此書院於元至元元年(1264年)由鄉紳薛友諒創建,元帝聞其功德,敕賜額曰“洛西書院”,敕翰林劉賡為其書額,敕翰林程鉅夫為之作記,一時成為元代豫西地區最為著名的書院。這裡的“國初”當指金宣宗南遷後的貞佑、興定間。“講學”實指授徒謀生。元好問在這偏僻的丘陵山區,以授徒所得養活一家老少,其艱難的處境可想而知。
元好問貞佑四年(1216年)七月,是詩人避亂三鄉後遇到的第一個秋天。詩人在閑適中寫下了《三鄉雜詩三首·其一》:
夢寐滄洲爛漫遊,西風安得釣魚舟。薄雲樓閣猶烘暑,細雨林塘已帶秋。
詩人在這首絕句中描寫了豫西初秋的天氣,睡夢中都希望到洛河之濱放浪漫遊;涼爽的西風徐徐吹來,正是秋季垂釣的大好時機,怎麼才能得到一艘魚舟,愜意地在洛濱悠閑地垂釣呢?三鄉的初秋,晴朗的天空中漂浮着一層薄薄的白雲,詩人居住的樓閣像烘箱一樣悶熱。轉眼間細雨蒙蒙,涼爽的秋風從池塘邊的樹林吹來,驅散了“樓閣”內的些許酷熱,讓人感受到了秋意的涼爽。此詩描寫了世外桃源一般的泉林景色,寄託了作者淡泊嫻雅的心志。
三鄉地區,自古以來就以盛產竹子而聞名,墨人騷客,凡到於此,就會留下讚美竹子的詩句,諸如唐代三鄉籍詩人李賀的“更容一夜抽千尺,別卻池園數寸苔。《昌谷北園新筍四首》)”,北宋邵雍的“高竹漱清泉,長松迎清風。(《燕堂閑坐》)”張耒的“萬竿修竹開侯府,十里青山隱相家。(《官舍歲暮感懷書事五首》)”等。而元好問南下以後,居於竹鄉,自然就少不了描寫竹子的篇章。《三鄉雜詩三首·其二》:
尖新秋意晚晴中,六尺筇枝滿袖風。草合斷橋通暗綠,竹搖殘照漏疏紅。
三鄉初秋的黃昏,晴朗的天空,剛剛萌發的小草在初秋的晚風中搖曳。詩人手把六尺竹杖,行游在三鄉的原野,涼爽的秋風吹進衣袖,讓人感覺到了秋天的來到。傍晚遠眺,斷橋旁茂密旺盛的綠草,幾乎將斷橋連接,落日的晚霞,透過搖曳的翠竹,斑駁陸離地灑落在竹林里。這是一幅色彩柔和而氛圍靜美的景緻,草合斷橋,橋斷而草連;竹影殘照,竹疏而光漏。綠草粘連,紅霞透漏,愈加襯托出鄉村黃昏時的平靜與美麗,這種的閑適情調,表現了詩人熱愛生活,珍惜生活的人生態度。
在這裡值得一提的就是詩句中的“斷橋”,它是三鄉地區久負盛名的一道景觀,這座橋就坐落於三鄉小寨外、大建溝南,也就是人們傳說中的斜橋,它是通往光武廟的便橋。三鄉小寨,即古時三鄉,是元好問避難寓居的地方。小寨西有“城壕”護圍,東有“廟道”相通,西北有一溝壑名曰大建溝,內有一泉水,此泉冬暖夏涼,常年不幹,流量也非常可觀,給當地村民飲水灌園帶來了方便,但也給光武廟上香或出行種田的人帶來了諸多不利,為了解決村民的涉水之苦,有智者利用碌石磙做橋墩,石磙側面上行人,石磙縫隙間通水,形成了別具一格的斷橋。據當地人講,斜橋毀於上世紀五十年代。今天的三鄉人,每每談起此橋,仍不失其惋惜而驕傲的神色。
元好問移居三鄉後的第二年,經過短暫動蕩的三鄉又恢復了往日的寧凈,詩人又得以享受家庭生活的愉悅,以盡奉母養親的天倫之樂,在這閑適愉悅的氣氛中寫下了絕句《三鄉時作》,以表達詩人嚮往安定生活的情懷:
山林鐘鼎不相兼,說著浮名夢亦嫌。菽水盡歡吾豈敢,老親自愛薺羹甜。
這首絕句前兩句是說在朝做官和隱居山林是不相同的,說到虛名連做夢也感到嫌棄。雖然生活清苦,可我怎麼敢以粗茶淡飯來奉養老母,但老母親過慣了清貧生活,覺得喝碗“薺羹”也覺甘甜。從這首詩中我們看出詩人具有隨遇而安、知足常樂的心態,故能在漂泊的逆境中享受天倫的快樂。
興定元年(1217年)十月,蒙古軍攻下潼關,詩人舉家避居女幾山,當聞知蒙古軍避兵北去後,中原地區得到了暫時的安定,使詩人的情感狀態也得到了有限的慰藉,詩人從殘山剩水中就已欣賞到了《勝概》,得以享受閑雲野鶴般的清閑,他非常珍惜這種暫時的安定生活,願意從此“高卧”下去。
