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難堪之時,每每面紅耳赤,每每茫然失據,每每心生悔意,每每羞於當初。此時,如若有人給個台階,自己順勢扶梯,借坡下驢,解尷尬於默契,化難堪於無形,修破鏡於重圓,豈不善哉?
2700多年前,在中國的歷史上,就發生過這麼一個令人唏噓感嘆的故事。故事以勢同水火的仇恨開始,以其樂融融的團圓結局,母子二人黃泉相見,冰釋前嫌。
這個故事發生於公元前722年,被記載於一篇《鄭伯克段於鄢》的文章里。《鄭伯克段於鄢》是中國第一部編年體史書《左傳》的開篇之作,也位列中國經典文選《古文觀止》展卷之首頁。
文中的鄭伯是東周列國之一鄭國的第三代君主鄭莊公,段則是鄭莊公的弟弟共叔段。文章題目翻譯一下,就是:鄭莊公在鄢(今河南鄢陵)打敗了共叔段。
鄭莊公出生時,是難產,讓母親武姜受了驚嚇,遭了大罪。因此,武姜極端討厭這個給自己帶來痛苦的大兒子,恨之入骨地給兒子起名叫寤生。“寤”通假於“牾”,是違背心意的意思。撕心裂肺的陣痛,使她認為這個兒子是個不該來到世上的怪物和忤逆,差點就叫他畜生了。
俗話說,母子情深,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武姜並不這麼認為,她是真心憎恨給自己帶來強烈陣痛的寤生,而把自己的母愛全都給了小兒子段。
也許是小兒子段降生時,武姜生產得順順噹噹,長大後,又孔武英俊,一表人才,讓她充分體會了為人母親的幸福和快慰,因此,就格外地偏愛小兒子。她居然逾越規制,一再向丈夫鄭武公提議立小兒子段為世子,要剝奪大兒子寤生的國君繼位權。不過,她的提議也一再被丈夫所拒絕。
等到庄公即位後,武姜就請求寤生將制邑(今河南滎陽西北的虎牢)分封給小兒子。庄公不許,說:“制邑是個險要的地方,從前,虢叔就死在了那個地方,你若是請求把弟弟分封到其他地方,我一定照辦。”武姜又請求將小兒子分封到京邑(今河南滎陽東南),庄公答應了,並稱弟弟段為京城太叔。
在母親武姜的袒護和縱容下,太叔段不知天高地厚,大興土木,擴建京邑,僅修築的城牆就長過了百雉(合今天300丈)。大夫祭仲向庄公諫言說:“先王有法度,國內最大的城邑不能超過國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得超過五分之一,小的不能超過九分之一。現今,京邑的城牆已不合法度,對您是不祥之兆啊!”對此,鄭莊公很無奈地說:“姜氏她想要這樣子,我怎能躲避開這禍患呢?”
祭仲又諫言說:“姜氏哪有滿足的時候啊?您是要及早剷除禍根,千萬不要讓其蔓延開來,野草一旦蔓延,還不好清除乾淨哩,何況他是您受寵的弟弟呢?”庄公不動聲色地說道:“多做不義必自斃,咱且等着瞧吧。”
沒過多久,太叔段又唆使西邊和北邊的邊邑背叛鄭國倒向自己。公子呂趕緊來找庄公,說:“國無二主,您打算怎麼辦?如果您打算把鄭國交給太叔,那我就去服侍他好了;如果不給,就請趕快除掉他,以免人心浮動,夜長夢多。”庄公冷冷地說:“先不管他,他會自己災禍臨頭的。”
看庄公對自己的胡作非為沒有動靜,太叔就把京邑兩廂的鄭國邊邑統統據為了己有。公子呂又來對庄公說:“該行動了吧!他的地盤越來越大,怕是要擄走民心了。”庄公還是不緊不慢地說:“他對君主不義,對兄長不親,地盤再大,也是要垮台的。”
就這樣,京城太叔愈加肆無忌憚,愈加明目張胆地聚眾築城,厲兵秣馬,準備以武姜為內應偷襲鄭國國都。得到準確的情報之後,庄公這才下達出擊令,命子封率領200乘戰車前往京邑討伐太叔。
面對隆隆而至的戰車,早已不堪太叔段盤剝壓迫的京邑百姓紛紛倒戈相向,失去民心支持的太叔段慌忙出逃到了鄢地。庄公的戰車窮追不捨,一直討伐到了鄢地。最終,太叔段在鄢地丟盔棄甲,又一路奔逃到了共國,撿得一條小命的太叔段從此成了共叔段。
經此拔刀亮劍,庄公不但趕走了圖謀不軌的弟弟,而且對母親也不再隱忍,將武姜遷出都城,驅至城潁,並咬牙切齒地發誓:“不及黃泉,無相見也!”言外之意,就是有生之年裡,再不想認這個意欲置自己於死地的親娘了。
然而,不久之後,庄公就後悔了:縱然武姜不顧母子之情,一心置寤生於死地,寤生也不應該將母親流徙到遠離都城的邊地啊!
