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薺菜賦
項麗敏
- 菜地里的薺菜 -
野菜王國里,薺菜算是明星了,沒有不知道薺菜的,也很少有人不喜歡薺菜的味道,尤其是文人,比如汪曾祺、周作人、張潔,對薺菜的喜愛幾乎成了一種情結,隱藏着童年的味覺與經歷,這種喜愛滲透到他們的文章里,就成了發酵劑,讀到文章的人毫無抵抗,皆被薺菜的味道誘惑。
生活在城裡的人,大多是先通過文章的閱讀認識薺菜,之後才品嘗到薺菜的味道,這樣就容易生出誤解,以為薺菜是春天的野菜,只有春暖花開時才能吃上。也難怪,通常說到野菜,人們都會想到春天——野菜就是能吃的草啊,冬天萬物蕭瑟,田野的草都枯了,怎麼會有野菜。

可薺菜偏偏就是個愣頭青,小雪的節氣還沒過完,就等不及地長出來,長在菜地,和青菜、蘿蔔、菠菜、蒜苗擠在一起,可謂心無城府,廣結善緣。
這時節,菜地到處都能見着薺菜,走在地溝里,腳下踩的也是薺菜。地溝里的薺菜很有智慧,將葉子緊貼地面(村裡人也叫它地菜),彷彿要隱身於泥土,人踩着薺菜走來走去也沒關係,不會傷害到它們。
沒有人能傷害緊貼地面的東西,除非把它連根挖起。
長在地溝和向陽處的薺菜莖葉銹紅,和泥土的顏色頗為接近,看起來蒼老,憔悴,味道卻鮮美,吸足了陽光的緣故吧。

和菠菜蒜苗擠在一起的薺菜,就是另一種樣子了,肥壯,翠綠,簡直不像是野菜。主人在播撒菜種之前,給菜地下足了底肥,那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薺菜種子,一旦落進菜地,也就獲得了和菜種一樣的待遇。
種子是大自然的秘密,在時間裡等待生長。對泥土來說,所有的種子都是種子,沒有區別,沒有家生和野生之分。所謂家菜野菜,不過是人對它們有所分別而已。
- 父親的菜地 -
我已經聽到薺菜在菜地里呼喚,彷彿童年的時候,隔着很遠的路,聽到小夥伴們一聲聲的呼喚:麗敏,出來玩啊,出來玩……只要聽到這聲音,就沒有辦法呆在家裡,趁着大人不注意,溜出門去。
菜地邊有一棵銀杏樹,午後的日頭照在未落盡的葉子上,光燦燦,是季節拽在手心的最後一把金幣。

剛到菜地一會兒,父親就跟過來叮囑:“在自己家地里挑,不要走到別人家地里去。”
雖說薺菜是野菜,可在別人家菜地里蹲着,用剪刀挑挖,在父親看來終歸不妥。
村裡有一半人家的菜地在村口,一畦畦挨着,沒有明顯的分界,很容易弄錯。我就弄錯過,把別人家菜地當成我家的。
奇怪,小時候天天來地里摘菜,卻從沒弄錯過。

“昨天寶玉來挑過了。”父親說,“寶玉見我家地里薺菜多,說她兒子喜歡吃薺菜餃子,就拿了籃子過來挑,我也不好說什麼,其實這些薺菜是我撒的種子,留着等你們回來挑。”
寶玉家就在村口,我和嫂子進菜地時,她特意走過來,招呼我們去她家地里挑薺菜。
父親就是這樣,面子薄,換做母親,肯定會照實說,薺菜是自己種的,留着等孩子們回來挑。
母親說話不會繞彎,不曉得給人留情面,很得罪人。父親就跟在後面打圓場,給人家賠不是。
母親呢,根本不買父親的賬,說父親向著別人,胳膊肘往外拐。
每次回家,我都要聽一番母親對父親的控訴,當然是背着父親,父親一出現,母親就停了話頭,佯裝着什麼也沒說。
起初我還替父親分辯,勸母親不要計較,這更加激怒母親,覺得我也跟她作對。後來我就只是聽着,不加是非評斷。
母親需要一個聽她說話的人,她需要我的耳朵,不需要我的聲音。

母親反反覆復說的話,歸結起來就是:父親一生與她為敵。但她又離不開父親——只有這個敵人能留在她身邊,照顧她。她的孩子們,不過是這個家裡的客人,短期停留,不能也無法朝夕相伴。
只要天不下雨,父親就待在菜地里,既可以躲避母親的嘮叨,又可以活動筋骨。因為這菜地,父親的日子過得倒也踏實,這種踏實感是土地給予他的,是他種下的莊稼,一天天如期的生長給與他的。
父親是個寡趣的人,沒有什麼愛好,對父親來說,只要每天早晨做好飯,吃罷,如常地到菜地里幹活,在太陽下除除草,種下一點什麼,採摘一點什麼,就很知足了。
- 薺菜的味道 -
做為野菜界的明星,薺菜的吃法是多樣的,切碎了調餡包餃子、包餛飩、炸春卷,摻入米粉肉末蒸圓子,加豆腐香菇煮成羹湯。
如果要上酒席,就做成一道涼菜,拌豆腐丁或花生碎,或整棵地搛進火鍋燙着吃。
薺菜挑得多了,還可以晒乾,吃的時候泡一泡,墊在臘肉下,放入蒸籠,在沸騰的水蒸氣里緩緩吸入臘肉油脂豐厚的咸香……烹調方式沒有定規,全憑人的口味和興緻,或粗獷,或精細,或簡約,或奢靡,濃妝淡抹,勝在出其不意。