勝概煙塵外,新詩杖屨間。偶隨流水去,澹與暮雲還。吾道三緘口,時情一解顏。從今便高卧,已負半生閑。
在“煙塵”瀰漫的大背景下,三鄉溫馨寧靜的環境已讓詩人欣喜不已,時常出門遊覽,新的詩作在拄杖漫步間吟詠而成。偶爾隨流水漫遊,伴暮雲而歸。詩人時常提醒自己:世道險惡,人心不古,說話要謹慎,輕易不發表對世事的看法和主張,對世情的變化一笑了之。從今而後,在這安定的環境中隱居下去,很好地享受生活,已經辜負了前半生的悠閑時光。
4、交遊詩作
三鄉是一座歷史文化名鎮,歷史上一些驚天地、泣鬼神的歷史事件就曾發生在這裡,其間最為著名莫過於漢光武帝劉秀在此排兵布陣、收降赤眉軍的英雄壯舉。建武三年(27年)正月,赤眉軍在三輔受困,決定實行戰略東移,離開關中。當赤眉大軍行至宜陽三鄉一帶時,漢光武帝劉秀親率大軍圍堵於此,赤眉軍君臣在饑寒交困的情況下,無力再戰,向光武帝劉秀繳械投降,拱手獻出了國玉璽、七尺寶劍和玉璧,東漢政權的最大政敵得以清除,從而奠定了東漢王朝近200年的帝王基業。漢明帝即位後,為紀念其父的豐功偉績,敕詔在赤眉軍投降的地方建廟祭祀,這就是三鄉光武廟的歷史淵源,至今仍香火旺盛。
三鄉光武廟
興定元年(1217年)中秋節,元好問與辛敬之、劉景玄、魏邦彥、馬伯善、麻信之諸位筆墨朋友,宴飲雅集於三鄉光武廟,談古論今,暢遊歷史,在歡樂的氣氛中寫下了《秋日載酒光武廟》:
美酒良辰邂逅同,赤眉城北漢王宮。百年星斗歸天上,萬古旌旗在眼中。草木暗隨秋氣老,河山常為昔人雄。一杯徑酒風雲地,莫放銀盤上海東。
詩人描述了在這中秋佳節的這一天,與諸位志同道合的友人,不期而遇,攜帶美酒佳肴,登上漢山,來到位於赤眉城(即三鄉鎮)北的光武廟。為東漢王朝立下汗馬功勞的二十八宿,死後全都升入天庭主宰四方;站在漢山之巔舉目眺望,戰旗獵獵,殺氣騰騰,漢軍與赤眉軍兩軍對陣的戰爭場面似乎就在眼前顯現。草木悄悄地伴隨着秋日的凄清肅殺之氣而逐漸衰老,河山也常常為前代英雄們壯舉而越發雄壯。在漢光武帝劉秀布陣排兵的地方,舉杯暢飲。良朋歡聚,其樂融融,明月升起,已在夜間,友人相聚的場面就要散去,故詩人有“莫放銀盤上海東”懇求,讓良辰美景永駐。詩人在這首七言律詩中讚美了漢光武帝劉秀及眾位英雄的安邦壯舉,表達了對友人歡聚時光的珍惜,對社會安定的企盼。
這次名流聚會光武廟,參與者均有詩作,除元好問、劉昂霄的流傳下來以外,其他人的詩作都已散佚。劉昂霄,字景玄,別字季房,號女幾樵夫,山西陵川人,金代文學家,年長元好問4歲。早元好問來到三鄉,寓居於女幾之陰,也就是現在宜陽花果山的北麓。劉昂霄“無所不窺,六經百氏外,世譜官制,與兵家所以成敗者為最詳。為人纖瘦,似不能勝衣,好橫策危坐,掉頭吟諷,幅巾奮袖,談辭如雲,四座聳聽,噤不得語。(元好問《中州集·劉景玄》)。”道出了劉昂霄是一位博學、健談的飽學之士。劉昂霄在這次集會上,寫下了《中秋日同辛敬之、魏邦彥、馬伯善、麻信之、元裕之燕集三鄉光武廟,諸君有作,昂霄亦繼作》:
積甲原頭漢閟宮,登臨還喜故人同。超超萬里乾坤眼,凜凜千年草木風。今古消沈詩句里,河山浮動酒杯中。極知勝日須轟醉,更待銀盤上海東。
這首詩意境高遠,風格雄健,語言樸實自然,無雕琢之痕。對這首詩,“元裕之嘗稱之,余恨未之識也(劉祁《歸潛志》)。”