正值鄭莊公痛心的時候,在潁谷為鄭國守邊的潁考叔聽說了此事,特意藉著進獻貢品的機會來見庄公。吃飯的時候,潁考叔把庄公賞賜的肉放到一邊,捨不得吃。
庄公問他為什麼這樣。潁考叔答道:“小人有個老娘,我吃的東西她都嘗過,還從未嘗過國君吃的肉羹,請允許我帶回去送給她吃。”
聽聞此話,庄公嘆了一口氣,說:“唉!你還有老娘可以孝敬,唯獨我卻沒有啊!”潁考叔趁熱打鐵地問:“您這是怎麼了?”庄公就把自己後悔且焦慮的心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潁考叔這才從容地勸慰道:“您不必責備自己。黃泉不就在地下嗎?這好辦,只需開挖一條地道,等挖得見水了,你們母子去地道中相見,誰還說能您是違背了曾經的誓言呢?”
庄公對這個好主意連連稱讚,便依計而行,立刻命人開挖了一條地道,走進地道去見武姜。地道之中,母子再次相見,過往的反目為仇頓時煙消雲散,庄公激動地賦詩唱道:“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庄公攙扶着母親走出地道,武姜也不無激動地賦詩唱和:“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母子倆歡天喜地,帶着從未有過的溫暖親情,一起回了國都。
自問世以來,《左傳》即被世人奉為經典,讚譽其是“百家文字之宗,萬世古文之祖”,而《鄭伯克段於鄢》作為其先聲奪人的開篇,千百年來,都始終被認為是經典之中的經典,由此典出的“多行不義必自斃”、“黃泉相見”、“掘地見母”等,都成了膾炙人口的傳世故事。
從改編後圖文並茂的小人書,到一字不改的大學語文,在《鄭伯克段於鄢》的字裡行間,史學家找到了歷史的軌跡,文學家發現了文學的魅力,社會學家揭示了人間的倫理,謀略家總結了鬥爭的藝術,少年兒童學會了分辨善惡,成年男女悟到了做人的道理……
雖然武姜的溺愛和偏執,叔段的愚蠢和貪婪,是造成悲劇的根源,但也有很多人說,鄭莊公深藏城府,欲擒故縱,失於對弟弟管教的責任,致使兄不兄弟不弟,走上了親人鬩牆分道揚鑣的不歸路,其陰險用心形同狠毒的謀殺,應該罪加一等。
竊以為,寤生在悲劇演進的過程中,固然老謀深算,責任難免,但和叔段之間,隔着愛憎分明的母親,寤生自有他不得不自保的難處。畢竟,他最終幡然悔悟,黃泉見母,正說明他心中還有割捨不斷的母子之情,並沒有全然怨怨相報相報至無可救藥,還是儘力去盡了一個兒子應有的孝道。
這個故事之所以能讓人蕩氣迴腸地品頭論足,首功於故事中有一個完美的好人,那就是潁考叔。如果沒有潁考叔這個好人,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就只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裡面所有的人物都會成為任人撻伐的小丑和罪人,也就不會有《鄭伯克段於鄢》這篇流傳千古的經典美文了。
潁考叔這個好人的好,好就好在他自己先就是一個孝子,還好在他有一副解人焦慮助人為樂的好心腸,更好在他用了一個最好的不使人難堪的工作方法,老吾老,幼吾幼,並為有難言之隱的庄公留足了面子,保全了名譽,修好了台階,搬來了梯子,台階直通幸福,梯子直達快樂。
所以,作者左丘明在文章的最後,假借君子之言,表達了世人一致的心聲:“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庄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
予人玫瑰,手有餘香。在這個故事裡,潁考叔送給鄭莊公的玫瑰就是“台階”和“梯子”。
人逢難堪之時,常需要一個無形的台階,常需要一個善意的幫助。在這個世界上,你、我、他們,把予人心動的玫瑰常捧於手,將予人感動的“台階”和“梯子”常懷於心,該是多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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