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告白
"媽,我其實救了很多人。"
那天,我坐在省女子監獄會見室的鐵椅上,聽到女兒說這句話時,只覺得一陣暈眩。
明晃晃的日光燈下,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卻帶着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平靜。
那是2003年的初冬,我四十八歲,女兒二十三歲,而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窗外的梧桐葉子簌簌落下,像是時光的碎片,散落一地。
我握緊了挎了十幾年的那個補丁布包,裡面裝着女兒小時候戴過的紅繩手鏈,這是我唯一能帶給她的念想。
我叫周淑華,是市棉紡廠退下來的工人,在東北這片黑土地上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
丈夫老周在女兒小丹十歲那年因工傷去世,留下我和小丫頭相依為命。
那時候,廠里效益不好,發工資總是拖拉,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我們住在棉紡廠家屬院的筒子樓里,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冬天屋檐掛着冰凌,凍得牆皮都往下掉。
但我從沒抱怨過,因為還有小丹在我身邊,她是我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記得小丹上小學那會兒,我在廠里上白班,回家還要做些零活補貼家用。
有一次,我熬夜趕訂單到凌晨,第二天早晨醒來,發現小丹已經自己煮好了稀飯,還把我的工作服熨得平平整整。
她那麼小,站在板凳上夠着熨斗,小臉蛋被蒸汽熏得通紅。
"媽,你太辛苦了,我想幫你。"她奶聲奶氣地說。
那一刻,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嘩啦啦地掉下來。
日子雖苦,卻也有甜。
每到發工資那天,我都會給小丹買一根冰棍或者一包奶糖,她總是小心翼翼地含在嘴裡,生怕一下子就吃完了。
"慢點吃,甜味兒才能長久。"我常這麼教她。
小丹從小就倔,像她爹,認準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
念初中時,她的成績在班裡一直名列前茅,老師說她聰明,勸我得讓她好好念書。
我也知道,讀書是她唯一的出路。
那幾年,我省吃儉用,硬是攢下了一筆錢,給她報了補習班。
高中時期,小丹迷上了醫學,說要當大夫救人。
她整天抱着《人體解剖學》啃,有時候連飯都忘了吃。
我支持她,每天下了廠里的活兒,還接些納鞋底的活回來做,一針一線,縫進去的是對女兒的期望。
鄰居李大姐常笑話我:"淑華啊,你這樣慣閨女,將來她嫁人了,你可咋整啊?"
我只是笑笑:"我不求她回報,只求她過得好。"
功夫不負有心人,1998年夏天,小丹高考成績出來了,她考上了省醫學院。
我哭了一宿,既是高興,也是想她爹若在,該多驕傲。
送她去學校報到那天,我穿上了唯一一件像樣的衣裳,生怕讓她在同學面前丟人。
校園裡綠樹成蔭,高樓林立,我這個打工的婦女,站在那裡顯得格格不入。
小丹挽着我的胳膊,驕傲地向同學介紹:"這是我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
回家的火車上,我偷偷抹眼淚,想着女兒終於有出息了,老周在天上看着,該笑開了花。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生的變故來得猝不及防。
大三那年暑假,小丹回家探親,在火車站遇到一個同鄉女孩小雯,被幾個男人強行拉上麵包車。
小丹認出小雯是她初中同學的妹妹,二話不說就衝上去攔。
混亂中,她從背包里抽出手術實習用的解剖刀,刺傷了其中一人要害,那人當場沒了。
事後警方調查發現,那伙人是專門拐賣婦女兒童的人販子,已經作案多起。
小雯被救下,而小丹卻因為過失殺人被捕了。
"我明知道可能犯法,但那一刻,我只想救人。"小丹在法庭上這樣說。
法院開庭那天,我穿着唯一一套體面的衣服,在旁聽席上聽着法官宣讀判決。
審判結果出來,我整宿整宿睡不着。
法院認定小丹防衛過當,判了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那一刻,我感覺天塌了。
我不相信,我的小丹,那個從小懂事,立志救人的好孩子,怎麼會變成一個死刑犯?