5、悲情詞作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曲元好問的千古絕唱《摸魚兒·雁丘詞》,穿越時空而流傳至今,它的藝術感染力傾倒了無數靚男少女,也成了人世間有情人山盟海誓最好的代言詞。然而,元好問的另一佳作《摸魚兒·問蓮根有絲多少》,也與《摸魚兒·雁丘詞》一樣,具有同樣的藝術效果和感染力,這兩篇詞作在文學史上被譽為相得益彰的姊妹篇。
對於《摸魚兒·問蓮根有絲多少》的創作背景,還要從金章宗承安五年(1200年)狀元李用章說起。李用章,其名俊民,用章為字,澤州晉城人。貞佑二年(1214年),蒙古軍攻陷澤州,即歷史上的“甲戌之變”。貞佑三年(1215年),李用章南下渡河避難,投奔在福昌縣擔任主簿的侄兒李謙甫,時年李用章40歲,一直在福昌寓居到興定二年(1218年),這段流亡歷史,在李用章《一字百題示商君祥》詩的序文中說得非常清楚:“餘三十有九,遭甲戌之變。乙亥秋七月南邁,時侄謙甫主河南福昌簿。迎至西山,僑居廳事之東齋。”就在李用章避難福昌的次年,元好問也舉家南遷,來到了三鄉。三鄉當時隸屬於福昌縣,東距福昌縣城11公里,兩地近在咫尺,這就為兩位大詩人的會面提供了機緣,但很遺憾,從李用章的《庄靖錄》和元好問的《元遺山集》中並有發現兩人交遊的記載文字,倒是元好問在《摸魚兒·問蓮根有絲多少》的自序中,透露出了兩人會面的一絲信息:
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兒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者,官為蹤跡之,無見也。其後踏藕者得二屍水中,衣服仍可驗,其事乃白。是歲,此陂荷花開,無不並蒂者。沁水梁國用時為錄事判官,為李用章內翰言如此。此曲以樂府《雙蕖怨》(詞牌“摸魚兒”又一名)命篇。“咀五色之靈芝,香生九竅;咽三危之瑞露,春動七情”,韓偓《香奩集》中自序語。
從自序中可以看出,這首詞創作的故事背景來源於李用章講述發生在河北大名府的愛情悲劇故事,從這點來說,兩位大詩人應該會過面,而會面的地點最大可能是在兩人避難的三鄉或福昌。對於兩位大詩人的相見,文學史上應該特書一筆,那麼,為什麼文學史沉寂無語,就連李俊民的《庄靖集》和元好問的《元遺山集》也沒有相會的點滴記載?筆者認為:當時兩人相會,一位是27歲的青年小伙,一位是已屆40歲的中年;一位是名滿天下的狀元,一位是還沒有功名的布衣,年齡之代溝,地位之懸殊,極有可能沒引起李俊民的特別在意,連他給元好問講述的這則令人動容的愛情故事也給忘了。通過對《摸魚兒·問蓮根有絲多少》自序的分析,應該毫無疑問地說,這首千古絕唱的創作地點應在福昌縣(今河南宜陽縣)的三鄉鎮,創作時間應為貞佑四年或興定元年(1216~1217年)間。
當元好問聽完這則凄切哀怨的悲劇故事之後,詩人被動人的故事情節所感動,由此點燃了他的創作激情,他用如椽之筆,譜寫了這曲不朽詞章: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人間俯仰今古。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蘭舟少住。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卧風雨。