我有一位朋友,每到冬至那天,會去菜市買來新鮮的薺菜,摘掉黃葉,洗凈,焯水,切碎,拌入剁好的肉泥,少量薑末,鹽,此外再不放別的調料。她說調料放多了,會破壞薺菜原本的鮮香。接下來就是包餃子,餃子皮是在菜市買來,省了手擀的繁瑣——她也不會擀皮,她是皖南人,自小以米飯為主食。
一口氣包了上百個薺菜餃子,保鮮袋裝好,放進冰箱冷凍,此後的每個周末,這薺菜餃子就是她的晚餐。
有次在她那兒蹭飯,問她為什麼這麼喜歡吃薺菜餃子,再好吃的東西,吃多了也會膩。她頓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人對於一種味道的喜歡,很難說清緣由。
“也可能,跟早年的一段經歷有關吧。”過了好一會,她緩緩說道。

年輕的時候,她有過一段異地戀情,到了周末,會乘火車去另一個城市與戀人相聚,那時還是綠皮火車,早上上車,下車時已是黃昏。她的戀人在站台,背對着夕陽,等她,兩個人手挽手,出站,穿過三條街,去一家手工餃子鋪,買上兩人份的薺菜餃子,再手挽手,穿過兩條街,到達住處。
他們的戀情並不長,只有半年。她記得最後一次去他的城市,是櫻花盛開的時候,他們去看櫻花,那天風很大,每一陣風裡都裹着櫻花碎片,大把大把拋向他們。
“這麼好,為什麼結束?”聽着她寧靜的敘說,頗為遺憾。
“看過櫻花之後,他就沒了。”她說。一場事故帶走了他。

她說後來再也沒有去過那座城市,但她保留了這個習慣,直到後來結婚,有了孩子,離婚,孩子長大外出讀書,差不多過去二十年,仍然如此——在冬天的周末吃薺菜餃子。
我也喜歡吃薺菜餃子,但我不會包,我的手太笨了,無論如何也學不會那巧妙的一握。調製餡料的事也做不好,不知道哪裡不對,無法調出薺菜餡料特有的鮮美。
我能做的就是去野地里挑薺菜——這是我喜歡的事情,超過了對薺菜味道的喜歡。當我走進少有人至的野地,蹲下,面對貼地而生的薺菜,世界立刻安靜下來。
- 薺菜之美 -
薺菜的種子是美的,小而扁,心形,風一搖就落進泥土,落進泥土的種子就是泥土的顏色,黝黑的泥土裡藏了多少薺菜種子,沒有人知道。
薺菜的花是美的,民間有“三月三,薺菜賽牡丹”之說。這種說法,實則有些誇張,薺花的美,與嬌艷毫無關聯,而在素樸可親,一派天真的野趣。
薺菜的味道當然就更美了,怎麼誇都不為過,“誰謂荼苦,其甘如薺。”這句出自《詩經》的句子,就是對薺菜味道最為經典的讚美。

蘇東坡也曾說薺菜“雖不甘於五味,而有味外之美”。貶官外放時,東坡先生髮明了一款菜肴,名曰東坡羹,從早春的園子里采來薺菜、蘿蔔,加粳米煮成菜粥,食罷提筆,給友人寫信,“今日食薺極美……”
說到東坡羹,就想到日本的七草粥。七草粥里也有薺菜和蘿蔔,此外還有寶蓋草、繁縷、鼠麴草、野水芹和菘(白菜)。
日本作家柳宗民在《雜草記》里寫到七草粥:“這七草在秋天發芽,身披綠葉越過寒冬,是堅韌品格的象徵。”因此日本的習俗里,在一月七日這天會采來七草,切碎了,加米煮成粥。一月七日是人日,人日就是人的生日,這天食七草粥,一整年無病無災。
柳先生說七草粥又叫七草薺,因薺菜是七草之冠:“七草粥那種特有的味道,就是薺的味道……在青黃不接的冬天裡,鋸齒狀的綠葉總能勾起人的食慾。”
我沒吃過東坡羹,也沒吃過七草粥,要麼開春時煮上一鍋吧。七草粥里的七種植物我都認得,老相識了,去菜地和小河邊打一轉就能采來。
開春後的薺菜大多已打花苞,打花苞的薺菜也能吃,去除中間的莖,留下它的葉子和根。就算薺菜的葉子看起來焦枯,也沒關係,開水一焯就綠了,很神奇。
在皖南,如今的冬天很少下大雪,似乎在路上被什麼攔住,耽擱了行程。往往到了開春,大雪才現身,從天而降,而此時,正是薺菜、繁縷、寶蓋草……還有婆婆納,一個勁兒將花朵端出來的時候。
開花的時候遇到大雪,也沒關係,不用害怕,就在雪裡站着,把雪像帽子一樣戴在頭上。春天的雪很溫柔,不會變成冰塊,變成刀劍,傷害它們。
春天再怎麼大的雪,過一夜就化了,花朵的雪帽子沒有了,變成水,流走,流進小溪,流進河流。只剩下最後一滴,亮晶晶,捨不得離開,掛在花瓣上,太陽出來了也還掛在那裡。

- END -

作者簡介:項麗敏,七十年代出生,自然文學寫作者,曾生活於皖南太平湖畔,現居黃山北麓的浦溪河邊。長期對故鄉和自然生態進行細緻地觀察、拍攝和記錄,同時正視人的內心與精神的生態,在生活美學領域深受讀者喜愛。已出版《臨湖:太平湖攝手記》《器物里的舊光陰》《一個人的湖》《山中歲時》《浦溪河的一年》《像南瓜一樣活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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