我賣了那間筒子樓的房子,四處求人申訴,找關係,卻總是碰壁。
"這案子性質太惡劣,傷了人命啊。"一位律師這樣告訴我。
我不信邪,拿着僅有的積蓄,擠長途汽車去省城,站在司法大樓前請願。
保安不讓進,我就在門口跪着,從早到晚,膝蓋跪得青紫。
"你這老太太真犟,法律的事兒能跪出來嗎?"路過的人這樣說。
我不吭聲,只是磕頭。
後來下雨了,我沒地方去,就窩在公交站台的長椅上過夜,身上蓋着從家帶來的塑料布。
那一晚,我做了個夢,夢見小丹穿着白大褂,在醫院裡救死扶傷,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醒來時,發現自己的臉上全是淚水。
街坊李大姐來看我,嘆氣道:"淑華,你也別折騰了,法律就是法律啊,認命吧。"
鄰居背後議論紛紛,有說小丹不懂事,有說我教女無方。
有人甚至避開我走,好像我家出了罪犯,會傳染似的。
我不顧這些閑言碎語,靠給人縫補衣服維持生計,每月定時去看小丹。
坐長途車要四個小時,我總是天不亮就出發,帶上自己做的饅頭和鹹菜,捨不得在路上花錢買吃的。
探監時,我總埋怨她:"你這丫頭,怎麼這麼傻,管那閑事幹啥?你要是出了事,讓媽可咋活啊!"
小丹卻總是安慰我:"媽,我不後悔,那女孩被救出來了,據說那個團伙被一鍋端,還有十幾個姑娘也被解救。"
聽她這麼說,我心裡又酸又漲,既為她驕傲,又為她痛心。
我心裡明白,可法律是死的,人命關天的大事,哪是我們老百姓能左右的。
我又何嘗不為女兒驕傲?只是這驕傲,要以她的生命為代價,這代價太大了。
緩刑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仍在為小丹的申訴奔走。
有一次,我在省政法委門口碰到一位老幹部,他聽了我的遭遇後,給了我一個律師的電話。
那位姓張的律師接了我的案子,說可以嘗試重新申訴,但也不要抱太大希望。
"按照當時的情況,雖然是救人,但手段過激,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後果。"張律師這樣解釋道。
我跪在他面前:"求求您,幫幫我女兒吧,她還年輕,她本來是要救人的啊!"
張律師扶我起來:"大姐,我儘力而為,但也請你做好最壞的準備。"
緩刑期間,我從獄警口中得知,小丹在監獄裡幫助照顧生病的犯人,還用她的醫學知識救了幾個突發病的獄友。
"有個得了哮喘的,半夜發作,是你閨女用自己的被子墊高她頭部,還用熱毛巾給她敷胸口,救了一命。"獄警老錢偷偷對我說。
"你閨女心眼好,就是命苦。"他補充道。
聽到這些,我既欣慰又心疼。
即便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中,小丹仍然沒有忘記自己救死扶傷的初心。
她從小就是這樣,記得有一次,她把自己的零花錢全捐給了一個生病的同學,回家後還怕我責備,一個勁地解釋。
我抱着她說:"好孩子,媽不怪你,好心總會有好報的。"
可如今,她的好心怎麼就沒有好報呢?
小丹在獄中寫了很多信給我,每封信我都仔細收好,放在枕頭底下,晚上睡不着時拿出來看。
她在信中從不訴苦,總是安慰我別擔心,說監獄裡的伙食還可以,讓我保重身體。
她還寫道,她在監獄裡開始教一些沒文化的犯人認字,還組織了一個小讀書會,大家輪流講故事。
"媽,這裡也有希望,只要心中有光。"小丹在信中這樣寫道。
讀着這些字句,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心裡卻有一種奇怪的驕傲。
這是我的女兒啊,即使在那種環境下,仍然在努力照亮別人。
2003年冬天,重新申訴的結果出來了,死刑維持原判。
張律師滿臉歉意地告訴我這個消息,說已經盡了全力,但結果難以更改。
"法律是公正的,雖然情有可原,但也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這樣說。
我癱坐在地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執行日期定在十二月十五日,距離只有兩周時間。
最後見面的那天,天特別冷,北風呼呼地刮,彷彿要颳走我身上僅存的一點溫度。
見面室里暖氣很足,卻驅不散我心頭的寒意。
小丹穿着嶄新的囚服,頭髮整齊地扎在腦後,看起來出奇地平靜,彷彿已經與這世界和解。
我隔着玻璃,想摸摸她的臉,卻只能徒勞地將手掌貼在冰冷的隔板上。
她也伸出手,與我的手隔空相對。
"媽,對不起,讓你受苦了。"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
我拚命搖頭:"別這麼說,是媽沒用,救不了你。"
她笑了,那笑容像當年她考上大學時一樣明亮:"媽,你已經儘力了,我知道。"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說出了那句讓我震驚的話:"媽,我其實救了很多人。"
我愣住了,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接著說:"媽,我有個請求,我想捐獻我的器官,能救多少是多少。"