這首詞的上闋寫蓮花並蒂的奇觀,由此揭開故事的源頭。“問蓮根”三句意為為情而殉身的青年男女,沉於荷塘,仍藕斷絲連,愛情之思永存。“蓮心”實指人心,相愛卻只能同死,其冤其恨,可想而知。“雙花”兩句形象表明這對痴情男女至死不渝的愛情。“天已許”兩句描述他們的愛情感動的連蒼天都允許了,讓他們化作並蒂蓮,生死相依,為什麼仍有人不讓他們偕老白頭?“夕陽無語”四句,面對詞人義正言辭的責問,沒有人能回答,只見夕陽也在沉思,為苦命的鴦鴦哀悼。面對此情此景,就算是謝靈運的傷感之詞,娥皇、女英這樣湘妃投江自殉的悲境,都趕不上這青年男女殉情給人們帶來的哀傷。“謝客”指謝靈運,善寫傷感之詞,造傷感之境。“湘妃”,傳說中堯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給舜,後舜南巡死於途中,二妃尋而不得,遂投湘水而死,後世稱她們為湘妃。以這兩個典故,引古喻今,抑古揚今,更加襯托出作者對這樣事的悲傷。“未是斷腸處”,謝客的傷詞不是,湘妃投江也不是,那麼答案就在不言中了。
辛願故里——張塢鎮辛庄村
下闋更是大讚這對青年男女的愛情精神。“香奩夢”兩句引用小序中韓偓《香奩集》自序語,用靈芝、瑞露這樣的仙物來映襯他們愛情的純潔神聖。“人間”後三句,嘆惜這樣的愛情卻在俯仰之間,成為陳跡。“海枯”兩句卻盛讚他們愛情的堅貞,任憑海枯石爛,情緣永存,他們對世道的怨恨就連黃土掩身也不滅其跡。“相思樹”三句更確切地表明作者的進步立場。雖然這對青年男女的愛情被頑固守舊的封建勢力所誤,但他們的愛情卻長存人間。“蘭舟少住”四句表明作者心緒難寧,固而乘舟少住,憑弔這對青年男女用生命結成的並蒂蓮花。作者知道,頑固的舊勢力不會善罷甘休,若不及時憑弔,恐怕以後再來,就會“紅衣半落”,甚至於“狼藉卧風雨”了。
全詞句句有情,充滿對青年男女愛情不幸的同情,對頑固守舊勢力的憤怒。此詞運用的手法富雜多變,或議論,或抒情,或寫景,或敘事,相互交雜,而卻皆有歸所,更增添作者所抒發的愛情故事的悲劇色彩。
6、步虛詞作
元好問在三鄉寓居期間,交友廣泛,創作題材豐富多樣,不但創寫出了大量高雅的名詩佳句,而且還為道觀齋醮娛神寫下了優美樂章《步虛詞》,真可謂雅俗共賞一大家。
提起《步虛詞》,可能不為人們所熟知,他是道士做法事活動時在醮壇上諷誦的詞章。“步虛”猶言飛升,步虛詞配以樂曲舞蹈,由模擬仙人步行虛空誦經聲而來,是文人時常採用的一種特殊類型的創作題材。元好問是一位多能全才作家,在三鄉也毫不例外地為道觀寫了兩首《步虛詞》。說起元好問《步虛詞》的創作背景,還要從一位全真道士說起,就是紫虛真人於道顯,他是山東文登人,號離峰子,是全真七子劉處玄的大弟子。南渡以後,道價日重,與元好問、雷淵等游,被旨提舉亳州太清宮,賜號紫虛真人。金代貞佑初,於道顯來到三鄉,在唐代皇家連昌宮附近修建了簡陋的道庵,一則為躲避戰亂,一則為傳道修真,他的道庵就位於現在三鄉南寨村西門外。元代至元年間,簡陋的道庵被全真教徒擴建為輝煌的玉陽宮,筆者已在《宜陽玉陽宮考辨》中已有記述,在此不再贅述。
元好問在三鄉寓居期間,於道顯此時也在三鄉,兩人彼此也有交往。元好問在《紫虛大師於公墓碑》的文中寫到:“予在三鄉時,蓋嘗望見離峰子於眾人之中。及官東南,離峰子亦嘗寓書求予為錄章封事(道士祭天的祭文)。”據此而知,元好問在日後的內鄉、南陽令上,於道顯曾經去書,向元好問乞求祭天的祭文,更何況兩人同在三鄉,時常見面,於道顯當面求文,當在情理之中。由此推測,元好問的《步虛詞》是應於道顯之請而創作,創作時間大致為興定元年(1217年)。
《步虛詞》其一:
萬神朝罷出通明,和氣歡聲滿玉京。見說人間有新異,綠章封事謝昇平。
這首詞的意思為:萬神朝罷玉皇大帝,從通明殿依次而出,祥瑞的雲氣和歡樂的樂章瀰漫玉京。聽說人間有新鮮別緻的事情要發生,用密封奏章上報給玉皇大帝,感謝上天佑護黎民並賜予眾生太平光景。
《步虛詞》其二:
琪樹明霞碧落宮,歌音裊裊度泠風。人間聽得《霓裳》慣,猶恐《鈞天》是夢中。
這首詞的意思為:被道家稱為東方第一層天的碧落宮,玉樹婆娑,雲霞普照,悠揚婉轉的仙樂在清風中飄飄渺渺,纏纏綿綿。人間已經聽慣了美妙動聽的《霓裳羽衣曲》,當聽到祭神的鈞天廣樂時,被美妙的旋律所感染,好似在夢境一般。
五、轉徙登封
興定二年(1218年),元好問離別了他生活了兩年多的三鄉,移居登封嵩山,移居的原因大概有以下幾方面:
第一,就近管理在襄城、葉縣置辦的田產。興定元年(1217年),元好問從三鄉出發,參加了在都城汴梁舉行的科舉考試。由於“無端學術與時背”(《雪後招鄰舍王子襄飲》。)最終名落孫山。落第後的元好問並沒有馬上回到三鄉的家,而是“回寓汜南”稍住。汜南,即南汜水,位於河南襄城縣東北,是元好問在許州襄城縣後灣置辦的一處別墅,並在昆陽(今河南葉縣)購置田產。清代李廣廷的《元遺山年譜》已清楚的記載:“《飲酒五首》詩云:‘西郊一畝宅,閉門秋草深。’此則襄城之居,先生營耕之地。蓋自三鄉移嵩丘,於道為近。而置田昆陽,離嵩三百里,故亦置宅以便往來。”
第二,當年福昌三鄉一帶出現了嚴重的災荒,為維持生計而遷徙。興定二年(1218年)的春天,三鄉所在的豫西一帶出現了“去年春旱百日強,小麥半熟雨作霜。(元好問《雪後招鄰舍王子襄飲》。)”嚴重的旱情,再加之將要成熟的小麥又遇上了倒春寒的惡劣天氣,致使小麥嚴重減產,這已危機到了元好問一家的生活。“多情青山不留客,單衣北風官路長。遺山山人伎倆拙,食貧口眾留他鄉。(元好問《雪後招鄰舍王子襄飲》)。”八口之家,嗷嗷待脯,其艱難的生活可想而知。再加之戰火的蔓延,異鄉的飄泊,仕途的不順,科考的敗北,看不到生活的出路,最終在好友宋可(河南武陟人)的勸說下,元好問一家在興定二年(1218年),再度踏上了遷徙之路,流寓登封嵩山。詩人於興定四年(1220年)在寄給寓居盧氏的同鄉好友趙宜之的五言詩中,對此也說的非常直白:“自我來嵩前,旱乾歲相仍。耕田食不足,又復違親朋。(元好問《寄趙宜之》。”在自然災害、孤獨無助的情況下,只有遷出三鄉,另尋出路,順應了那句“人挪活,樹挪死”的諺語。
第三,登封相比較而言,距金朝政治中心南京(今河南開封市)相對較近,便於日後科考和交遊,這也是遷徙的主要原因。
元好問遷出三鄉之時,摯友辛願他設宴餞行,在離別的酒宴上,辛願寫下了《送裕之往許州酒間有請予歌渭城煙雨者因及之》:
白酒留分袂,青燈約對床。言詩真漫許,知已重難忘。爽氣虛韓岳,文星照許昌。休歌渭城柳,衰老易悲傷。
從“文星照許昌”的詩句中可知,元好問最初遷徙的目的地應該是襄城(隸屬許州,故此稱),而非“是年由三鄉移居登封。(繆鋮《元遺山年譜彙纂》)。”最終元好問落籍登封嵩山,這與辛願所說的許州大相徑庭。而辛願是元好問的知己朋友,也是元好問從三鄉遷出的見證者、餞行者,不可能不知元好問遷徙的目的地,“送裕之往許州”也絕非空穴來風,肯定另有真情。
貞佑四年(1216年)二月,蒙古兵圍太原,破忻州。元好問與三叔父元升一起隨大批難民舉家南逃,元好問一家避亂於福昌縣的三鄉鎮,叔父元升一家則避亂於登封東金店附近的寺庄村。元好問在《承奉河南元公墓銘》:“公諱升,字德清。貞佑丙子,自秀容避亂河南,客居嵩山。”就在元升一家避亂嵩山的次年,也就是興定元年(1217年),其叔父元升病故。元升膝下無子,以元好問二哥好謙之子元搏承嗣,以孫代子職。當時,元搏年幼,居家又身處異鄉,元好問在遷徙許州的途中,順道登封,看到叔父一家的境遇,改變了最初遷徙許州的初衷,被羈絆於嵩山,以便與三叔一家有個照應,這就造成了詩人辛願《送裕之往許州》的描述與史實不符的差異,這個觀點僅僅是筆者的臆想推測而已。