我淚如雨下,卻點了頭,這是她最後的心愿,我怎能拒絕。
"你放心,媽一定替你辦好。"我哽咽着承諾。
臨別時,我從布包里拿出那條已經褪色的紅繩手鏈,那是小丹五歲時,我用紅線編的,說是能保平安。
"帶上它,媽媽永遠愛你。"我哀求着獄警讓我交給她。
獄警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同意了。
小丹戴上手鏈,舉起來給我看,露出了一個勉強的微笑:"媽,我會帶着它走完最後的路,別擔心,我不怕。"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處決後的第三天,醫院的李醫生來找我,遞給我一份名單。
"這是接受了您女兒器官的患者名單,共七人。"李醫生輕聲說,"她的心臟讓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重獲新生;她的肝臟救了一位三十歲的年輕父親;她的眼角膜讓兩個人重見光明...她是個英雄,周阿姨。"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心中卻莫名平靜。
我想起小丹最後的話:"媽,我其實救了很多人。"
原來,這就是她的意思。
即使生命走到盡頭,她仍然堅持着自己的信念——救人。
過了半年,我收到一封信,是那個被小丹救下的小雯寫來的。
她在信中說,事發後她一直不敢聯繫我,怕勾起我的傷心事,但她必須告訴我,她現在已經考上了醫學院,想替小丹完成她的夢想。
"阿姨,您女兒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會用一生來報答她的恩情。"信的最後這樣寫道。
讀完信,我哭了很久,但心裡有了一絲慰藉。
小丹的生命雖然短暫,但她的精神卻在別人身上延續。
那年冬天特別冷,東北的雪下了一尺多厚,我常常一個人坐在窗前,看着飄落的雪花,想着小丹。
我記得她小時候最喜歡下雪天,總是纏着我一起堆雪人。
"媽,雪人要戴紅圍巾,這樣才不會冷。"她總是這樣說。
我把小丹的骨灰撒在了她最愛的向陽山上,那裡春天開滿野花,是她小時候最喜歡去的地方。
"丫頭,媽來看你了。"每次去,我都會這樣輕聲呼喚,彷彿她還能聽見。
有一天,我在整理小丹的遺物時,發現一本日記本,裡面記錄了她在獄中的點點滴滴。
"今天教會了老李寫自己的名字,她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
"小王的哮喘又犯了,我用熱毛巾給她敷胸口,總算緩過來了。"
"獄警小錢偷偷給我帶了本醫學雜誌,我如獲至寶,一口氣讀完了。"
翻到最後一頁,是她寫給我的話:"媽,如果有來世,我還做您的女兒,但下輩子我一定平平安安的,不讓您再操心了。"
我的眼淚模糊了雙眼,卻忍不住笑了。
這傻丫頭,都這時候了,還想着不讓我擔心。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生活漸漸有了新的方向。
我在社區開了個"小丹愛心站",為那些迷失的年輕人提供幫助,也為那些像我一樣失去親人的家屬提供心理疏導。
起初,有些人不理解,說我是罪犯的家屬,有什麼資格教育別人。
我不爭辯,只是默默做自己的事。
慢慢地,人們看到了我的真誠,態度開始轉變。
有一次,一個十六歲的男孩來到愛心站,說他想輟學去打工。
我給他泡了杯熱茶,講了小丹的故事。
"知道嗎,我女兒最大的夢想就是上大學,改變命運。她做到了,雖然後來......"我哽咽了一下,"但她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那男孩聽完,沉默了許久,最後抬起頭說:"阿姨,我決定繼續上學。"
每當這時,我就感覺小丹還活着,她的精神在影響着更多的人。
如今,我已經六十多歲了,頭髮全白了,但"小丹愛心站"仍在繼續。
每年小丹的忌日,都會有人送來鮮花,有些是認識她的,有些則是聽說過她故事的。
有時候,我會收到一些感謝信,來自那些接受了小丹器官的患者或他們的家屬。
"因為您女兒的心臟,我的女兒現在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樣奔跑玩耍了。"
"您女兒的眼角膜讓我重見光明,我每天都在感謝她。"
看着這些信,我總會想,小丹雖然離開了,但她的一部分仍在這個世界上活着,繼續幫助着他人。
每當夜深人靜,我總感覺小丹就在我身邊,用她特有的倔強目光看着我,嘴角帶着淡淡的微笑。
小雯現在已經是省醫院的醫生了,她經常來看我,帶我去醫院檢查身體。
"阿姨,我這輩子都會記得她,"小雯握着我的手說,"每救一個人,我都覺得是在完成她的心愿。"
聽到這些話,我既欣慰又心酸。
女兒的生命雖然短暫,卻像一顆星,照亮了很多人的路。
這就是我女兒,一個平凡卻不平庸的小丹。
她用自己的方式,詮釋了生命的意義。
在這個世界上,她來過,愛過,也被愛過。
而這,或許就足夠了。