六、重返三鄉
元好問離開三鄉以後,曾經有兩次踏足於洛西地區。第一次是在正大二年(1224年)夏天,元好問辭去了國史院編修官的職務,離開京師開封回登封嵩山,專程繞道永寧(今洛寧),為祭奠劉昂霄一事。“正大乙酉夏,予自京師來哭其墓。太夫人謂好問言云雲,乃作銘。(元好問《劉景玄墓銘》。)”劉昂霄於元光二年(1223年)六月病逝於永寧寓所,葬於永寧城外西南1里許,進入元代後由其子將其靈柩遷回陵川。此次雖然路過三鄉,卻沒有停留,詩人當時是匆匆而來,慌慌而去,無暇顧及罷了。
元好問再次踏上三鄉這塊土地是在乃馬真後三年(1244年)的冬季。早在金哀宗正大五年(1228年),元好問在內鄉(今屬河南)縣令任上時,他的養母張太夫人病卒。居喪期間,他辭去了內鄉縣令一職,一邊讀書,一邊為母守喪。“予既罷內鄉,出具縣東南白鹿原,結茅菊水之上,聚書而讀之。(元好問《新齋賦序》”。)人死歸里,落葉歸根,這是中華民族的傳統,也是儒家“慎終追遠”孝道思想的一種體現,作為一代大儒的元好問對此尤為重視。為此,這年冬天,元好問從洛陽出發,繞道三鄉,途經永寧,過高門關隘,到達盧氏官道口,稍折向東南,前往內鄉,辦理母親靈柩回葬故里一事。
此次前往內鄉,詩人繞道三鄉,此年相距詩人離開三鄉時已有26年,這年元好問55歲。這次重遊三鄉,心情異常沉重,昔日群賢宴集之地,如今已是人去樓空,一個個好友知己,隨着歲月的流逝,或駕鶴西去,或流亡他鄉。“天下愛予者三人:李汾長源、辛願敬之、李獻甫欽用。是三人者,皆有天下重名。然長源庾死西山獄中;敬之則被掠而北,為非類所困折,死於山陽;欽用從死淮西,時年未四十也。(元好問《蘧然子墓銘》)。”其他諸友劉景玄病逝於元光二年(1224年),趙宜之逝於正大五年(1228年),雷淵卒於正大八年(1231年),李長源、李獻能、王仲澤卒於天興元年(1232年)等。一個個文壇墨友離他而去,一張張鮮活的面孔浮現眼前,一聲聲熟悉的酬唱響在耳畔,此情此景,給詩人帶來了無限傷感,詩人從內心深處發出了“兩都秋色皆喬木,一代名家不數人。(元好問《存歿》)”的感慨!
在三鄉時日,最令元好問傷痛斷腸的莫過於昔日知己辛願的逝去。據資料推測,辛願大約逝世於金哀宗正大元年(1224年),兩人生死相隔已有20個年頭,此時金代政權早已坍塌,元朝政權已經鼎立,友人已去,故國難覓,詩人在百感交集中南望洛河南岸,寫下《過三鄉望女幾村追懷溪南詩老辛敬之二首·其一》:
雲際虛瞻處士星,案頭多負讀書螢。筆端有口傳三篋,石上無禾養百齡。從昔葛陂終變滅,只今韓岳謾英靈。因君重為前朝惜,枉破青衫買一經。
這首詩中的“韓岳”,即女幾山的主峰岳頂山。辛願終生布衣,故以“處士星”稱之。詩人站在洛河北岸的三鄉,遙望白雲深處的女幾村(今宜陽張塢鎮上龍村辛庄),望空瞻拜。辛願終生寒微,“雖日事大狼狽”,但仍能“落落自拔,耿耿自信,百窮而不憫,百辱而不沮”(《中州集·三知己溪南詩老辛願》)。辛願善於寫詩,以如椽之筆訴說著人生的酸甜苦辣,留下的詩稿足以裝滿三箱。他在多石瘠薄的田地上終年辛勤勞作,卻難以養家糊口。詩中借用費長房竹杖化龍的典故,這些得道成仙的事情,只是一種幻想,不為現實。詩人在此向韓岳發出了憤怒的吶喊:聳立挺拔韓岳,為什麼要輕慢辛願的英靈。此處的“韓岳”,指封建統治者和冷酷的社會現實,在此抱怨社會對辛願的不公。辛願具有超絕的才能,可惜沒有被前朝的金代政權所重用,白白地蘭衫穿破,發奮苦讀,縱然滿腹經綸,又有什麼用呢?
寫罷悼亡辛願第一首詩後,還意猶未盡,繼續寫下了第二首詩作:
萬山青繞一川斜,好句真堪字字誇。棄擲泥塗豈天意,折除時命是才華。百錢卜肆成都市,萬古詩罈子美家。欲就溪南問遺事,不禁衰涕落煙霞。
這首七律詩描寫辛願生活在這群山環抱的洛河之濱,辛願的詩句真可謂字字珠璣,篇篇錦繡,受到了詩壇同仁朋友們的讚揚。摯友雖然命運不濟,一生坎坷,生活潦倒,難道這些是上天的着意安排?除去辛願一生命運不濟外,剩下的也就只有他的卓絕的才華了。辛願終身不仕,靠耕耘來維繫生計,就好像漢代嚴遵成都賣卜一樣,得百錢足以自養。他寫的詩句繼承了杜甫詩風,在詩壇上萬世流傳,被譽為金代的杜少陵。本想就前人留下來的事迹詢問請教溪南詩老,怎奈你我陰陽相隔,不禁讓我老淚縱橫,思念的淚水灑落在這青山秀水的煙霞之中。這首詩的第一句化用了辛願《光武廟》詩中的句子:“萬山青繞一川斜,到其處知為工也。”此處化用辛願詩的原句,更好地表達了對知己辛願的悼念。
吊罷辛願,再祭劉昂霄。在三鄉寓居期間,元好問與劉昂霄時常在一起談詩論道,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對於兩人交往的這段時光,元好問常掛於心,念念不忘,發出了“案上酒杯聊自慰,袖中詩卷欲誰親?(元好問《存歿》。)”的感慨。這次重返三鄉,再登漢山,再一次來到光武廟內,當年在光武廟歡聚的友人,除魏璠遠走蒙古還健在外,其餘均與詞人天上人間,陰陽兩隔。在這些逝去的友人中,對劉昂霄的離世深感痛心,惆悵無限,詞人滿懷憂傷地寫下了《定風波·三鄉光武廟懷故人劉公景玄》這首詞:
熊耳東原漢故宮,登臨猶記往年同。底事愛君詩句好?解道,河山浮動酒杯中。
存沒悠悠三十載,誰會,白頭孤客坐書空。黃土英雄何處在?須待,醉尋蕭寺哭春風。
這首詞的上闋回憶了興定元年(1217年)中秋節同登光武廟飲酒賦詩的情景。“熊耳”即小熊耳山,位於三鄉北20里,今屬陝縣李村鄉境內。當年赤眉軍投降繳械時堆積的兵器盔甲,如熊耳山一樣高。“積兵甲宜陽城西,與熊耳山齊。(《後漢書·劉盆子傳》)。”此以熊耳替代漢山,可能是填詞的需要。上闋描寫元好問再次來到光武廟,想起了以前同友人一同在光武廟相聚吟詩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久久難以忘懷。是何因能讓我們對你寫的詩句讚嘆不已呢?因為你將英雄的河山,揮灑在飲酒的不經意間。元好問對劉昂霄中秋日載酒光武廟的詩句非常喜愛,雖時隔27年,仍記憶猶新,時時難忘,上闋五句中,就有“積甲原頭漢閟宮,登臨還喜故人同”“河山浮動酒杯中”三句是對劉昂霄原詩句的化用,由此可見,詞人對劉昂霄詩句的喜愛程度非同一般。
下闋描寫了詞人對劉昂霄的痛苦思念。中秋日載酒相聚光武廟已經過去了30年(這是約數,實際27年),讓人感覺到是那麼的久遠。思念摯友,憂愁無聊,坐着用手在空中書寫着你的詩句,只有我這孤獨寂寞的白髮人才會這樣。你這位才能卓絕的曠世人才早已成了一抔黃土,而如今你的英魂所在何方?須要靜心等待,只有在醉意朦朧中,到曾經相聚的光武廟內,尋找你的英魂所在,痛哭你對我的教益。這首詞對亡友的緬懷情感傾注於筆端,淋漓盡致地抒發了詞人的對亡友的思念,達了詞人孤獨和內心的酸楚。
熊耳山照片
七、尾聲
詩人離開三鄉,西行永寧,過高門關,向盧氏進發。高門關,即高門木城,是唐代重要的關隘,位於洛寧縣故縣鎮西南、盧氏縣十八盤嶺北,是洛寧通往盧氏的必經之地。當元好問登上高門關,遠處眺望,豫西冬季的原野,滿目蕭瑟,荒蕪人煙,呈現出戰亂後一片凄涼的景象,在這充滿悲涼氣氛中寫下了《高門關》一詩:
高門關頭霜樹老,細路千山萬山繞。亂餘村落不見人,霰雪霏霏暗清曉。莘川百里如掌平,閑田滿眼人得耕。山中樹藝亦不惡,誰遣多田知姓名。許李申楊竟何得,只今唯有石灘聲。
這裡的“許李申楊”即隱居於盧氏的許致忠、楊湯臣、申伯勝、李仲常四家,是元好問三鄉寓居間的筆墨朋友,在金元戰爭的動亂期間,隱於盧氏,置辦了許多田產,現如今不知何在?詩人登上高門關後,不由地想起了四位詩友。首句用“霜”“老”二字,點出了金元換代後高門關的荒涼,一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盤繞在十八盤的峻岭之上。戰亂後的山村空無一人,拂曉的昏暗夾雜着飛揚的雪粒,更加突出了戰亂給社會和人民帶來的災難。“莘川” 是盧氏縣的別稱。放眼望去,盧氏百里之內的田野像手掌一樣平坦,閑置的土地比比皆是,需要人去耕種。居住在山裡的人不會厭惡稼禾種植,那麼是什麼原因造成這麼好的田地無家無主無人耕呢?此句暗示戰爭的創傷未有得到恢復,原野大地一片荒蕪。詩的最後提出了許、李、申、楊四名宦置辦的那麼多田地,究竟得到了什麼?唯有洛河水衝擊石灘激起的聲浪永不停息。全詩沉鬱頓挫,寓情於景,生動再現了亂後人事全非、寂寞荒涼的景象,流露出詩人對好友的思念。
元好問這次故地重遊,即是對三鄉寓居生活的重溫,也是對知己辛願“昌谷煙霞久寂莫,歡游還肯到三鄉?”遺願的回應。元好問這次離開三鄉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這顆曾經在三鄉的上空閃爍着耀眼光芒的文曲星,十三年後隕落於河北獲鹿寓舍,享年六十八歲。
歲次甲午菊月於家鑫
參考資料
金•元好問《中州集》
金•元好問《元遺山全集》
金•劉祁《歸潛志》
民國7年版《宜陽縣誌》
民國6年版《洛寧縣誌》
繆鋮•《元遺山年譜彙纂》
王慶生•《金代文學家年譜》.
作者簡介:許武章,男,漢族,幼名公社,自號鹿苑樵夫,生於1958年4月,1975年元月參加工作,大專文化,河南省宜陽縣柳泉鎮魚泉村人。原工作於宜陽縣衛生局,現服務於洛陽好射手體育產業發展有限公司,任文化研究員。近年來,校注民國7年版《宜陽縣誌》,全書108萬字,2012年12月由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發行。撰寫了《挑燈話三鄉》《揭秘五花寺塔》《永濟橋鉤沉》《宜陽玉陽宮考辨》《柏坡村名考》《古剎漢山光武廟》《一代文星照三鄉——金元文宗元好問寓居三鄉始末初探》《萬古詩罈子美家——簡述金末詩宗辛願生平軌跡與創作歷程》《有關宜陽成語集錦》等地方文史資料研究性文章,先後被《洛陽佛教》《靈山海會》《宜陽文史》《金元泰斗元好問》等多家刊物採用。撰寫了《漢山文化產業園解說詞》,完成了《韓詩外傳註譯》《鹿鳴齋墓志銘拓片註譯》初稿。
此文原載於2015年7月山西省忻州市忻府區政協委員會編纂的《金元泰斗元好問》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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